《永失我愛》13:我吻過的芬竟是我的學生
巴隴鋒《永失我愛》第九章:斯人獨憔悴
九、斯人獨憔悴
教師節快樂
教師節這天,教委去川裡給姚老師送鏡。
黃主任推出摩託說:「姚老師提前退休,待在家裡寂寞。我們今天去熱鬧熱鬧,他家裡今日殺羊!」
黃主任捎我,丁會計捎冰南,四人向陽臺川而去。
從川裡上來,已拉亮了燈。我便抓起人大版的《考研英語指要》拼命「啃」起來,卻有人敲門,是周紅,他在房子裡轉著,久久不走。我便問:「中學陳老師你熟嗎?」
「熟著哩。他是我表弟的班主任。我舅家裡很貧,我經常去問我表弟的學習,指望他能上個學。這樣,就和陳老師認識了。他這人,最愛說『關於這個問題,我還想展開論述一下』。關於他本人我也想展開論述一下……」
「你表弟成績怎樣?」我打著岔。
「還可以,全級第一。不過,今年初三了,挺重要。我打算……」
「程軍妻子請產假的事具體情況你清楚嗎?」
「他領了『獨生子女證』,本來可請假五個月,可……」
「你調工作的事怎麼啦?」想不到他今天這麼健談,我就故意問。
「這沒啥說的。」他難為情起來。
我覺得不該這樣對待朋友,便說:「那你挑『有啥說的』說。」
他卻更加為難起來,手搔著頭,臉上在冒汗,半天才說:「你看,咱倆關係鐵不鐵?」
「鐵!」
「你最近有錢嗎?」
「哎喲,老哥我幹著呢,」我實話實說,「路亮走時,你沒見我家逼得那個勁。我現在是負債纍纍,最怕人討債,哪有錢『支援』你哩?」
「噢,那算啦,那算啦!你複習。」
他走了,我便複習起來。
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芬,自她走後,我覺得心裡很空,很空,感到房子好大,好大,望著校園,我覺著好空,好大。我很少上街,即便走上街頭,也感到街上空空如也。——想不到,芬在我心裡如此之重!我身體漸漸虛弱下去,真正心力交瘁起來,我以為學習負荷太重,便增加了休息時間。不想,每每卻難以入睡,即使偶爾睡著,也是夢境連篇。我用增加營養的辦法調理,可我沒食慾……我常常想著,想著芬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想她現在在幹什麼,會不會想我,或者去看《宋慶齡傳》,或者在給我寫信……我這樣想著,時常要愣半天。
種麥收秋假放了十天,我回到家,家裡人卻將我支走,要我到學校好好複習。這天早上,我便來到學校。我多麼渴望此時芬能在校門或房門前等我啊。可是,等待我的是失望。我打開房門,目光在地上搜尋著,但什麼也沒有——看來,風窗是白開啦。我多失望啊!
