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鐵窗裡的大學:我在美國重刑監獄教漢語

2021-01-09 澎湃新聞

2012年春季學期剛開始的一個上午,大雪初晴,我開車從高速公路轉入鎮上的小路,經過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荒僻地段,停在一棟古堡一樣的巨大建築物前。

這是最高安保級別的重刑男犯監獄,位於紐約上州的「東部懲教所」(Eastern Correctional Facility)。

踏進大門,我立刻被那種單調、森嚴的氣氛包圍。眼前沒有尋常辦公場所常見的綠色花草,只有一道道電動鐵柵欄;沒有衣著鮮亮、首飾齊整的女秘書,只有荷槍實彈、不苟言笑的警察。

我登記了姓名和抵達時間,通過安檢。皮包、錢夾、手機、筆記本……統統被勒令放回了車上,我的衣袋裡最後只留下鑰匙和證件。

監獄的行政秘書南希領著我去見應該見的那些人,一路又登記了幾次姓名和時間。這棟龐大的建築物按行政功能分幾大塊,每塊之間都有數名獄警共同把守著一個與天花板齊高的大鐵籠子。若要從A區到B區,必須由A區獄警先放行,進入鐵籠子裡等B區獄警開門,進出的工作人員都不能例外。每個鐵籠子被分隔成三部分,供不同身份的人通行。

南希帶我從中間穿過。重重的大鐵門次第在我身後「哐啷」、「哐啷」合上,南希跟我說天氣、說她的孫兒、說退休後想搬去南方……我只陪笑敷衍,手心發涼,這種氣氛委實令人緊張。

「以後總會有人陪著你的,不用擔心迷路,」南希笑。那是當然的,即便拿到了特許的進出通行證,我也絕不可能被允許在這樣的地方單獨行動。

有關部門費這許多周折把我弄進來,是為了讓我能夠給由40餘名犯人組成的兩個班授課。

這個名為Bard Prison Initiative(BPI)的項目由紐約巴德文理學院正式設立於1999年,在紐約州涵蓋九所安保級別不同的男犯和女犯監獄,為正在服刑的犯人提供正規高等學制教育,包括本科和碩士學歷,每學期開設的課程橫跨不同專業,總共超過六十門課。

項目組聯繫到我,起因於有一批犯人聯名提交了一份請願書要求學漢語。請願書上寫明,他們還希望「最好能進一步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比如《紅樓夢》」,所以,項目組希望能找到一個有中國古典文學背景的教授。

我一聽就相當好奇。這些重刑犯為什麼主動要求學中文?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怎麼知道中國古典文學裡有一本名著叫《紅樓夢》?關於中國他們還知道什麼?還想知道什麼?……

我的教授同行們聽說後都很興奮:「在一個非同尋常的環境裡面對一群非同尋常的學生,很有意思,應該去!」搞行政的同事們反應則大不一樣:「這可倒好,把罪犯培養得比我們還厲害!聯邦政府就是這樣花我們納稅人的錢!」

家人自然旗幟鮮明地反對,尤其是我家老二:「那些都是犯人,犯人!媽咪你懂不懂?!危險!」

危險……可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拒絕。

通過州政府和華盛頓特區的電話面試,又經過長達一個多月的背景調查和健康檢疫,我接下了教學任務:從基礎漢語開始,系統設置中國語言文化課程,將其與BPI裡亞洲研究專業中國方向的要求對接。

(二)

頭一天上課,我按規定提前15分鐘到,門廳裡已經有兩位教授坐著了。

從性質上來講,BPI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大學」,但其規模十分有限。由於授課地點的特殊限制,不可能設置需要大量實驗器材的專業,所以課程以人文社科類為主,藝術類只有繪畫,理科只有數學。「東部懲教所」建築面積很大。可在闢出一塊相對獨立的教學區域畢竟不容易,每天上午、下午的授課時段裡,通常最多只能接受四名教授。

我過了那道比機場安檢嚴苛得多的安檢門,和先到的兩位教授相見。他們一個是巴德學院哲學系的老教授;另一個教線性代數,和我一樣是外聘的,來自康奈爾大學——當巴德學院現有的師資隊伍無法滿足學生的專業需求時,項目組就會到其他高校或專業機構中去找。

