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家一開門,吳文迪就知道,今天婆婆來過了。
餐桌上的水培植物剛換了水,幾樣新鮮的時令水果把果盤填滿,地面也拖得一塵不染,一瓶進口葉酸片放在桌上最顯眼的位置。
昨晚穿過的情趣內衣,此刻被洗好晾在陽臺上,隨風搖曳得活色生香,如同一個招搖過市的風塵女郎,沒擰乾的水漬滴滴答答敲打在地板上,像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在吳文迪的心裡炸開,此刻,她成了一個飽滿的煤氣罐,各種情緒像濃鬱的天然氣一樣噴薄而出,在她的心底熊熊燃燒。
她撥通了丈夫廖一帆的電話,「咱媽今天又來幫我們收拾房間了,給你一個晚上把家門鑰匙拿回來,不然明天我就換鎖!」
他們住的房子是公婆給買的,裝修也是婆婆親自坐鎮監工,所以家門鑰匙婆婆那裡一直都有一把。
不知是婆婆體諒吳文迪工作忙,還是她太把兒子廖一帆當孩子照顧,隔三差五的,她就趁他們夫妻上班的時候來家裡打掃洗涮。
起初吳文迪只是覺得辛苦她一把年紀還來為晚輩操持家務,婉言謝絕。婆婆覺得她太客套,一如既往把自己當成金牌鐘點工。
時間長了,吳文迪覺得越發彆扭起來,試想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有一個人在她的房間裡轉來轉去,把家裡的小角落,夫妻間的小秘密挨個兒窺探一個遍,一覽無餘,完全沒有隱私可言,她就覺得隔應。
說到底,就連她自己親媽這樣,她也沒法接受。
吳文迪和她婆婆並沒有什麼水深火熱的矛盾,她們倆甚至算得上是一對很親密友好的婆媳,婆婆待她絕沒二話,她對婆婆也是敬愛有加。
倘若非要說她們之間存在什麼問題,那麼只有一件事,就是界限不夠清晰。
分寸感真是一件好東西,近則不遜遠則怨,能掌握好這門藝術的中國式父母,真是寥寥無幾。
而作為兒女,你不能既花父母的錢,住在公婆給買的婚房裡,又冷冷清清地告訴人家不能干涉自己,有時候,獨立,也是一件需要資本的奢侈品。
早在吳文迪和廖一帆結婚之前,婆婆就暗示她要開始吃葉酸,養好身體,爭取一結婚就懷上孩子,來年給他們廖家添個大胖孫子。
吳文迪感覺很尷尬,好在她性格並不強勢,只是點頭應承,敷衍過去。
結婚以後,婆婆更是話裡話外地催他們要孩子,才結婚幾個月,已經被上了十幾節催產課,道德綁架,情感勒索,被婆婆用了個遍。
最近的主題是《晚婚晚育的風險性科普》,現在又加了一條,威脅恐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情深意切,字字珠璣。
任吳文迪多麼鐵石心腸,也不能繼續坐視不理,她的應對措施是,除非必要的節日,否則儘量不和婆婆見面,惹不起,就躲著唄。
婆婆說他們夫妻倆太自私,她虛心地領受,回家罵了廖一帆一個晚上。不和婆婆發生正面衝突,是她的底線。
暫時不要孩子,是她和廖一帆兩個人共同的決定,廖一帆還想多玩幾年。
吳文迪只知道自己不想生孩子,至於為什麼,她從沒深入地思考過。
可是今天,她突然想到一句話,那就是,「害怕失去自我」。
是的,不管是因為孩子而丟失自由和睡眠,還是從此心裡都要有一個永遠的牽掛,她都失去了自我,至少是一部分的自我。
從懷孕的那天起,她就要被迫和另一個生命捆綁在一起。
不管是出於母愛的本能還是什麼讓人生更加完整的狗屁道理,總之,只要那個生命孕育出來,你就不得不無條件地愛他、呵護他、為他操勞,對他負責。
任你是個多麼閒雲野鶴桀驁不羈的靈魂,一旦生了孩子,你就成了一個奴僕,你的歡喜和悲傷不再由自己決定,那不是個孩子,那根本就是個遙控器。
而自己呢,只有心甘情願被他操控的份兒。
她絕不能讓自己活在這樣被動的局面中,她不是自私,她只是愛自由。
