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媽去世之後,我和爸的關係變得很寡淡。幾乎每個月才通一次電話,每次都是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我在北京工作,爸在西安老家,每年除了媽的忌日,我基本不太回家。
掃完墓之後,爸問我:「不多住兩天?」
我說:「不了。」
爸搓著手說:「你工作忙,我知道。我工作也挺忙的,這兩天專門請了假才能出來。」
我低著頭不答話,自小就是這樣,爸永遠都在忙工作。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爸忙到忘記媽的忌日。
仿佛要顯示自己真的很忙,我說:「那我不打擾你了,我準備走了。」
爸顯得有些慌,「我提前給你買了醬牛肉,還有你喜歡的山核桃,狗頭棗,大石榴,都打包好了,一起帶走吧?」
「不了不了,挺沉的,我一個人也拿不動。」
爸眼睛裡殷殷的期望瞬間被澆滅,我心裡小小得意了一下,但是看是爸佝僂的背,退後的髮際線,心又微微疼了一下,他也是個遲暮的老人了。
可我就是沒法原諒他,把目光轉向一旁。
「下次讓小慕陪你一起回來。」爸叮囑著。
我沒有答話,卻在心裡暗暗反駁,我不會讓他來的,他只是我的男朋友,而媽的忌日是我們自己家的事。
換位思考,若是慕天騏的親人去世,我願意陪著他度過人生低谷,卻不願意過多地攪進他的家庭內部。
我讓慕天騏在北京火車站接我,沒想到竟然在西安火車站看到他,他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熊抱。還沒說話,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整整忍了兩天,不在爸的面前掉一滴眼淚,卻在慕天騏的懷裡抽搐起來。
他撫摸著我的腦袋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回家吧。」
媽是兩年前癌症去世的,所有的人都讓我和爸節哀,仿佛一個人的去世就像看完了的一本書,把書放回書柜上,生活還應該繼續。
親戚朋友都是好心,怕我們傷心難過,怕我們抑鬱,拼命讓我們振作起來。我不知道爸是怎樣,他很快又重新開始工作,一個人住顯得比以前更忙碌。
但我像被抽空了一樣,感覺所有的悲傷被埋在心裡,憋出一口血,吐不出去,倒灌進心裡。
坐在火車上,靠在慕天騏的肩膀上,看著窗外匆匆閃過的城市、田間、逐漸暗淡的天空,還有玻璃上映襯著的、自己略帶滄桑的臉。
我緊緊攥著慕天騏的手,雖然我沒有說,但是他來接我,我是萬分欣喜的。
此時此刻如果沒有他坐在我旁邊,讓我真切地感受到活著的溫度,被抱著,被愛著,我可能會被巨大的孤獨吞噬。
嗡嗡嗡。
慕天騏的手機響了。他用另一隻手接了電話,「媽。」
未來準婆婆的聲音從聽筒裡鑽出來,「你弟考上大學了!就是你教書的那個大學!」
「那太好了!」慕天騏的聲音裡滿是興奮,他的餘光似乎瞥到我生冷的表情,他的興奮收了兩分。
我把腦袋從他的肩膀上挪開,我並不想偷聽他們家講話,但準婆婆的嗓音特別具有穿透力,「你弟過兩天就過去,先住你那裡,熟悉熟悉環境。我和你爸準備把老家的房子賣了,過去和你們一起住!」
我心裡一抽抽,卻假裝沒有聽見。
「媽,我不是和你說過,我這裡不方便麼?」慕天騏鬆開了我的手,捂住手機聽筒,起身去了車廂連接處。
他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那眼神我太熟悉了,從小到大,我常常在爸的眼神裡讀出這種味道。自己的親媽和自己的媳婦兒,到底該向著誰。
我和慕天騏剛開始戀愛時提過一個條件,結婚後不和他的家人住,包括他的弟弟,他的爸爸,他的媽媽。
慕天騏說沒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才20歲,年少無知,哪想得到中年這麼快到來。年輕時答應得爽快,中年時卻想著怎麼翻盤。
他是家中長子,父母年事已高,凡事聽他的,他變成了他們家的主心骨,父母下半輩子的依靠。
慕天騏打完電話回來坐在我身邊,拉我的手。
我沒有回應他,淡淡問道:「你弟報考你任職的大學,你一早就知道?你們一家四口都要來北京了,你一早就知道?我說過不和你家人住,你也一早就知道吧?」
慕天騏表情很尷尬,他努力笑著,卻笑得很難看,伸過來的手又慢慢退了回去。
我心裡疼了一下。
我是喜歡他的,我也不願意這樣逼他,可是對他的溫柔,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媽媽的婚姻就是前車之鑑,她的人生原本有更多選擇,但她全部放棄了。
婚姻的前半段一門心思照顧不聽話的我和事業心旺盛的爸,婚姻的後半段照顧久病在床的奶奶。
前年奶奶去世後,媽才查出來癌症晚期。連醫生都惋惜,問她一點都不疼麼?