我的學生中後來就出了一位數學天才,我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叫常安德。他在BPI拿到數學碩士後還想繼續深造,而巴德學院並沒有數學博士學位,項目組就幫他聯繫到法國魯昂商學院,讓他每周在固定時間接受教授的電話指導。這是後話了。

教學區位於大樓深處,兩頭都有獄警把守。再次籤到後,我終於見到這一班特殊學生們。他們規規矩矩地沿牆圍坐,除了穿著統一的深綠色囚服之外,他們的外表和任何一個大學裡的學生並沒有顯著的不同,並非電影裡看到的那種怙惡不悛、兇神惡煞。我原先有點忐忑的心情很快平靜了下來。

能被BPI錄取的學生,都是高中階段成績優異、在監獄裡表現得比較好、獲得減刑機會比較大的犯人。按項目規定,我們不能過問學生們的背景,尤其不能打探他們的入獄情由。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全被判處了25年以上監禁。

第一堂課,我教的是「中級漢語III」,用的是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主持編寫的

All Things Considered: An Advanced Reader of Modern Chinese

。這本教材是上一位中文教授指定的。

首先為這些學生開設漢語課並制定了課程大框架的,是耶魯大學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畢業的Nagel博士。他的總體教學目標,是要讓學生們在完成三年六個進階的學習之後,漢語的聽、說、讀、寫達到一般母語水平。但這位年輕的博士因工作變動,沒能親自完成計劃。項目組又相繼引進過兩位教師,任教時間都不算長,到我加入,這個班的2010級學生們已經學了兩年漢語。

我的前任們給他們打下了很好的聽、讀基礎。一篇八百多字的課文,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可以不依靠拼音,從頭讀到尾。除了關鍵的語法點、文化點我必須用英文解釋之外,用漢語授課基本沒問題。正是這些積累,加上BPI涵蓋的文史哲各科通識課程,使學生們了解到關於中國的一些內容,進而對漢語言文化產生強烈興趣,這便是他們最初提交那份請願書的緣由。

可是,不同教師的風格和要求影響了他們的學習效果。這一班學生比較突出的弱點在於,其一,關於詞彙、句法的知識碎片化;其二,在會話中把握不住四聲;其三,缺乏字法基本知識,將漢字形體過於圖形化。

有相當一部分學生將來打算進入亞洲研究的中國方向,這些弱點無疑將阻礙他們的深化學習。於是,在每堂課的課後作業之外,我給他們布置了兩項每周一次的固定功課:一是背誦一首唐詩,以訓練四聲組合的發音;二是抄寫生字,每個生字20遍,以熟悉並牢記漢字結構。

第一天的課結束,我在黑板上留下了要求他們背誦的第一首唐詩,白居易的《題李次雲窗竹》:不用裁為鳴鳳管,不須截作釣魚竿。千花百草凋零後,留向紛紛雪裡看。

(三)

從此,我每天一進教室,學生們便很自覺地先齊聲背誦唐詩。

這些詩歌,我通常不大講解。首先因為語言課不是文學課,我要求他們背誦的目的,只是用詩句裡平仄音調的完美結合來訓練他們的四聲;其次,我對唐詩的魅力有無窮信心。他們都是成年的學生,自我學習能力很強,這些詩歌自身的音韻琳琅、字詞優美必將誘使他們主動去追尋詩句的內涵——這一招在我十餘年的教學過程中屢試不爽。我只要等學生們拿著自學過程中遇到的難題來提問的時候,再解答就可以了。

要他們抄寫漢字則沒這麼簡單。憑心而論,這種作業的確又花時間又枯燥,難以讓他們發揮個人智力水平。於是就有人跳出來抵制,領頭的那一個中文名字叫「郝亞德」。

第一次,我發現他的字詞抄寫本沒交,他說沒時間完成,表情不失恭敬,但語氣很硬。我點點頭,叫他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寫在黑板上。