這個「狠心賊」!我心裡怨恨著芬,拿起書看。可是,怎麼也看不進去,便騎著車子向街當中郵所走去。街道裡沒有幾個人,兩旁的店鋪一律鐵將軍霸門。我疑心郵所沒人,出乎意料,「蔣所長」卻端坐在門外,邊吃麻子,邊朝街上張望著。走近了,我倆同時互問著:「怎麼沒種麥?」
「幹得很!」兩人又幾乎同時答著。
「咱倆怎麼長一個腦子?」我笑道。
「哪裡哪裡,我哪能與你相比?」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麻子給我,「是不是來取信?」
「是啊,知我者莫如蔣所長!」
說話時已進到郵所。
「叫我『室長』算啦。你看這間房子,前半截工作室,後半截灶房,我全掌著哩!我既是郵遞員,又是炊事員,我權大不大?」
「你權這麼大,一個人掌全鎮的郵遞業務,為啥不買個摩託,也好便利工作啊!」
「不行啊!——沒你的信。最近怎不見你發稿子?中學這一階段發稿子的人多,程軍還發著了一篇哩!」
「我不行了,寫不出來。噢,你忙,你忙……」
「我不忙,怪閒的!再坐會兒吧……」
……
校園
校園好空好大,一群麻雀在廁所門口聒噪著。我強迫自己,硬是看了一上午書。不覺中,肚子「咕咕」作響,一看表,已是下午三點半。
外麵館子關著門,我在王老五那兒買回了兩袋方便麵煮在電爐子上,又想到應該找幾隻辣子來刺激刺激我「麻木」的神經,便轉身出門。剛邁出門檻,我就想到鑰匙擱在了桌子上,回頭看時門已經帶上。我慌了:一千二百瓦的電爐子還插著,炒勺裡的水很快就會被熬幹,接下來就是……糟了!這門是出名難開的,非得用鑰匙呀,可另一隻鑰匙卻放在家中!家離這裡還有三十裡路。
幸好,只因一時「麻木」,車子尚未被同關「禁閉」。我騎起車子,飛一般出了校門。
「沒氣了,車子沒氣了!」王老五老遠便喊著,見我沒理睬,他又說,「我這有氣管子哩……」
我才停了車子,他拿著氣管走來,摸了摸車胎,說:「曬壞了!我打上氣,你把充氣管捎在捎貨架上……」
柏油路上,順路攤滿了農民收割回來的糜子,車子怎麼也騎不快。我不知打了多少次氣,總算到了家。家裡人以為我瘋了。我說:「要鑰匙哩!電爐子插著……」邊說邊找到鑰匙就走。
回到學校,遠遠就見房子風窗上冒出黑煙,一股刺鼻的焦鍋味撲面而來……我差點沒跌下車來。打開房門,我見鋪蓋、頂棚等易燃物還安然無恙,便毫不猶豫地拔去了房子的保險絲。回頭看時,不要說電爐子、炒勺在發紅冒火,就連放電爐子的板凳也著火生煙了。我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熱淚滾滾而下……
芬,你知道嗎?因為你,我有這麼一遭,跑斷了腿!累死了人!氣炸了肺!嚇破了膽!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隱約感到腰發酸、腿作痛,渾身像散了架一般。看看表,下午五點。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顫抖:「老天爺——」接著,有人推門進來,竟是父親!我連忙坐起。父親撲到床邊:「明明,你好著哩吧,沒闖天禍吧!」
「沒事,爸……」我起身下床,可鼻子酸得厲害,眼淚不由淌下來。
父親這才看見冒煙的長板凳,提起半桶水就要去澆,卻停下了:「有電哩……」
「沒電,剛才電爐子熱得厲害,我怕用水激壞了……」
我倆收拾好一切。父親從包裡取出飯來。我這才感到餓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父親坐在我對面,反覆說:「操心哩,你要自己給自己操心哩……」
我不覺淚水漣漣,眼淚滴進湯碗裡,被我一口一口喝下。為了不使家裡人著急,爸爸回去了。走時,仍不放心地再三叮嚀:「要操心哩,不然能怪誰?」
我能怪誰?我誰也不怪!即便是芬現在不愛我了,我也不怨她,更不後悔自己。因為,愛是一個人的權利,不愛同樣是一個人的權利。然而,我是多麼愛芬哪!我怎麼能想她不愛我呢?何況,她絕不是那種人。我走出房門,要去還氣管時,周紅卻從他房子那邊走了過來,我便問:「你幹啥著哩?」
「『背床板』嘛,再能幹啥?天這麼幹,回家也是白回。你幹啥哩?——你看那是誰?三步之內,必有芳草……」
順著他頭昂起的方向望去,我看見公路上一個穿淺黃馬甲的女孩正騎著車子遠去,那身影好熟,便問:「誰?」
「你看不見?噢,你沒戴眼鏡。是你的夢中情人——芬唄!」
我心裡豁地一亮,嘴上卻說:「你騙人哩,她怎麼會在這兒?要是她,還不早跑來了?」我這樣說時,心裡已掠過一絲悲涼。
「什麼!我騙你?我在這裡看風景多時了,就見了那麼一道亮麗線,不幸卻流走了。」周紅像很失望。豈知更有失望人。
我失魂落魄地將氣管拿給了王老五,正要轉身離開時,他叫住了我。
「你看,」他手裡拿著一張摺疊著的紙,「一個女子給你的。」
我心頭一陣熱,不由分說地跑回了房子,打開紙來——
書信
路老師:
你好!
