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季學期剛開始的一個上午,大雪初晴,我開車從高速公路轉入鎮上的小路,經過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荒僻地段,停在一棟古堡一樣的巨大建築物前。
這是最高安保級別的重刑男犯監獄,位於紐約上州的「東部懲教所」(Eastern Correctional Facility)。
踏進大門,我立刻被那種單調、森嚴的氣氛包圍。眼前沒有尋常辦公場所常見的綠色花草,只有一道道電動鐵柵欄;沒有衣著鮮亮、首飾齊整的女秘書,只有荷槍實彈、不苟言笑的警察。
我登記了姓名和抵達時間,通過安檢。皮包、錢夾、手機、筆記本……統統被勒令放回了車上,我的衣袋裡最後只留下鑰匙和證件。
監獄的行政秘書南希領著我去見應該見的那些人,一路又登記了幾次姓名和時間。這棟龐大的建築物按行政功能分幾大塊,每塊之間都有數名獄警共同把守著一個與天花板齊高的大鐵籠子。若要從A區到B區,必須由A區獄警先放行,進入鐵籠子裡等B區獄警開門,進出的工作人員都不能例外。每個鐵籠子被分隔成三部分,供不同身份的人通行。
南希帶我從中間穿過。重重的大鐵門次第在我身後「哐啷」、「哐啷」合上,南希跟我說天氣、說她的孫兒、說退休後想搬去南方……我只陪笑敷衍,手心發涼,這種氣氛委實令人緊張。
「以後總會有人陪著你的,不用擔心迷路,」南希笑。那是當然的,即便拿到了特許的進出通行證,我也絕不可能被允許在這樣的地方單獨行動。
有關部門費這許多周折把我弄進來,是為了讓我能夠給由40餘名犯人組成的兩個班授課。
這個名為Bard Prison Initiative(BPI)的項目由紐約巴德文理學院正式設立於1999年,在紐約州涵蓋九所安保級別不同的男犯和女犯監獄,為正在服刑的犯人提供正規高等學制教育,包括本科和碩士學歷,每學期開設的課程橫跨不同專業,總共超過六十門課。
項目組聯繫到我,起因於有一批犯人聯名提交了一份請願書要求學漢語。請願書上寫明,他們還希望「最好能進一步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比如《紅樓夢》」,所以,項目組希望能找到一個有中國古典文學背景的教授。
我一聽就相當好奇。這些重刑犯為什麼主動要求學中文?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怎麼知道中國古典文學裡有一本名著叫《紅樓夢》?關於中國他們還知道什麼?還想知道什麼?……
我的教授同行們聽說後都很興奮:「在一個非同尋常的環境裡面對一群非同尋常的學生,很有意思,應該去!」搞行政的同事們反應則大不一樣:「這可倒好,把罪犯培養得比我們還厲害!聯邦政府就是這樣花我們納稅人的錢!」
家人自然旗幟鮮明地反對,尤其是我家老二:「那些都是犯人,犯人!媽咪你懂不懂?!危險!」
危險……可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拒絕。
通過州政府和華盛頓特區的電話面試,又經過長達一個多月的背景調查和健康檢疫,我接下了教學任務:從基礎漢語開始,系統設置中國語言文化課程,將其與BPI裡亞洲研究專業中國方向的要求對接。
(二)頭一天上課,我按規定提前15分鐘到,門廳裡已經有兩位教授坐著了。
從性質上來講,BPI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大學」,但其規模十分有限。由於授課地點的特殊限制,不可能設置需要大量實驗器材的專業,所以課程以人文社科類為主,藝術類只有繪畫,理科只有數學。「東部懲教所」建築面積很大。可在闢出一塊相對獨立的教學區域畢竟不容易,每天上午、下午的授課時段裡,通常最多只能接受四名教授。
我過了那道比機場安檢嚴苛得多的安檢門,和先到的兩位教授相見。他們一個是巴德學院哲學系的老教授;另一個教線性代數,和我一樣是外聘的,來自康奈爾大學——當巴德學院現有的師資隊伍無法滿足學生的專業需求時,項目組就會到其他高校或專業機構中去找。
我的學生中後來就出了一位數學天才,我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叫常安德。他在BPI拿到數學碩士後還想繼續深造,而巴德學院並沒有數學博士學位,項目組就幫他聯繫到法國魯昂商學院,讓他每周在固定時間接受教授的電話指導。這是後話了。