結果不出我所料,三個字中前後兩個都漏了筆劃,看起來似是而非。我把筆劃補齊,平靜地對他說:這一周除了生字以外,再加上你自己名字這三個字,還是每個字抄20遍。

到了下一周,他照樣不交。我也不說話,徑直走到他面前,站定了盯著他。「真是沒時間寫!」他也站了起來,自以為理由充分地辯解道:「過去也不用寫這麼無聊的作業,我們還不是一樣可以說中文!」

「過去你們的教授不是我。」

「學中文,只要會說就可以,為什麼要寫那些字?!」這個義大利裔男生的個頭高出我許多,皺著眉頭居高臨下,滿臉不屑。

「關於為什麼,我想,我已經清楚解釋過了,不打算重複,」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如果下周你還是沒時間寫,那麼,你就不用到我的課堂上來了。」

我的語氣和態度顯然激怒了他,我們之間的空氣變得有些緊張。其他學生見狀趕忙低聲呵斥他:「坐下!她是教授!你想被關禁閉嗎?!」

「禁閉」這個詞讓郝亞德一下子洩了氣。到第三周,他的抄寫作業按時交上來了。他的屈服分明不情不願,我只當不知道,暫時不去理會他。

時間以每周四節課的節奏按部就班地滑過,轉眼到了期末考。學生們答完了題,下課鈴還沒響,我們都不得離開教室。這個空檔裡,他們開始和我聊起下學期各自想確定的專業方向。十幾個人七嘴八舌之間,只聽郝亞德的聲音說:「教授,我想選社會學專業,以後可以當社工!輔修亞洲研究的中國方向!」確實,社工需要服務大量處於社會底層的新移民,而華人正是其中的一大群體。

「哦?」我反問他,「那接下來要寫的字更多了,你確定?」

「我確定。是要堅持寫寫寫才能記得那些字,我現在覺得中文沒那麼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耳撓腮,「對不起,教授。」

看著他扭扭捏捏地道歉,我笑起來,心裡真的高興。

「漢字本身是非母語學生學習漢語最大的興趣所在,書寫的難度不應該成為學習漢語的障礙。」這是澳大利亞漢語教育界經過數年實證對比研究得出的結論。很多教師在漢語教學中(尤其在初級階段),唯恐要求寫漢字會「打擊」學生的自信心、削弱他們學習漢語的興趣,這種顧慮其實大半出於想像。在實踐中,只要針對學生的特點適度把握,寫漢字不見得是一件高難度的課業要求。

根據本科教學要求,在中級第三階段語言課上拿到85分以上的學生才能進入下一階段的學習,並得到輔修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的機會。這次期末考,郝亞德的成績是92分。

(四)

2013年的八月特別忙,因為新一屆學生的招生工作開始了。那年遞交入學申請的犯人一共165名,經過幾輪嚴格篩選後雖然只有32人得到面試機會,但在我們能夠進出監獄的有限時間裡,逐一面試這些申請人也是一項繁瑣的工作。

九月,秋季學期開始,BPI近700名註冊學生中又增加了15名新生,其中有12名選了初級漢語課,倒不一定是因為他們全都對中國非常感興趣,或許也是我頭一年教學的口碑不錯所致。

開學兩周後,13屆新生班裡的白艾力(這是我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又因寫漢字向我發難。他的話語方式和當初的郝亞德如出一轍,態度更加惡劣,甚至嘟囔出了一句粗話。

我佯裝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強調我的原則:你要麼下回老實抄抄抄,要麼退出我的課堂。

即使在普通大學,公然辱罵教授的行為也是要被處理的,更別提在這裡!如果白艾力在開學沒幾天就被我一狀告上去,接下來的後果遠不是被警告或受處分那麼簡單。所以,他不敢堅持公開和我抬槓,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也沒再和我鬧過彆扭。只是,短短的寒假過後,我發現他退出了我春季學期的班級。

留下的這11個(其實到後來還是12個,因為白艾力回來了)是我十餘年高校教學生涯裡見過的最用功、進步最迅速的學生。每堂課三小時,他們連中間休息都不要,一口水不喝,只為了能聽我「多講一點,再多講一點」。對於非母語的學生而言,在沒有文化語境的美國課堂裡學漢語,其難度之大,人所共知,何況是在監獄!我不能用PPT課件,他們當時也沒有必須的聽力訓練設備。在如此有限的條件下,他們在同等課時長度裡所達到的漢語水平,卻是「外面」高校裡的普通學生無法企及的。