今天我翻到這個歌詞,使我想起了我在二年級時,你給我們教這支歌。
可是,你那時把歌詞忘掉了,所以,我就給你抄下了這支歌。請收下!
……
不用講,這沒有署名和日期的「信」是芬寫的!我連忙翻開影集,抽出一張照片。這是九零年我在城小實習時,六一演完舞蹈《蝸牛與黃鸝鳥》後照的一張合影。照片的背景是當時的二(2)班教室,最後一排是我和原班主任馬老師。我倆的前面蹲著四個漂亮的小「蝸牛」,其中三個將蝸牛頭飾戴著,另一個——左邊第二個女孩很特別地將頭飾高舉在手,燦爛地笑著,她就是慄婧兒。
長久地端詳著照片,我不敢相信已在意料中的事實:慄婧兒便是許芬!許芬即是慄婧兒!天哪,這不是夢吧!一個姓慄,一個姓許;一個在縣城,一個在鄉村;一個天真無邪,一個風情萬種……怎麼一張照片就把她倆變成了一人!難道正如芬所言:是與非只在一念間?
上帝,這多荒唐。昨日心清如水的得意門生,怎麼變成了如今意醉情迷的夢中情人!現在日思夜想的芬,怎麼就是以前寵愛有加的慄婧兒!曾經排練節目的「實質導演」,如何就成了眼前獻梨織衣的美麗姑娘……啊,我吻過的芬竟是我的學生!我深愛的人竟是慄婧兒!這無論如何是我過去想也不敢想、現在信也不能信的事實!啊,上蒼!你在捉弄我!天哪,我是罪犯!——無論如何,這一切該畫上句號了!我痛苦地想。我像是失血過多的病人,癱軟在床……
突然,門被打開,進來一個穿黃馬甲的女孩!「噢!芬——」我驚道,猛坐起來。
「什麼瘋不瘋的?姚老師去世了。怎麼,你像個瘋子……」來人後退著,像是被嚇著似的。
「什麼!?你是誰?」我半穿著鞋,「你說什麼?!」
「尊敬的上司,我是小芳。芳名方芳,芳齡二十,芳容一般,芳——」女孩頭一上一下,手在胸前亂舞著,「要不要問,我敢不敢追你?」
「不,不!」我自覺失態,「『假小子』,從學校上來的吧,喝杯水……」
「不啦!你像瘋子一樣,是不是你已知道,姚老師去世啦……」
「哪個姚老師……」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你今天是咋了,這麼健忘?教師節吃了人家的羊,這才幾天呀,便忘啦……」
「這才幾天,姚老師他……」
「他昨夜正在看電視,不知不覺便向異國天堂飄去。天堂自有金玉馬,天堂自有千鍾粟,天堂自有顏如玉……」
「……」
「假小子」走後,我強支撐著讓周紅尋摩託找王主任去。周紅一走,我便撲倒在他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混沌中像有人在房子裡遊動,接著,燈光耀眼,我驚醒了,聽到周紅的聲音:「我佩服你啦!大門開著,你門開著,我門開著,燈卻關著,你真……怎麼,都半夜兩點啦,你還醒著,你為誰熬眼?誰為你熬眼!」
「黃主任上來沒有?」
「沒有,他明天清晨上來。」周紅端起桌上的水猛喝了一通,「我可遭了殃。成了教委第一幹事:摸黑跑了三個紙貨店,勉強訂了十隻花圈。這還不算,明早還得找幾十個學生抬著花圈,送到陽臺村……」
「學生怎麼送,那麼遠路。花圈能保證嗎?」
「現成的有四個,要趕做六個,在三四個小時內!」
「你話說得硬不硬,看放虎了!」
「我硬不算硬。你硬,人家偏軟,說種了一天麥打了一天土疙瘩,乏啦,要睡覺哩……」
「這怎麼辦?」
「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要睡覺了……可我餓得要命!」