媽堅持說她從來沒有感覺到不適,直到生命最後的階段她都咬著牙說:她不疼。
如果爸不那麼執意做一個好兒子,如果媽不是窗前孝順的兒媳婦,那媽是不是就不會在奶奶去世後不久去世。
我和慕天騏沒有再說話,火車轟隆隆地開著,掩飾著我們各自的小心思。
2
周一上班是做不完的EXCEL和PPT,作為保險行業的內訓師,白天忙文案工作,下班後還要去各銀行網點給理財經理培訓新上的保險產品。
我特意承包了未來兩周的培訓。這樣就可以從早晨睜開眼,一直忙到晚上睡覺。既沒有時間去痛苦哀悼,也可以躲著慕天騏。
恰巧他也很忙,忙著發論文爭講師的評分。
偶爾喘口氣的時候我會在大學舍友群裡潛水。
桃子姐說:「老段天天晚上加班到12點,我懷疑他在外面有人了。」
桃子姐是我們宿舍老大,嫁得最早也最成功。
當大家還在學校裡玩心動時,桃子姐就從班主任那裡把全班同學的家底兒都摸清了,然後選了不甚起眼卻家底兒殷厚的段先生。
「他的工資卡是不是交給你?房本上是不是還是你名字?你還有倆兒子,你怕什麼?」小曼說。
「我才慘,熬過了異地考驗,熬過了雙方家長,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才發現,生活在一起真是打臉。」
「不收拾屋子,不做飯不洗碗,髒衣服滿天飛,指望我伺候他,也不知道當初怎麼就玩命非他不可。」
小曼是宿舍第二個結婚的,嫁給了初戀,結婚誓詞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這結婚第三年,天天喊著要離婚。
「你們別說了,我好不容易定了婚期,再聽你們念叨下去,我都不想結婚啦!」
說話的是老四,她去年相親成功,從家世背景、學歷三觀,到長相身材、出生八字全都匹配,除了不太來電,其他都很滿意。
反正感情都是可以培養的,婚後那麼長時間,且有機會培養呢。
「小顧你給我做伴娘啊!」老四艾特我,「你可不能比我早結婚啊!!」
我在心裡呵呵笑著,「放心,我不結。」
老四回了兩個齜牙的笑臉。屏幕瞬間被桃子姐倆娃的雞飛狗跳,小曼和婆婆的大戰淹沒,就像看段子一樣,充滿了人間煙火味,可是我卻只想敬而遠之。
如果我和慕天騏可以這樣一直戀愛下去多好,我們兩個人互相依賴互相扶持,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我希望我們的生活永遠都只有我和他。
3
晚上回到家,看到門廳多了兩個大包裹,我立刻蹙眉,「這是什麼?」
慕天騏從餐桌兼寫字桌上回過頭,「我弟還有半個月開學了,行李太多了,他先寄過來一部分。」
我側著身從包裹旁邊擠過去,真是慶幸現在租的房只有一居室,就算他弟想過來住也沒有地方。
我突然瞅到沙發,當時慕天騏專門讓房東換了沙發床,說如果有朋友來玩可以一起熱鬧下。
我不敢去細想,難道慕天騏的小算盤早早就打響了?