又一個草木蔥蘢的初夏,專攻動漫設計的Marcus在期末口試中用中文講述他做過的一個夢。他說,自己在夢裡飛到中國,在一棟「很高很高的大樓的頭上」看見了一位中國姑娘的身影。他想認識她,就落下來走到她身邊,只見那姑娘在唱歌,「她的歌唱是很好聽」。

唱完了,姑娘問他:「你喜歡我的歌嗎?」 Marcus點點頭。姑娘站起來,指著下面市區的街道:「這是北京。這是我的國家。你喜歡我的國家嗎?」

Marcus回答:「不知道。」姑娘又問了一遍:「你喜歡我的國家嗎?」 Marcus還是懵懵懂懂,答非所問:「我會說一點點中文。」 那姑娘笑了,慢慢飛升起來:「你一學中文越來越多,就會喜歡中國。」

Marcus捨不得她走,追上去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叫「美麗」。他繼續追問:「美麗,我以後還會見到你嗎?」她微笑不語,漸升漸高,慢慢消失在北京的天空裡。

因為是考試, Marcus的語速比較慢,挖空心思套用句型組成的句子難免錯誤,所有舌面音都發得咬牙切齒、似是而非。但這個不無浪漫色彩的夢境所表現的主題已經足夠明白:他喜歡學漢語,熱愛中華文化。

Marcus不是一個特例。數學專業的Anthony是第二代西班牙裔移民,平時在課上話不多,但他對句型、詞彙和發音的掌握都相當不錯。這次口試,他講的是某天和朋友一起吃飯的場景。

他說,朋友們不相信他會講中文,當場叫他翻譯:「If you don’t like that cake, give it to me.」 Anthony想都不用想,一開口就說:「如果你不想吃那塊蛋糕,就給我吧。」

朋友驚訝之餘,叫他用西班牙文把同樣的意思再重複一遍,結果他竟然愣在那裡,半天說不上來。

「我是一個西班牙人,不會說西班牙語,朋友笑話我,可是我不覺得害羞。漢語很難,得花很多時間才能學好。為了學好漢語,我也學會安排我的時間了,這很重要。」

還有Brian,那個患有肌肉萎縮症、右手指關節功能嚴重退化的學生。我不止一次告訴他,不必完成抄寫漢字的課後作業。可就因為我在課堂上反覆對其他學生強調必須要寫,他找來海綿小圓球套住鉛筆,堅持和別的同學一樣,將每個生字詞一筆一划抄寫二十遍。我於心不忍,說:「差不多能認讀就好,不用寫這麼多。」

「您不是說不寫就不會記得嗎,教授?」他憨憨地笑,說,「我真想學好漢語。」

如果要追究他們為什麼要學漢語,答案其實並不在於學漢語將來究竟有多大「用處」,而恰恰在於掌握漢語之難。惟其難學,這才成了他們挑戰自我、重塑自我的試煉。他們都堅信,能學好漢語,就一定能把別的事情都做好。

「外面」的教授同事們猜測說,這些學生除了念書沒有別的事可幹,所以學業進步神速。這肯定是因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因素。成為BPI的學生激起了他們的榮譽感,讓他們感到自己比其他犯人具備更大的潛力,這開啟了他們未來人生的新希望,所以他們格外珍惜學習機會,無論學什麼,再苦再累也要做到最好。

儘管在獄警眼中,他們始終是犯人,但教授們卻大不一樣。在這個極端特殊的全封閉教學環境裡,師生關係比在普通大學校園裡緊密得多。這些學生用自己的努力,推動著我和每一位BPI的人想方設法,為讓他們學有所成費盡心機。

(五)

從2012年底開始,我為學生們爭取到美國《僑報》的訂閱,中文報紙每周兩次被定期送入;我堅持要提供給他們的聽力訓練材料和設備,也於13年春到位了;隨後,我聯繫一些出版社,為他們捐贈的中國歷史、文化、文學讀本陸續被送入教學區小小的圖書館。接下來的14學年,我則開始準備新課程的開設。