「我那裡還有我爸拿的幾片『鍋盔』哩……」
「『飢中送盔』,太好啦!走,過你那邊去!」
他拿著烙饃吃著。吃著,吃著,就發現了桌上芬的信,便擱下了烙饃,看起信來,隨即怪叫道:「哇,你怎麼和你學生亂搞哩!」
「你是有文化的人,說話怎麼這麼差勁!」
「……」他驚詫於我的惱怒,「其實也沒啥!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何必虛偽,何必勉強!我覺得,像芬這種女孩,去愛她,值得……」
「可時代不允許這樣!」
「那是時代對人性尊重不夠!你沒想……」
「你莫說了,其實我們何嘗允許自己了……」
「你,你不允許自己!那誰允許你了!」
「……」我默默地送上床上的那張照片。
他很快暼了一眼:「我的研究生,你研究清楚沒有,這小女孩分明就是芬哪!」
「不錯。可她那時叫婧兒,又不姓許,又不在石盤……」
「是啊!女大十八變,芬現在變化可真大,給人的印象單單就是兩個詞:魅力,誘惑。難怪……」
「我說你,怎麼不理解人哪?我怎麼會知道石盤鎮上裁縫店裡坐著的許芬,就是六年,噢,七年前城東縣小學生慄婧兒呢?現在想來,她是當時班上的小才女,明顯有普通話、舞蹈、繪畫等特長,人稱『慄三絕』。六一學校布置實習生排練節目,我愁得要死。慄婧兒卻大解我憂,自編自導了《蝸牛與黃鸝鳥》,並大顯身手地在全校會演中一舉奪魁……當時,我委實激動了一陣子:縣城的娃娃就是靈,人間自有風流種啊!後來,端午節時,她和許多同學拿來了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要給我。誰知原班主任馬老師知道了,她下操後當著我的面『沒收』了娃娃的全部東西。當時,慄婧兒哭了。馬老師便狠批了她一頓:『慄三絕!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絕,剛丟開扁擔就罵開賣柴人了,當著實習老師的面給我難堪。這叫你路老師怎麼看我……』為了不使馬老師『難堪』,我回到三樓實習生辦公室備課……唉,說起這事真讓人不好受……」
「怎麼你哭啦?」
「誰哭啦?當時我正在備課,忽然聽到哭聲。我沒在意,還以為自己是想剛才的事而發生了移覺。這時,一旁的實習生程軍發話:『誰?進來!』好一陣子,進來一個『淚人兒』,抱著一個比她還大的包,竟是慄婧兒!我忙上前抱過她的包。程軍逗道:『慄三絕,想不到你還有這麼個絕活:小人兒扛大包兒!』慄婧兒破涕為笑:『這包裡的東西是給你和路老師的!』『路老師壞,惹你哭了,你還給他好吃的!』『路老師不壞,這東西是給路老師的!祝路老師節日快樂!』我那時還是個毛小夥,我哭了!程軍說:『生女當如慄婧兒啊!呆子,你快去看看。慄三絕哭著下樓去啦!』我跑下樓時,慄婧兒卻在樓道角上等著:『路老師,你幾時走?你不要走……』她泣不成聲。『我不走,我還要教你數學呢!』她這才止住了聲。我問:『好東西不是被「沒收」了嗎?怎麼還有那麼一大包?』『馬老師不讓我上語文課,罰我站。我站著,站著,靈機一動就跑回了家……』她說著說著,『咯咯』地笑起來,兩隻戴艾草的羊角小辮擺動起來,臉上的淚水滾落在樓道的水泥地板上……」
慄婧兒
「聽起來怪感人的。童心難得啊!」周紅唏噓再三。
一陣沉默。聽到日光燈管和電錶的響聲。好一陣子,他又問:「那她到鎮上來,你就一點都不認識?」