教學區位於大樓深處,兩頭都有獄警把守。再次籤到後,我終於見到這一班特殊學生們。他們規規矩矩地沿牆圍坐,除了穿著統一的深綠色囚服之外,他們的外表和任何一個大學裡的學生並沒有顯著的不同,並非電影裡看到的那種怙惡不悛、兇神惡煞。我原先有點忐忑的心情很快平靜了下來。
能被BPI錄取的學生,都是高中階段成績優異、在監獄裡表現得比較好、獲得減刑機會比較大的犯人。按項目規定,我們不能過問學生們的背景,尤其不能打探他們的入獄情由。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全被判處了25年以上監禁。
第一堂課,我教的是「中級漢語III」,用的是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主持編寫的
All Things Considered: An Advanced Reader of Modern Chinese。這本教材是上一位中文教授指定的。
首先為這些學生開設漢語課並制定了課程大框架的,是耶魯大學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畢業的Nagel博士。他的總體教學目標,是要讓學生們在完成三年六個進階的學習之後,漢語的聽、說、讀、寫達到一般母語水平。但這位年輕的博士因工作變動,沒能親自完成計劃。項目組又相繼引進過兩位教師,任教時間都不算長,到我加入,這個班的2010級學生們已經學了兩年漢語。
我的前任們給他們打下了很好的聽、讀基礎。一篇八百多字的課文,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可以不依靠拼音,從頭讀到尾。除了關鍵的語法點、文化點我必須用英文解釋之外,用漢語授課基本沒問題。正是這些積累,加上BPI涵蓋的文史哲各科通識課程,使學生們了解到關於中國的一些內容,進而對漢語言文化產生強烈興趣,這便是他們最初提交那份請願書的緣由。
可是,不同教師的風格和要求影響了他們的學習效果。這一班學生比較突出的弱點在於,其一,關於詞彙、句法的知識碎片化;其二,在會話中把握不住四聲;其三,缺乏字法基本知識,將漢字形體過於圖形化。
有相當一部分學生將來打算進入亞洲研究的中國方向,這些弱點無疑將阻礙他們的深化學習。於是,在每堂課的課後作業之外,我給他們布置了兩項每周一次的固定功課:一是背誦一首唐詩,以訓練四聲組合的發音;二是抄寫生字,每個生字20遍,以熟悉並牢記漢字結構。
第一天的課結束,我在黑板上留下了要求他們背誦的第一首唐詩,白居易的《題李次雲窗竹》:不用裁為鳴鳳管,不須截作釣魚竿。千花百草凋零後,留向紛紛雪裡看。
(三)從此,我每天一進教室,學生們便很自覺地先齊聲背誦唐詩。
這些詩歌,我通常不大講解。首先因為語言課不是文學課,我要求他們背誦的目的,只是用詩句裡平仄音調的完美結合來訓練他們的四聲;其次,我對唐詩的魅力有無窮信心。他們都是成年的學生,自我學習能力很強,這些詩歌自身的音韻琳琅、字詞優美必將誘使他們主動去追尋詩句的內涵——這一招在我十餘年的教學過程中屢試不爽。我只要等學生們拿著自學過程中遇到的難題來提問的時候,再解答就可以了。
要他們抄寫漢字則沒這麼簡單。憑心而論,這種作業的確又花時間又枯燥,難以讓他們發揮個人智力水平。於是就有人跳出來抵制,領頭的那一個中文名字叫「郝亞德」。
第一次,我發現他的字詞抄寫本沒交,他說沒時間完成,表情不失恭敬,但語氣很硬。我點點頭,叫他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寫在黑板上。
結果不出我所料,三個字中前後兩個都漏了筆劃,看起來似是而非。我把筆劃補齊,平靜地對他說:這一周除了生字以外,再加上你自己名字這三個字,還是每個字抄20遍。
到了下一周,他照樣不交。我也不說話,徑直走到他面前,站定了盯著他。「真是沒時間寫!」他也站了起來,自以為理由充分地辯解道:「過去也不用寫這麼無聊的作業,我們還不是一樣可以說中文!」
「過去你們的教授不是我。」
「學中文,只要會說就可以,為什麼要寫那些字?!」這個義大利裔男生的個頭高出我許多,皺著眉頭居高臨下,滿臉不屑。