語言學到一定階段,光憑書本的文字描述是不可能深化理性認識的。而且,當時我已經意識到,這些學生最終選專業時,更可能將亞洲研究作為輔修,而非主攻方向。從教學的角度,我要傳授給他們的也不僅是一兩項技能,更重要的是改變他們看待世界、認識事物的角度。所以,在養成他們的語言基礎技能之後,課程需要轉移到文化方面,重點在哲學和歷史,不在文學。

我大幅度調整原先Nagel博士的教學框架,首先將高級語言課後的「中國古典文學,包括《紅樓夢》」換成了唐詩。一來經過三年平均每兩周一首的背誦練習,學生們已有了感性積累的基礎,教學上便於深入;二來只要認真選詩,唐詩中有足夠的典故串聯中國歷史、哲學、文化傳統的關鍵點,可以與他們的另一門必修課「中國文化史」的系統內容相輔相成。

其次,我抽空看了大量國產電影,想找幾部合適的影片,在「高級中文」之後開設「電影看現當代中國」。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的教授除我之外都不是華人,而是我們概念裡的「漢學家」,多偏重古典中國。所以我決定開一門展示現當代中國社會的課程,否則學生們如何能明白書上說的,中華文化是人類文明史上唯一持續數千年「不間斷」的文化?

我早早動手寫報告,將需要的材料提前送審。BPI的教學和日常事務管理由校方和監獄方共同完成,絕大多數事情都需要平行的決策才能確定。不經過這一道道審核程序,任何一張小紙片都無法攜帶進出監獄。我曾擅自帶過一支毛筆想給學生看,結果過安檢時被撿了出來,更何況這次我打算帶進去這麼多部電影?!「唐詩裡的中國歷史與文化」很快被通過,電影卻頗艱難,最後我選出的18部影片裡只有7部通過(被刷下來的包括《紅高粱》、《霸王別姬》和《飲食男女》)。不過我好歹算是順利把課開出來了。

其實,若只求完成工作任務,並不需要費這許多周折。但這些學生太特殊了。他們將來即便拿到文憑出去,也必須比普通人強得多,才有可能真正得到機會「重新做人」。所以,我們作為授業之師,要承擔的責任也比在「外面」面對普通大學生嚴峻得多。

14年初的一個早晨,我照常到監獄,一進門就眼前一亮。安檢門的那一頭站著十幾二十個穿統一制服的年輕小夥子。一個個高大挺拔,氣質雄健又彬彬有禮。這是西點軍校的辯論隊,是來和BPI辯論隊切磋的。

這時的BPI辯論隊才組建沒多久,由資深的演講教授指導。我們這裡的學生不能頻繁出去,教授就設法將別的高校辯論隊請進來,為此耗費了不知多少額外的時間和精力。附近的康奈爾、耶魯、賓州大學等等名校的辯論隊,差不多都被他請遍了。

我的學生中有4個在辯論隊裡。他們時不時會拿著辯論題目來問我,「中國人會怎麼看」關於教育公平、信息安全、媒體監督等問題。準備辯論賽的過程十分艱辛,他們不能上網,等所需要的資料經過層層審核送進來,他們已經損失了至少一周的備戰時間,唯一的補救方式就是熬夜。

某天下了課,我們幾個教授照例在教學區走廊盡頭等候被護送出去。我和演講教授閒聊:「為了準備這一輪比賽,Carl昨天熬了一個通宵。今天在我的課堂上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旁邊的同學一直用力捅他。」

「他是辯論隊裡表現最好的學生之一,」 演講教授笑著回答。

(六)

BPI辯論隊的冠軍辯手,左一為作者學生Carl(司卡羅)。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些項目存在的意義,在「東部懲教所」就有不少獄警反對為犯人們提供任何正規教育,儘管項目經費其實全由私人慈善基金支持,並沒有花納稅人的錢。這些獄警與「外面」持同樣意見的人們一起,為抵制這些項目奔走宣傳。連帶著,他們也不歡迎我們這些人在監獄進進出出,動不動就給我們臉色看,過安檢時刁難我們更是常有的事。