「不認識。你想想,程軍在三年後教了她三年,都沒搞清楚芬就是當初的『慄三絕』。他還多次慫恿我追芬,說他要沒結婚,他就會玩命去追。——只不過,我一見到芬,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是這種感覺,才使你追起來了!」
「對,你算理解我啦!」我跳下床,光著腳跑上前去拍著他的肩膀。
「別熱激了!我可不是慄婧兒。」周紅嘲諷道,「你是怎麼追姑娘的?」
「我倆是互追,我倆有許多『緣』。這些『緣』,想也想不明白,卻將我倆『捆綁』在一起!」
「總之,你還有那份奇緣,今生遇著了她!」周紅有些黯然,「是福,不是禍!」
「差矣!悲劇啊,躲不起的禍……」我痛苦地說。
……
好像才一會兒,就聽到摩託聲。接著,傳來黃主任的聲音:「這倆愣熊!大門不關,你門不關,他門不關,燈卻亮著!」
我忙去推熟睡在我腳下的周紅。豈料,他抱住我的腳撫弄不已,嘴裡含糊其詞:「方芳,你別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躲呀麼……躲不過,你別躲……別惱,別——」他伸著懶腰,「狗雜種,咋這麼臭……貨水者也……陷阱者也……」
「『之乎者也』,活傻啦?連領導都不知道問。抱著一個臭腳『啃』哩……」黃主任竟站到了床前,「哎,年輕人,感情上要善於保護自己哩,該哄時哄,該空處空,該出手時便出手……」
……
我們僱了一輛「金娃」,將三個店裡的花圈全收了起來:不多不少,正好十隻。
天微微亮,我們便到了鳳凰坡前。道路不通,我和周紅、黃主任、司機費了好大勁,將花圈一個一個地弄過足有一尺厚塵土的坡那邊。黃主任說:「人說種麥哩,這種下可出不來呀!」
司機說:「聽不見嗩吶,人還沒埋哩。——這車過不來呀!」
「車放在那裡吧。」黃主任吩咐著,「路明、周紅,你倆一人拿一隻花圈,到姚老師家裡去,叫人來抬花圈……」
可我倆一人怎麼也舉不住一隻花圈,司機說:「兩人抬一隻吧!」
「也行,」黃主任說,「倆扛一。叫你扛女子的話,你肯定一扛倆,倆扛四……」
「四扛八,八扛……」司機繼續黃主任的話。
「扛吧,快去!」黃主任卻嚴肅了。
還沒走到村口,就聽到有人罵道:「愣熊!雨後送傘。四點埋人,人都埋了多時,才送花圈哩……」
「周紅,人已埋了!」我驚訝地說。
「是嗎!」周紅沒在意,好像還在夢中迷瞪一樣。
「是爸不是媽(嗎)。呆子,放下!」我叫道,「你看著,我給黃主任說聲去……」
黃主任驚訝地聽完我的「匯報」,氣惱地罵道:「婊子,通知事都通知不準!你看弄下這沒眉眼事……」
「你看弄下這日鱉事!」司機苦惱地道,「拉上回吧……」
「回!說得輕巧!誰出錢哩?」
三人正在煩惱時,韓校長上來了,他一來便直抒胸臆:「啊,黃主任——」
見黃主任無比憤怒地看著他,他蔫了,像霜打了一般定在那兒。這時,湧來一群人。韓校長便吩咐著抬起花圈,說要到墳上去燒。黃主任沒言傳地跟在那夥人後面。韓校長才說:「姚老師這事來得倉促,又都在種麥,所以——」他朝黃主任瞅瞅,見黃主任神色緩和了許多,才又說,「等我死了,一定給你早早報告……」
人群笑起來。黃主任說:「你死了,還能『報告』?我不要『死人報告』!」
「我是死人,我是死人!可小方走得還挺早……」
「別提那婊子啦!先是騙了周紅,後又甩了程軍,如今,我聽說,又要追我們教委的人……」