讓一個無法選擇出身的孩子來完整你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自私。如果沒有為他付出一切的勇氣,就不要讓他出生,至少現在還不能。
孩子是她和丈夫的,她不會為滿足其他任何人的意願而生產。
2
二胎政策剛出臺的那會兒,趙靜宜肚子裡的胚胎已經快三個月了,要不要拿掉他?她暗自忖度。
如果說之前她還有理由強調自己所在的事業單位計劃生育政策把控得很嚴格。那麼現在,最強有力的阻礙也被撤銷了,可她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女兒叮噹已經六歲了,今年剛上學,特別多動,隔幾天學校的老師就要請回家長。每天班裡有誰不聽話,老師就用粉筆把名字記在小黑板上,叮噹的名字,是用油漆寫的。
叮噹剛出生那會兒就不讓人省心,半夜裡哭得七葷八素,不管是餓了還是尿了,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都會歇斯底裡地大哭大鬧,簡直喪心病狂。
趙靜宜本來就神經衰弱,這下好了,叮噹一哭,一宿都不用睡了。就這麼對著女兒,睜眼到天亮,再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去上班。
她也不是沒抱怨,她特別佩服丈夫李輝,不管孩子怎麼吵,他都聽不見,鼾聲如雷,和沒長耳朵一樣,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
氣不過的時候,趙靜宜就把他推起來,不用他餵奶,也不用他換尿布,就讓他不睡覺幹看著,她心理也平衡點兒。
最可氣的是,李輝為了逃避照顧叮噹,經常藉口加班,在公司打遊戲,耗到很晚才回家。婚前的成熟穩重不知去了哪裡,分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讓趙靜宜又急又氣。
懷孕的時候婆婆也說要來幫忙照顧,生下來一看是個女孩兒,嘴上不說什麼,行動上就先怠惰了。
三五不時地來送點補品,滿月的時候給孩子一把金鑲玉的長命鎖,這當奶奶的義務就算是盡到了。
日復一日的操持和照顧,就全都轉嫁到趙靜宜她媽的頭上。
她媽媽是個高中教師,那年剛退休,本想著在家鄉那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頤養天年,架不住心疼女兒,來城裡在她們家生生住了兩年半,照顧叮噹到她上幼兒園為止,才又回老家。
這一次,她絕不能再為難她媽媽。
她後悔了,在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就不該給李輝說。
當時本以為瞞不住,再說單位計劃生育,孩子也留不住。不想剛說了沒幾天,二胎政策就給批下來了,氣得她直想給自己倆大嘴巴,讓你嘴快!
晚上去公婆家吃飯,婆婆破天荒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春節的時候也沒見這麼豐盛。
這天晚上,婆婆表現得格外溫柔有愛,慈悲為懷,「靜宜,聽說你又懷上了?既然政策都下來了,咱們也積極響應,兒女雙全,湊一個『好』字出來。」
趙靜宜腦袋瞬間炸了鍋,她就知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嘴上也毫不留情。
「媽,我平時工作太忙了,我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生下來也沒人給看,再說了,誰能保證這一胎就是男孩兒啊!」
婆婆臉上訕訕的,忙接過話頭,「這是哪裡話,不是還有我嗎?是,叮噹那時候都是辛苦你媽媽在幫忙照顧,那會兒我不正好幫你們姐姐帶小孩兒分不開身嗎?