「關於為什麼,我想,我已經清楚解釋過了,不打算重複,」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如果下周你還是沒時間寫,那麼,你就不用到我的課堂上來了。」
我的語氣和態度顯然激怒了他,我們之間的空氣變得有些緊張。其他學生見狀趕忙低聲呵斥他:「坐下!她是教授!你想被關禁閉嗎?!」
「禁閉」這個詞讓郝亞德一下子洩了氣。到第三周,他的抄寫作業按時交上來了。他的屈服分明不情不願,我只當不知道,暫時不去理會他。
時間以每周四節課的節奏按部就班地滑過,轉眼到了期末考。學生們答完了題,下課鈴還沒響,我們都不得離開教室。這個空檔裡,他們開始和我聊起下學期各自想確定的專業方向。十幾個人七嘴八舌之間,只聽郝亞德的聲音說:「教授,我想選社會學專業,以後可以當社工!輔修亞洲研究的中國方向!」確實,社工需要服務大量處於社會底層的新移民,而華人正是其中的一大群體。
「哦?」我反問他,「那接下來要寫的字更多了,你確定?」
「我確定。是要堅持寫寫寫才能記得那些字,我現在覺得中文沒那麼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耳撓腮,「對不起,教授。」
看著他扭扭捏捏地道歉,我笑起來,心裡真的高興。
「漢字本身是非母語學生學習漢語最大的興趣所在,書寫的難度不應該成為學習漢語的障礙。」這是澳大利亞漢語教育界經過數年實證對比研究得出的結論。很多教師在漢語教學中(尤其在初級階段),唯恐要求寫漢字會「打擊」學生的自信心、削弱他們學習漢語的興趣,這種顧慮其實大半出於想像。在實踐中,只要針對學生的特點適度把握,寫漢字不見得是一件高難度的課業要求。
根據本科教學要求,在中級第三階段語言課上拿到85分以上的學生才能進入下一階段的學習,並得到輔修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的機會。這次期末考,郝亞德的成績是92分。
(四)2013年的八月特別忙,因為新一屆學生的招生工作開始了。那年遞交入學申請的犯人一共165名,經過幾輪嚴格篩選後雖然只有32人得到面試機會,但在我們能夠進出監獄的有限時間裡,逐一面試這些申請人也是一項繁瑣的工作。
九月,秋季學期開始,BPI近700名註冊學生中又增加了15名新生,其中有12名選了初級漢語課,倒不一定是因為他們全都對中國非常感興趣,或許也是我頭一年教學的口碑不錯所致。
開學兩周後,13屆新生班裡的白艾力(這是我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又因寫漢字向我發難。他的話語方式和當初的郝亞德如出一轍,態度更加惡劣,甚至嘟囔出了一句粗話。
我佯裝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強調我的原則:你要麼下回老實抄抄抄,要麼退出我的課堂。
即使在普通大學,公然辱罵教授的行為也是要被處理的,更別提在這裡!如果白艾力在開學沒幾天就被我一狀告上去,接下來的後果遠不是被警告或受處分那麼簡單。所以,他不敢堅持公開和我抬槓,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也沒再和我鬧過彆扭。只是,短短的寒假過後,我發現他退出了我春季學期的班級。
留下的這11個(其實到後來還是12個,因為白艾力回來了)是我十餘年高校教學生涯裡見過的最用功、進步最迅速的學生。每堂課三小時,他們連中間休息都不要,一口水不喝,只為了能聽我「多講一點,再多講一點」。對於非母語的學生而言,在沒有文化語境的美國課堂裡學漢語,其難度之大,人所共知,何況是在監獄!我不能用PPT課件,他們當時也沒有必須的聽力訓練設備。在如此有限的條件下,他們在同等課時長度裡所達到的漢語水平,卻是「外面」高校裡的普通學生無法企及的。
又一個草木蔥蘢的初夏,專攻動漫設計的Marcus在期末口試中用中文講述他做過的一個夢。他說,自己在夢裡飛到中國,在一棟「很高很高的大樓的頭上」看見了一位中國姑娘的身影。他想認識她,就落下來走到她身邊,只見那姑娘在唱歌,「她的歌唱是很好聽」。
唱完了,姑娘問他:「你喜歡我的歌嗎?」 Marcus點點頭。姑娘站起來,指著下面市區的街道:「這是北京。這是我的國家。你喜歡我的國家嗎?」