我吃驚地聽著黃主任的話,不知是真是假,卻見周紅狠命地低著頭。
「孔小秀怎麼樣?」黃主任問。
「噢,好著哩,好著哩!」韓校長回話,「只是她不是當教導主任的料。教育學上規定得很清楚,教導主任是校長的得力助手。可她這個教導主任,專等我伺候哩……一周以後,乾脆不幹啦,叫姚老師頂班。如今姚老師歿啦,看你們教委還能再給她準多久假……」
「怎麼啦?小秀的臉沒有姚老師那老臉好?」黃主任嘿嘿地笑著。
韓校長猛一看黃主任,道:「我知道,噢,你知道,小秀的屁股一定比我的軟和,可她業務不行啊!沒有姚老師老牌師範生紮實……」
「姚老師是出色啊,可小秀只要往那兒一站,你工作起來就有勁啦!」
「你有勁啦,我沒勁。她給你們教委當幹事,」韓校長向我看了一眼,「不,當秘書還差不多!」
「你怎這麼死心眼,叫『你小姨』好好教教你,看,倪小伊……」
土坡上的新墳
人們都抬頭去看,只見十幾步遠的土坡上,有一座新墳。一個小姑娘正跪在墳前面,她身子一顫一顫地哭泣著,羊角小辮在背上抖動不已……
「隔山看見兔出氣,你知道那是倪小伊?」韓校長問。
「不是,你把我殺了!」黃主任肯定地說。
我們拐個彎,上得坡來,便到了墳前,卻不見倪小伊的影子!眾人吃了一驚,我也納悶起來。黃主任大睜著眼瞅著墳堆,半晌不語。韓校長說:「嘿,這小丫頭,人哩?」
黃主任繼續盯著墳堆,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不知誰說:「是人就能走路,肯定走啦!」
「噢,走啦,走啦!」黃主任這才恍然大悟,「燒——」
大夥便又擺正花圈,一個挨一個地疊放在墳堆頂端。山風吹過,花圈上的白紙帶呼啦啦地作響。黃主任沉沉地說:「老姚,我姓黃的來遲了!你莫怪罪我。你為咱石盤鎮教育把力出了,你的音樂好著哩,普通話是一流的……大家都記著你,你的學生更忘不了你……你去得太匆匆,太快啦……」黃主任哽咽起來,好一會兒子,才說,「我給你明一下心思,這十隻花圈,每個小學一隻,每隻一百元,共計……」
他沒有說下去,卻停住了,像是在詳細算十隻一百元花圈的總價,又像是盤算著其他什麼事。大夥都看著他,半天,他才說:「那你安息吧,老姚!」
花圈點著了,火焰轟轟燃燒,煙塵漫天而去,「嗶嗶剝剝」的聲音聽起來驚心動魄……
兩小時後,我們已從姚老師家吃飯回來。正要走時,韓校長說:「有個事哩!」
「啥事?」黃主任問。
「我們學校已經燒了一隻花圈……」韓校長為難地,「本來村上想獻一隻,可沒弄下!」
「那你跟村上說一聲。噢,不行了!花圈已燒掉了。那給你們學校算上算啦!」
「當多算,我們弄的那隻三十元。」
「那算啦,給教委算上。」
……
在回去的路上,塵土直向車廂捲來,我和周紅在土霧裡強撐著。我問周紅:「冰南去百色了,你知道嗎?」
「知道。你回家那天他來過。你咋知道的?」
「韓校長說的。」我又想起了黃主任說的話,便問,「我在村學時,你和程軍還搞過『三角』?」
「別提這事。沒有!」
見他不願意說,我便故意道:「肯定是『三角』……」
沒待我說完,他急了:「不給你說你胡想哩。那年,你和程軍在城關小學實習,而我就在咱小學實習。當時,方芳是個臨時代課教師,才二十歲,人長得蠻可以,黃主任便故意安排我倆接觸。到我實習結束時,他又撮合我倆訂了婚。那時,我哥不太滿意這門親事,要我往發達地方分配,我卻扭著又回了咱小學。唉,往回想,人辛酸哩!