「現在叮噹他們都大了,我身體也還算硬朗,帶孫子也是義不容辭,哪有推脫的道理啊!你別胡思亂想的,安心養胎就好。」
那可未必是個孫子啊!再說了,女兒的孩子幫忙看,兒子的孩子怎麼就看不了?萬一李輝的姐姐這時候也再來一胎呢?
趙靜宜還想嗆回去,看見李輝在那裡忙不迭擠眉弄眼地給她使眼色,她只好收了聲,心裡卻一點沒含糊。
回家的路上,她埋怨李輝嘴快,李輝自知理虧,也不反駁,只是悶頭開車,後座爬上爬下的叮噹開了腔,「媽媽,你快生個小弟弟跟我玩吧,天天一個人在家,快悶死我了!」
「小孩子家懂什麼,大人說話別亂插嘴。還不是你這麼不聽話,整天讓媽媽操心,照顧一個小孩要花多少時間和精力你知道嗎!
「要是生你養你的時候媽媽沒遭罪,再生幾個弟弟媽媽也願意……」
「行了行了,小孩子家懂什麼,你跟她較什麼真,」李輝終於不耐煩地打斷她, 「要是你不想生,就找醫生預約個時間流掉,我媽那邊,交給我!」
趙靜宜第一次覺得自己沒白嫁了他,這件事處理的,倒還挺像個爺們兒。
第二天,她就預約了一家婦科醫院的人流,修養了半個月以後,她又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
3
孫芳菲吹過四根生日蠟燭以後,就有點惆悵。蠟燭是上初中的兒子給她插的,其實她還不到四十歲,虛著兩歲呢。
兩歲,面相上也許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變化,可心理上,那就是鴻溝天塹的雲泥之別,那是盛年到中年的臨界點。
過了那個點,芳華殆盡,天光失色,她從此跌進了中年的深淵,萬劫不復,再無波瀾。
所有的傳奇和香豔都再與她無關,而她,已被時間的洪流席捲到了時代的一隅,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最後終將被排除在主流之外,她恨這新陳代謝一般的叢林法則。
她想,等她真的老了,就去找家價格不菲的老年公寓安度晚年。不幫忙買房買車帶孫子,也不要求兒子看病養老盡忠盡孝。
最好的結果無非是,她不為兒子過度犧牲,兒子也不必為取悅她做出任何改變,他們是彼此最親密的摯友和支持者,都能為自己而活,而不是彼此的牽絆。
她在一家私企做高管,雖然做到了財務總監的位置,仍是缺乏安全感。
剛畢業那會兒,她這種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可是稀缺人才,可是放到現在,碩士幾乎成了大公司的準入門檻。
縱使她沉穩老練,也不覺得當今社會有什麼勝券在握的鐵飯碗。
她先生林峰是一家央企的負責人,如今正是春風得意,做得風生水起,並不在乎她有多少年薪。
可她還是不願做全職太太,說不清是出於自尊心還是缺乏安全感,她總覺得,只有錢是自己掙的,花起來才踏實心安。
這幾天林峰晚上沒什麼應酬,天天回家吃飯。
直到那天林峰喝多了對她說,以後咱們的姑娘就叫林小菲,她才忽然意識到,他還想要個孩子。
這可惡的二胎政策!
她是萬萬不會同意的。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好不容易做到總監的位置,也是嘔心瀝血。
如果說生產給她帶來一個女人母性的驕傲,那麼職業生涯帶給她的榮耀其實並沒有更少,並且讓她的狀態一直在線,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
再生一個孩子,她又會被打回原型,把受過的罪再遭一遍,吃過的苦再嘗一遍,洗過的尿布再涮一遍,擠過奶的乳房再脹一遍。
可是升過的職、加過的薪、剛坐穩的江山恐怕就要付之東流了,孕後鬆弛下來的皮膚再舉多少斤鐵也沒法重新緊繃起來。
她不要這樣,not at all!