幸運的是,有越來越多的個人和機構認為這項工作「很有意義」,以各種方式來支持我們改變重刑犯的人生軌跡。

2015年的全美大學生辯論賽總決賽上,BPI的辯手擊敗哈佛隊,奪得冠軍。一夜之間,這條消息炸翻了媒體。讚揚和認可、質疑和討伐,都如潮水洶湧。但事實永遠擁有最強的說服力:僅2013學年,BPI 就為300餘名學生頒發了本科學位證書。他們當中的刑滿出獄者,找到工作能自食其力的超過80%;據紐約州政府統計,其他刑滿釋放犯無法回歸社會、最終重複犯罪再次入獄的比例超過40%,而歷年來,BPI畢業出獄學生的再犯罪率是零。

知識就是力量,知識才是力量,在這裡得到了終極體現。

Carl作為決賽辯手之一,奪冠回到課堂上之時,我也收到了院方和監獄方聯合籤發的正式通知:美國公共電視臺(PBS)將製作一部電視專題片,計劃用三年的時間不定期來BPI實地拍攝,第一輪的拍攝策劃中列入了我的課堂,儘管出於人身安全考慮,我們教授的臉都不會出現在任何公開媒體報導中。

「也沒什麼好特別準備的吧,我們上我們的課,他們拍他們的,」我說。

「教授!我們把中文學得這麼好,難道不要向那些沒文化的人秀一下實力嗎?!」白艾力在他固定的角落裡,故意模仿我平時的說話方式,壞壞地笑。

白艾力是在2014年回來的。那年暑假我收到項目組的郵件,說白艾力想回到我班上來。我起初不同意,倒不是對他有成見,而是認為他缺了整整一學期的課,怎麼能跟上進度?我隨後被告知,白艾力保證利用暑假時間,用同學的筆記自學趕上進度,但我還是半信半疑,只說要等他通過考試才能算數。

沒想到他真的憑著一股子狠勁兒,說到做到,順利回到我班上來,後來甚至成為專攻美國移民文學的碩士,他的碩士論文題目是「離散、融合與回歸:美國西班牙裔與華裔移民文學比較研究」。

他那天的提議引來全班一致附和,我們後來決定給PBS的攝製組唱一首歌,選來選去選定了《我和你》。他們唱中文主旋律,我用英文相和:

「……來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

攝製組到來的那天,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隨行。拍攝結束後,有幾個人陪她坐在我的教室,聽了二十幾分鐘課,然後安靜地離開。

下課我走出教室,老太太從走廊另一頭迎上來說,中文課太有意思了。她握著我的手不斷道謝,一旁的獄方教育監理介紹說,這位看上去十分嫻雅整齊的老人,是BPI項目的主要資助者之一。

學費、書本費、管理費,以及我們這些教授和管理人員的薪水……成年累月的花費不是一個小數目。為什麼要資助這樣一個項目呢?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每個人都會犯錯誤,他們會,我們也會,」老太太從容地說,「當然,他們犯的錯誤比較嚴重。人的一生很長啊,我希望能幫助他們得到機會,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是。不難推斷,他們被監禁在這樣戒備森嚴的地方、服刑長達25年以上,必定做過不止一兩件傷天害理的事。但是,無論他們過去曾做過什麼,只要我們能夠藉由這個平臺,向他們傳達一點人性的善、生命的美、自然的真純,讓他們學會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今後真的能夠樹立起嶄新的人生觀和道德規範,那麼,我們所有人為這個項目的存在和實施所付出的努力,就是有嚴肅意義的。

尾聲

等到「唐詩裡的中國歷史文化」和「電影看現當代中國」兩門課陸續開起來,選修的學生已經是10屆、12屆和13屆的學生混雜。我又多了指導碩士研究生論文的任務,有的學年開晚課,有的學期開暑期課,進出監獄益發頻繁。平日裡但凡能接起朋友同事的電話,對方一開口就少不得調侃一句:「從牢裡出來了?」

然而監獄裡的教學空間是有限的。基礎學科以外的課程必須輪換,我的課程周期結束,要換給西班牙文化與文學了。最後一次課上,下課前十分鐘,所有我教過的學生都來到了我的教室——他們早就說服了獄警,否則在下課鈴響之前他們是不能離開各自教室的。他們逐一和我擁抱告別,每人送給我一支黑色原子筆說,我讓他們寫過的漢字,是他們鐵窗生涯裡的陽光。