Marcus回答:「不知道。」姑娘又問了一遍:「你喜歡我的國家嗎?」 Marcus還是懵懵懂懂,答非所問:「我會說一點點中文。」 那姑娘笑了,慢慢飛升起來:「你一學中文越來越多,就會喜歡中國。」
Marcus捨不得她走,追上去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叫「美麗」。他繼續追問:「美麗,我以後還會見到你嗎?」她微笑不語,漸升漸高,慢慢消失在北京的天空裡。
因為是考試, Marcus的語速比較慢,挖空心思套用句型組成的句子難免錯誤,所有舌面音都發得咬牙切齒、似是而非。但這個不無浪漫色彩的夢境所表現的主題已經足夠明白:他喜歡學漢語,熱愛中華文化。
Marcus不是一個特例。數學專業的Anthony是第二代西班牙裔移民,平時在課上話不多,但他對句型、詞彙和發音的掌握都相當不錯。這次口試,他講的是某天和朋友一起吃飯的場景。
他說,朋友們不相信他會講中文,當場叫他翻譯:「If you don’t like that cake, give it to me.」 Anthony想都不用想,一開口就說:「如果你不想吃那塊蛋糕,就給我吧。」
朋友驚訝之餘,叫他用西班牙文把同樣的意思再重複一遍,結果他竟然愣在那裡,半天說不上來。
「我是一個西班牙人,不會說西班牙語,朋友笑話我,可是我不覺得害羞。漢語很難,得花很多時間才能學好。為了學好漢語,我也學會安排我的時間了,這很重要。」
還有Brian,那個患有肌肉萎縮症、右手指關節功能嚴重退化的學生。我不止一次告訴他,不必完成抄寫漢字的課後作業。可就因為我在課堂上反覆對其他學生強調必須要寫,他找來海綿小圓球套住鉛筆,堅持和別的同學一樣,將每個生字詞一筆一划抄寫二十遍。我於心不忍,說:「差不多能認讀就好,不用寫這麼多。」
「您不是說不寫就不會記得嗎,教授?」他憨憨地笑,說,「我真想學好漢語。」
如果要追究他們為什麼要學漢語,答案其實並不在於學漢語將來究竟有多大「用處」,而恰恰在於掌握漢語之難。惟其難學,這才成了他們挑戰自我、重塑自我的試煉。他們都堅信,能學好漢語,就一定能把別的事情都做好。
「外面」的教授同事們猜測說,這些學生除了念書沒有別的事可幹,所以學業進步神速。這肯定是因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因素。成為BPI的學生激起了他們的榮譽感,讓他們感到自己比其他犯人具備更大的潛力,這開啟了他們未來人生的新希望,所以他們格外珍惜學習機會,無論學什麼,再苦再累也要做到最好。
儘管在獄警眼中,他們始終是犯人,但教授們卻大不一樣。在這個極端特殊的全封閉教學環境裡,師生關係比在普通大學校園裡緊密得多。這些學生用自己的努力,推動著我和每一位BPI的人想方設法,為讓他們學有所成費盡心機。
(五)從2012年底開始,我為學生們爭取到美國《僑報》的訂閱,中文報紙每周兩次被定期送入;我堅持要提供給他們的聽力訓練材料和設備,也於13年春到位了;隨後,我聯繫一些出版社,為他們捐贈的中國歷史、文化、文學讀本陸續被送入教學區小小的圖書館。接下來的14學年,我則開始準備新課程的開設。
語言學到一定階段,光憑書本的文字描述是不可能深化理性認識的。而且,當時我已經意識到,這些學生最終選專業時,更可能將亞洲研究作為輔修,而非主攻方向。從教學的角度,我要傳授給他們的也不僅是一兩項技能,更重要的是改變他們看待世界、認識事物的角度。所以,在養成他們的語言基礎技能之後,課程需要轉移到文化方面,重點在哲學和歷史,不在文學。
我大幅度調整原先Nagel博士的教學框架,首先將高級語言課後的「中國古典文學,包括《紅樓夢》」換成了唐詩。一來經過三年平均每兩周一首的背誦練習,學生們已有了感性積累的基礎,教學上便於深入;二來只要認真選詩,唐詩中有足夠的典故串聯中國歷史、哲學、文化傳統的關鍵點,可以與他們的另一門必修課「中國文化史」的系統內容相輔相成。
其次,我抽空看了大量國產電影,想找幾部合適的影片,在「高級中文」之後開設「電影看現當代中國」。亞洲研究中國方向的教授除我之外都不是華人,而是我們概念裡的「漢學家」,多偏重古典中國。所以我決定開一門展示現當代中國社會的課程,否則學生們如何能明白書上說的,中華文化是人類文明史上唯一持續數千年「不間斷」的文化?