幾乎毫不猶豫地,第二天,她就跑去醫院戴上了環。
林峰以為她接受了生二胎的計劃,滿心歡喜地帶著她又是體檢又是調理,連個朋友聚會,他都興衝衝地擋在孫芳菲面前,不無得意地告訴別人, 「我老婆在備孕呢,今晚你們誰都不能灌她!」
4
吳文迪,趙靜宜,孫芳菲,她們幾個是幾年前在一個花藝培訓課上結識的,由於住得不遠,又很談得來,幾年來,她們越走越近,經常一起飲茶聊天,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
恐娃的人力資源專員吳文迪最近總在抱怨二胎政策,「原來寶媽都好找工作,畢竟一旦生了孩子,就不存在產假的問題了。
「可是現在呢,天啊,誰知道她會不會生第二個!半年前召進來的那三個辣媽文員,有兩個懷二胎的,老闆把我一頓好罵。鑑於我一個孩子還沒生,根本不敢委以重任啊!」
「這倒是,不過其實孩子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可怕。我的好多同事,害怕一個孩子孤單,巴不得生個足球隊出來呢!
「我們家叮噹雖然淘氣,可是一看見她,我的心都化了。現在她換牙了,講話的時候小嘴兒漏風,特逗!不管單位上多少煩惱,一回家就全忘了。
「這輩子,我要把我的愛全給她一個人,誰都不能和她分享。你別笑我肉麻,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到時候,說不定比我還酸呢!」趙靜宜眉飛色舞地開導文迪,一提起叮噹,眼裡全是化不開的溫柔。
「這都什麼年代了,男人不管多有學識和能力,其中的大部分,骨子裡還是生殖主導的野蠻動物,女人多值得炫耀嗎?孩子多就證明你有本事?這簡直是進化不完全的結果。」
可能是最近心裡裝的事情太多,孫芳菲一改往日的平靜淡泊,說話的時候難免有些情緒。
「怎麼了你芳菲姐,這麼不淡定,你們家大領導外面有人啦?」吳文迪仗著自己年紀小,說話沒遮沒攔。
「真有倒好了,現在他天天催我回家生孩子。我也有自己的事業和思想,又不是他的產子工具,怎能任他擺布。」孫芳菲無奈地搖搖頭。
不任他擺布,又不能攤開來說清楚。十幾年夫妻做下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稀泥的本事倒真比水至清而無魚來得實惠好用。
有些事,是單純講道理就能說清楚的嗎?哪一對天長地久的夫妻不是經過了年復一年的拉鋸戰和水滴石穿的忍耐與磨合。
那些嚴絲合縫吻合在一起的機器零件,除了出廠時天作之合的完美切割,潤滑劑的緩衝作用才是降低損耗的唯一保障。
很多時候,裝傻充愣比知無不言奏效得多,防患於未燃地避免衝突總比亡羊補牢地解決問題更加可靠。
她不試探丈夫林峰對她的愛情,也絕不讓林峰觸碰她生活的底線,那不是欺騙,是對彼此的尊重。
現在是公元2017年3月8日,這三個女人在一天繁忙的工作結束之後,偷得浮生半日閒,相聚在CBD的Seb’s咖啡館裡聊天。
她們今年分別25歲,32歲和38歲。她們的職業分別是外企白領,國企職員和私企高管。她們的婚姻狀態分別是已婚,已婚,已婚。她們對未來的期望分別是出一本自傳,帶女兒環球旅行和出任公司CFO。
她們是你,也是我,世界是你的,未來也是。
當時光在你眼前呼嘯而過,不管你多少歲,做什麼樣的工作,有沒有愛人和孩子,你都是你自己,那些夢想,它們仍在那裡等你去實現。
你不是丈夫的附屬品,也不僅是孩子的母親,你自己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主題。
世界向你敞開,希望你擁抱自己,哪怕只有一個人,你也已經足夠完整,愛自己,是我們一生,都要學習的事情。作品名:《你不是丈夫的附屬品》;作者:夢境玩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