我慢慢說:「我喜歡你。」
他回應,「我也喜歡你。」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只和你在一起。」
他沒有再回應。這句暗示,我想他聽懂了。
我確實不想結婚,不想婚後和公婆住在一起,不想從一個自由的姑娘變成別人家的免費勞動力。
可是準婆婆一直在催慕天騏結婚。婆婆身體不好,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臥床修養,公公雖然腿腳還靈光,但也70歲了。
老兩口老早就盼望著把小兒子供到大學,不止念叨了一次一家四口團聚。首都醫療條件也比地方好,以後看病吃藥,互相照顧都很方便。
他們的想法無可厚非,可是我偏偏不願意做那個照養他們遲暮之年的兒媳婦。
我知道慕天騏被夾在我和他的家庭中間。他很難做,但我也絕不想勉強我自己。於是我們的戀愛談了一年又一年,結婚的話誰也沒提過。
完事兒之後我們兩個擠在窄窄的沙發上,我看著他的臉,汗溼的頭髮,想著這個男人就是我從青春一直愛到現在的男人。
人真的能做到愛屋及烏麼?我愛他,就應該愛他的家人麼?我愛他,就應該與他一起照顧他的家人麼?
慕天騏吻了我的額頭,說道:「家鄉的杏成熟了,爸媽知道你喜歡吃,給你寄了一箱,我等下洗給你。」
我枕在他的肩窩,品味著這一箱杏兒,是善意還是試探。
他和他的家庭似乎在努力地把我拖拽到他們的世界,可是我並不想和他們摻雜在一起。
4
周末是我的生日,慕天騏提議把大家都叫出來熱鬧一下。
他主動約了桃子姐、小曼、老四,讓他們拖家帶口來,還專門定了館子。
姐妹們為了敘舊到得都比較早,互相一陣鬥嘴,抬捧數落,大學時的感覺瞬間回來了。
說來畢業也8年了,除了剛畢業那會兒常聚,後來大家越來越忙,都在微信群改雲聚會了。
桃子姐終於坐實了她老公在外面養了三兒,但還沒想好是談判離婚要財產,以後帶著兩個孩子單過,還是一頓敲打之後繼續湊活過。
當初放話說姐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真攤上事兒了,財產分割,爭撫養權,離婚手續,裡子面子,情感實惠,真要割捨起來卻又捨不得。
這麼大個事兒堵在她胸口,她卻像說相聲一樣,噼裡啪啦抖著包袱。
我們心疼她,拉著她的手,搭著她的肩膀,她卻說沒事兒,誰的婚姻不是一道坎兒。
小曼和婆婆更是吵翻了天,小曼嫌老公不勤快不疼人,婆婆嫌兒子耳根子軟整天被媳婦兒使喚。
兩個女人為了同一個男人每天掐得不亦樂乎,那男人想和稀泥,偏偏兩個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每天的生活像點了炮竹。
小曼說:反正自己心臟好,再吵三十年也不怕。倒是桃子姐勸她,以後都是要做婆婆的人,積點兒德。
桃子姐說話總是一語中的,說的大家都悻悻然。
突然想了大學期末考試前,大家熬夜做小抄,考場上都圍在桃子姐周邊互幫互助,沒想到真實的生活裡桃子姐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只有老四滿臉幸福,嚷著:「我不聽我不聽,我馬上就結婚了,你們能不能說點兒好的!」
三個女生齊刷刷看著我,羨慕嫉妒恨,「還是小顧命好,和慕天騏談了10年的戀愛都沒吹。」
這幫姐妹兒嘴真夠損,沒見過這麼誇人的。
我和慕天騏鬧分手的時候就像大型車禍現場,發毒誓,說狠話,誰先服軟誰就是烏龜王八蛋。沒想到,這王八蛋我們倆輪流當過很多次。
快飯點的時候,家屬們都到齊了。桃子姐和老公帶著倆兒子,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完全看不出馬上要翻臉分財產了。
小曼和初戀倆人一臉甜蜜,看著還像早戀的中學生。
老四和相親的對象手拉著手,眼裡全是對未來的憧憬。
怎麼不見慕天騏?我給他打手機,也沒有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