我早早動手寫報告,將需要的材料提前送審。BPI的教學和日常事務管理由校方和監獄方共同完成,絕大多數事情都需要平行的決策才能確定。不經過這一道道審核程序,任何一張小紙片都無法攜帶進出監獄。我曾擅自帶過一支毛筆想給學生看,結果過安檢時被撿了出來,更何況這次我打算帶進去這麼多部電影?!「唐詩裡的中國歷史與文化」很快被通過,電影卻頗艱難,最後我選出的18部影片裡只有7部通過(被刷下來的包括《紅高粱》、《霸王別姬》和《飲食男女》)。不過我好歹算是順利把課開出來了。
其實,若只求完成工作任務,並不需要費這許多周折。但這些學生太特殊了。他們將來即便拿到文憑出去,也必須比普通人強得多,才有可能真正得到機會「重新做人」。所以,我們作為授業之師,要承擔的責任也比在「外面」面對普通大學生嚴峻得多。
14年初的一個早晨,我照常到監獄,一進門就眼前一亮。安檢門的那一頭站著十幾二十個穿統一制服的年輕小夥子。一個個高大挺拔,氣質雄健又彬彬有禮。這是西點軍校的辯論隊,是來和BPI辯論隊切磋的。
這時的BPI辯論隊才組建沒多久,由資深的演講教授指導。我們這裡的學生不能頻繁出去,教授就設法將別的高校辯論隊請進來,為此耗費了不知多少額外的時間和精力。附近的康奈爾、耶魯、賓州大學等等名校的辯論隊,差不多都被他請遍了。
我的學生中有4個在辯論隊裡。他們時不時會拿著辯論題目來問我,「中國人會怎麼看」關於教育公平、信息安全、媒體監督等問題。準備辯論賽的過程十分艱辛,他們不能上網,等所需要的資料經過層層審核送進來,他們已經損失了至少一周的備戰時間,唯一的補救方式就是熬夜。
某天下了課,我們幾個教授照例在教學區走廊盡頭等候被護送出去。我和演講教授閒聊:「為了準備這一輪比賽,Carl昨天熬了一個通宵。今天在我的課堂上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旁邊的同學一直用力捅他。」
「他是辯論隊裡表現最好的學生之一,」 演講教授笑著回答。
(六)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些項目存在的意義,在「東部懲教所」就有不少獄警反對為犯人們提供任何正規教育,儘管項目經費其實全由私人慈善基金支持,並沒有花納稅人的錢。這些獄警與「外面」持同樣意見的人們一起,為抵制這些項目奔走宣傳。連帶著,他們也不歡迎我們這些人在監獄進進出出,動不動就給我們臉色看,過安檢時刁難我們更是常有的事。
幸運的是,有越來越多的個人和機構認為這項工作「很有意義」,以各種方式來支持我們改變重刑犯的人生軌跡。
2015年的全美大學生辯論賽總決賽上,BPI的辯手擊敗哈佛隊,奪得冠軍。一夜之間,這條消息炸翻了媒體。讚揚和認可、質疑和討伐,都如潮水洶湧。但事實永遠擁有最強的說服力:僅2013學年,BPI 就為300餘名學生頒發了本科學位證書。他們當中的刑滿出獄者,找到工作能自食其力的超過80%;據紐約州政府統計,其他刑滿釋放犯無法回歸社會、最終重複犯罪再次入獄的比例超過40%,而歷年來,BPI畢業出獄學生的再犯罪率是零。
知識就是力量,知識才是力量,在這裡得到了終極體現。
Carl作為決賽辯手之一,奪冠回到課堂上之時,我也收到了院方和監獄方聯合籤發的正式通知:美國公共電視臺(PBS)將製作一部電視專題片,計劃用三年的時間不定期來BPI實地拍攝,第一輪的拍攝策劃中列入了我的課堂,儘管出於人身安全考慮,我們教授的臉都不會出現在任何公開媒體報導中。
「也沒什麼好特別準備的吧,我們上我們的課,他們拍他們的,」我說。
「教授!我們把中文學得這麼好,難道不要向那些沒文化的人秀一下實力嗎?!」白艾力在他固定的角落裡,故意模仿我平時的說話方式,壞壞地笑。
白艾力是在2014年回來的。那年暑假我收到項目組的郵件,說白艾力想回到我班上來。我起初不同意,倒不是對他有成見,而是認為他缺了整整一學期的課,怎麼能跟上進度?我隨後被告知,白艾力保證利用暑假時間,用同學的筆記自學趕上進度,但我還是半信半疑,只說要等他通過考試才能算數。
沒想到他真的憑著一股子狠勁兒,說到做到,順利回到我班上來,後來甚至成為專攻美國移民文學的碩士,他的碩士論文題目是「離散、融合與回歸:美國西班牙裔與華裔移民文學比較研究」。
他那天的提議引來全班一致附和,我們後來決定給PBS的攝製組唱一首歌,選來選去選定了《我和你》。他們唱中文主旋律,我用英文相和:
「……來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
攝製組到來的那天,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隨行。拍攝結束後,有幾個人陪她坐在我的教室,聽了二十幾分鐘課,然後安靜地離開。
下課我走出教室,老太太從走廊另一頭迎上來說,中文課太有意思了。她握著我的手不斷道謝,一旁的獄方教育監理介紹說,這位看上去十分嫻雅整齊的老人,是BPI項目的主要資助者之一。
學費、書本費、管理費,以及我們這些教授和管理人員的薪水……成年累月的花費不是一個小數目。為什麼要資助這樣一個項目呢?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每個人都會犯錯誤,他們會,我們也會,」老太太從容地說,「當然,他們犯的錯誤比較嚴重。人的一生很長啊,我希望能幫助他們得到機會,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是。不難推斷,他們被監禁在這樣戒備森嚴的地方、服刑長達25年以上,必定做過不止一兩件傷天害理的事。但是,無論他們過去曾做過什麼,只要我們能夠藉由這個平臺,向他們傳達一點人性的善、生命的美、自然的真純,讓他們學會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今後真的能夠樹立起嶄新的人生觀和道德規範,那麼,我們所有人為這個項目的存在和實施所付出的努力,就是有嚴肅意義的。
尾聲等到「唐詩裡的中國歷史文化」和「電影看現當代中國」兩門課陸續開起來,選修的學生已經是10屆、12屆和13屆的學生混雜。我又多了指導碩士研究生論文的任務,有的學年開晚課,有的學期開暑期課,進出監獄益發頻繁。平日裡但凡能接起朋友同事的電話,對方一開口就少不得調侃一句:「從牢裡出來了?」
然而監獄裡的教學空間是有限的。基礎學科以外的課程必須輪換,我的課程周期結束,要換給西班牙文化與文學了。最後一次課上,下課前十分鐘,所有我教過的學生都來到了我的教室——他們早就說服了獄警,否則在下課鈴響之前他們是不能離開各自教室的。他們逐一和我擁抱告別,每人送給我一支黑色原子筆說,我讓他們寫過的漢字,是他們鐵窗生涯裡的陽光。
這個初夏,隨著學年的結束,我帶著32支原子筆,離開了「東部懲教所」。可BPI 的發展越來越生機盎然,正重新定義著教育公平與刑事司法、社會安全保障之間的關係。
近年來,它一方面積極幫助康乃狄克州、艾奧瓦州、馬裡蘭州、印第安納州和世界十幾個國家的高等院校,設計適合當地的監獄學制教育項目。另一方面,它也秉持著「用知識重塑人生」的理念,在臨近地區嘗試用各種教育項目服務不同的弱勢群體。如今,紐約州政府社區服務中心、紐約市布魯克林圖書館等處,都有BPI 主導的新項目進入實施。
正如美國前總統Bill Clinton在他的著作《給予》(Giving)一書中所提到的,BPI 是「對一個安全的、更有創造力的社會最好的投資」。到今年秋天,這個項目將迎來二十周年紀念日,PBS的報導片也將正式播出。我肯定不會在電視畫面中看到自己,那麼,我會看到這32支原子筆中的哪一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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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嵐,博士,加拿大籍。現執教於美國高校,業餘寫作,已發表各類體裁作品逾百萬字,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曾先後多次獲獎,代表作品被收入海外華文文學選本計32種。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編著「新世紀海外女作家叢書」十二冊,《四十年來家國:海外華人看改革開放》、《故鄉是中國:海外華人散文精選》各一冊。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海外女作家協會終身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