這個初夏,隨著學年的結束,我帶著32支原子筆,離開了「東部懲教所」。可BPI 的發展越來越生機盎然,正重新定義著教育公平與刑事司法、社會安全保障之間的關係。

近年來,它一方面積極幫助康乃狄克州、艾奧瓦州、馬裡蘭州、印第安納州和世界十幾個國家的高等院校,設計適合當地的監獄學制教育項目。另一方面,它也秉持著「用知識重塑人生」的理念,在臨近地區嘗試用各種教育項目服務不同的弱勢群體。如今,紐約州政府社區服務中心、紐約市布魯克林圖書館等處,都有BPI 主導的新項目進入實施。

正如美國前總統Bill Clinton在他的著作《給予》(Giving)一書中所提到的,BPI 是「對一個安全的、更有創造力的社會最好的投資」。到今年秋天,這個項目將迎來二十周年紀念日,PBS的報導片也將正式播出。我肯定不會在電視畫面中看到自己,那麼,我會看到這32支原子筆中的哪一支呢?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江嵐,博士,加拿大籍。現執教於美國高校,業餘寫作,已發表各類體裁作品逾百萬字,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曾先後多次獲獎,代表作品被收入海外華文文學選本計32種。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編著「新世紀海外女作家叢書」十二冊,《四十年來家國:海外華人看改革開放》、《故鄉是中國:海外華人散文精選》各一冊。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海外女作家協會終身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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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國講中國」,對我來說,等於「在美國中西部的公立大學教中國語言與文化」。這是我的工作範圍與環境。首先得解釋,「美國中西部的公立大學」裡面,有三個層次:「美國」、「中西部」,以及「公立」。「公立」也可以理解為州立,是私立的對比。
  • 重刑犯出獄:人過中年,從頭再來
    圈子裡的人只知道,大牛是黑龍江人,二十歲出頭犯下重罪,被判死緩,服刑近20年,2009年出獄時已經42歲。 大牛的突然離世讓付廣榮感嘆:「都是一群苦命人。」 70歲的付廣榮,退休前是遼寧省政府法制教育中心主任。她幫服刑女犯撫養孩子,後來成立了公益組織,也幫重刑釋放人員找工作。
  • 美國黑老大在監獄稱王,13位獄警供他驅使,女獄警搶著給他生孩子
    ——《晏子春秋·內篇》雖然古代的法律沒有現在的法律那麼具體、完善,但形式很多,比如說:刑、罰、令、典、詔等等,而且很難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有不少的法家學者倡導「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但歸根結底,古代的法律都是統治階級制定的,他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這也是古代法律與現代的法律最大的不同之處:法自君出。
  • 淺談地支相刑和性格
    子卯相刑的性格特性,講話直接,不客氣,乃刑中最兇,主不孝不悌,相妒不睦,克損六親,不知禮貌、禮節,沒大沒小。 女性帶此刑者,外表秀麗品味高,大多與翁姑不合,而且較易損胎。四柱有此刑者,缺乏獨立自主,行事有始無終,固執己見,常陷困境。
  • 「特寫」出獄後的重刑犯們:人過中年,從頭再來
    廣東省惠州監獄提供的數據顯示,2009年至2017年的15052名刑滿釋放人員重新犯罪率為10.25%。70歲的付廣榮退休前是遼寧省政府法制教育中心主任。她幫服刑女犯撫養孩子,後來成立公益組織,也幫重刑釋放人員找工作。2016年以來,100多個重刑釋放人員來瀋陽投奔付廣榮,求她介紹工作。經她介紹,不少求助者找到了工作。
  • 十二地支「刑衝合會害」,古人論地支算命經驗斷語,古籍斷語彙總