「方芳挺聰明,又不滿足現狀。我便鼓勵她抓緊學習,想盡辦法給她辦了個『社會實踐生』名額,並悉心指導她複習。那些日子呀,你不知道,人有多忙!可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那年,她終於考上了財校。於是,我們的關係便結束了。我氣不過——我忘不了她,便到財校找了她幾次。她說『是家裡不同意……』我便信以為真地等了她三年。
「三年後,她又分配到咱教委,可黃主任沒饒她,她便在川裡一待兩年。她在陽臺小學剛去時,我一有空就下川,可她並不搭理我。後來,聽說她和程軍好上了,我便慢慢地死了那份心,但我氣不過她對我的欺騙。再後來,程軍送她下川時,不慎摔了一跤,他倆的事就『黃』了。直到現在,人家都娶妻生子了,她還……最近,聽說她要向你出擊哩!」
「那就請她放馬過來吧,讓她也嘗一回被人甩的滋味……」
「別,你別惡作劇!」周紅央告我。
「我的天!在感情上你咋這麼不成熟……」
「……」
「方芳多大啦?」
「二十六。」
「你知道嗎?人家在我跟前『我是小方,芳名方芳,芳齡二十,芳……』」
周紅一下子驚愕起來。
「這種人,值得愛嗎?程軍送她,摔傷了,她轉過身子就走……這就是她的可愛!娶這樣的女人,絕對『是禍不是福』……你記著老哥今天的話:其實,她就像昨晚你抱住的我的臭腳一樣,奇臭無比!」
我看到,周紅自今早以來的迷瞪神情一掃而盡——周紅進步啦!已經上了原,周紅才說:「想不到你在理論上還挺紮實,料想一定會在未來愛情大戰中立於不敗之地!」
「非也非也!我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豈敢枉談愛情,我已經成為愛情路上的迷途羔羊了!」
「其實,芬深愛著你,她昨天還給你抄了六年前你教她的歌曲。這就證明,她對你的感情,自那刻起就沒有間斷過……」
「想不到你進步這麼快!拿學費來!」
周紅大笑,卻道:「你是怎麼教她歌的,我想懂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你又糊塗啦!那時,何談愛情?不過,一提起那段日子,整個就是一個字——『淚』:你知道,六一過後,很快就到了我們實習生返校的日子。為了不在學生中引起混亂,我們嚴密封鎖消息。芬,不,慄婧兒大概預料到什麼啦,那周星期天,她領著《蝸牛與黃鸝鳥》的原班人馬,纏著我要去郊遊。我們便去了龍二大壩。壩面如鏡,映得藍天綠樹紅花分外惹眼。我們便在壩邊蔥蘢的樹林中唱歌、嬉笑……
「許久許久,芬,不,慄婧兒要我教他們一支歌。我說沒有合適的,他們就問我啥時走,要我留地址……這許多事情,你和我都經歷過。我說我不走,走了也回來相聚。於是,我就給他們唱了《相聚》這首歌。不知怎的,當時,我唱著唱著,竟哭了起來,惹得孩子們都哭了。他們纏著我教這支歌,我們就邊唱邊哭,邊哭邊唱,最後,樹林裡嗚咽一片……」
……
(小說繼續連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