    --淵海子平~寸金搜髓論過房七煞帶三刑,母明父暗是偷生。我明我暗從化象,父死之時不送靈。--淵海子平~論命細法庚金化成火相時,父亡見血不須疑。比肩三合族人害,三刑零落及離妻。--淵海子平~論命細法天時地利生過月,七煞兼刑頂上偏。印歸煞地母有病,丙丁雙者頂雙靈。--淵海子平~論命細法日祿歸時須應夢,小兒無乳食衝刑。
  • 美國「私人監獄」的真面目:有錢依舊瀟灑,沒錢度日如年!
    美國「私人監獄」的真面目:有錢依舊瀟灑,沒錢度日如年! 在絕大部分國家,監獄都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地方,必須要掌握在國家手中,接受國家強有力的管制,不過在美國,私人也能夠建造一個監獄,商人們自己建造的監獄,不僅能夠正常投入使用賺取收益,甚至還能夠上市,這聽起來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但是在美國,私人監獄卻是真正存在的!
  • 印尼教協總主席追憶從「口沫橫飛」中學漢語
    中新網4月27日電 據印尼《星洲日報》報導,印尼漢語教學促進協會(教協)總主席英妮幾乎一輩子獻身於推動印尼漢語及華文教育發展。她沒有華人的血統,但學習漢語的熱忱,一點也不輸給當今學習漢語的華裔年輕人,現年72歲的她持有印尼大學漢學系學士和漢語語言學碩士學位。  因為早期漢語訓練,使得她在眾印尼民族當中具語言優勢,能有效地推動學習漢語發展。
  • 「肖申克監獄」裡故事告訴我們什麼?「救贖」的含義是什麼?
    我是肥貓,今天我們要探究是是一部偉大的影片—《肖申克的救贖》,相信很多朋友都看過這部影片,畢竟是在IMDB、豆瓣裡評分和口碑最佳的影片。但通過這部影片給了我們那些啟迪呢?「救贖」的含義究竟是怎樣的呢?我把我自己的理解歸為四點:一、理性面對命運的不公平安迪原本是一個有為的銀行家,因為涉嫌殺害妻子被關進了當地有名的「肖申克監獄」,影片後期我們都知道了安迪是被冤的,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安迪剛入獄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想比喻為是天堂掉落到地獄也不為過吧,因為進了這所監獄,也就意味著下半輩子都要在這裡了。
  • 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孔子學院舉行漢語分班測試
    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孔子學院舉行漢語分班測試   中新網5月9日電 據國家漢辦網站消息,日前,麥克馬斯特大學孔子學院順利舉行了漢語課程分班測試。
  • 八字幹支相連、相衝、相刑、相破、相害之寓意
    三巳刑與害。三午克妻房。三未空亡定。三申人不足。三酉守空房。三亥孤零零。二、地支六衝1、子午衝:一生不安。2、卯酉衝:被信失約,憂愁多勞,色情糾紛。3、寅申衝:多情且好管閒事。4、巳亥衝:多管閒事,喜幫他人。5、辰戌衝:克親傷子短壽。6、醜未衝:事多阻逆。7、年與月支衝:離祖別鄉。
  • 八字相刑會怎麼樣
    相刑,是指兩個物體相互對立,彼此刑防,互不相讓,造成了事物發展的挫折,四柱八字見刑者多主不吉,主易犯法律或牢獄之災,表現在人體方面主多為疾病
  • 夢見監獄裡的朋友是什麼意思 夢見監獄裡的朋友是什麼意思
    夢見監獄裡的親人出來了是什麼意思男人夢見監獄,生活幸福,無憂無慮。男人夢見監獄——生活幸福,無憂無慮。夢見自己的親人,通常反映了夢者的嫉妒心理。老人夢見監牢,是不祥之兆,健康會每況愈下。
  • 奇門遁甲之六儀擊刑
    奇門遁甲六儀擊刑:六儀落於相刑宮叫擊刑。如甲子戊落震三宮,為子刑卯,為無禮之刑。六儀擊刑口訣:戊三己二庚刑八,辛九壬四癸半八。甲子戊加3宮,形成子卯刑,為無禮之刑;甲戍己加2宮,形成戍未刑,甲申庚加8宮,形成申寅刑,為無恩之刑;甲午辛加9宮,形成午午自刑,甲辰壬加4宮,形成辰辰自刑,甲寅癸加4宮,形成寅巳刑。天盤地盤三奇六儀之間也可以形成擊刑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