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孔子的肉體生命還有七天就要結束時,他曾做過一個夢,夢醒之時,他對守在自己身邊的子貢說,「夏人死後,在未葬之前,靈柩要停放東面的臺階上,周人的靈柩要停放在西面的臺階上,殷人的靈柩要停放在中門兩柱之間。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落祭奠在兩柱之間,我的祖先是殷人呀!」他在此時,通過夢境的神秘體驗最後確認了自己內心的精神面貌依舊是一個殷人的後代。
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閒,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孔子先祖自宋國遷入魯國,宋人也就是殷商的後代。殷人尚鬼,相較於周人,更加崇拜上帝和鬼神,也就是天帝、祖先等等。也許正是因為他內心的文化與思維方式的傾向,孔子才尤其相信那些神秘的怪力亂神。孔子曾說過,「祭如在」,就是在祭拜時要真的像鬼神在眼前一樣敬拜。
殷人精神世界裡的上帝,或者說天帝,是一個喜怒無常、深不可測的形象,帶有很濃鬱的克蘇魯風格,邪惡而又強大。因此殷人常常用極為血腥的犧牲方式來獻祭上帝和祖先,以獲取鬼神的歡心。同時,為了更好地理解鬼神的心意,殷人通過巫師階層來與天帝鬼神進行溝通,巫師階層也逐漸演變成了後來的儒家。
一方面,巫師階層通過佔卜求得的結果來判斷事情的預兆;另一方面,巫師們也通過獨特的舞蹈儀式來尋求與鬼神的心靈溝通。那時的殷人流行著一套「桑林之舞」,在這場集體的舞蹈中,參加者盡皆全身心投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音樂鏗鏘、出神入化,最終在集體的迷亂舞蹈中,產生了群體共有的神秘主義體驗,這被認為是與鬼神溝通的一種方式。
當然,在舞蹈中,酒也是必不可少的,飲酒之後,人在半醒半醉的狀態下,可以更好地達到燻燻然的美妙幻覺,殷商的末代帝王紂王帝辛的所謂酒池肉林,可能也是殷人進行與天帝鬼神相溝通的宗教儀式的場所。
畢竟在孔子看來,夏商周三代各有其特點:夏尚忠,天子就像太陽那樣不容質疑與反對;殷尚鬼,祖先與神明的心意需要獻祭來取悅、卜筮來揣度;周尚文,人所信仰的是效法天意或天理制定起來的禮樂文章。
三者其實都是損益與遞進的關係,未必就有價值上的優劣,周制是鬱郁乎文,商制則可能就是煌煌乎質,夏朝也許是周人的想像,不過也無妨,昊昊乎忠,不也挺好聽的嘛。但在現實中,孔子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他的精神導師早已經為他把路程選定。
這位精神導師,也是他一直在夢裡深入交流的朋友,那就是周公旦。
後來的宋儒們一度因為孔子言說自己的夢境而尷尬,聖人無夢,那孔子作為聖人,究竟為什麼會做夢?孔子卻認為很正常,並且毫不諱言地把這件事說給別人聽。這有什麼問題?他的魂魄與天地相感應,這一身之氣浩然充沛,全無半點邪思雜念,因此而產生的夢境,自然是上天給予他的徵兆與啟示。
周公旦,周王朝八百年歷史的真正奠定者,事實上,他對中華文明的影響也同樣是歷史性的。武王克商,是一個邊陲小國驟然擊敗超級大國殷商的歷史事件,而克商之後,周武王並沒有在東方建立有效的統治,而是轉而回到了鎬京。
由於周人在原來殷商土地上統治力量的薄弱,殷商勢力不久之後就進行了瘋狂反撲,這些都是在周公旦的主持下一一將其撲滅的。隨後,周公旦又進行了新的一輪分封,制定新時代的禮樂制度,才最終確立了新的王朝統治。這其中或許伴隨著血腥的戰爭與徵服,不過這不是孔子所關心的對象,因此沒有必要再說多餘的東西。
在孔子的眼裡,同時也是文明史的維度上,周公旦的影響是改變和奠基中國文明的精神氣質。在此之前,殷商的鬼神世界充斥著血腥的獻祭、激情的神秘體驗以及強烈不可知論色彩的佔卜術,在殷人眼中的天,是人格化的,是高高在上且遙不可及的上帝,隨處可見的是那個邪惡、神秘、強大、無情、並且深不可測的超自然力量。
但經過周公的改制,「天」被逐漸去人格化了,原本不可知的天命,逐漸開始有了規律可循,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開始帶有理性的色彩。到了春秋時期,已經成為了一個形而上的意象,一個世間萬物規範的總和。
正因為在周公制禮後,至高無上的「天」的意象改變了,所以人的當務之急就從無限度地取悅、非理性地崇拜那個全能的神,變成了通過效法天的法則,建立起人間的禮樂制度來。
這就是周公為孔子選定的路。
孔子也相信,他所經歷的那些神秘體驗都是上天給他的啟示,讓他知道,他身負著改變這個時代的天命。孔子這一生裡,都持續地感應著天命的啟示,但他從來沒有將「天」說成是一個人格化的「天帝」,而只是將其視為一種規範的意義。這是因為,在孔子的精神世界裡,天從來沒有以一個上帝的形象展示自己,而是化身為周公旦的形象,出現在孔子的夢境裡,時不時地給予他指引。
像是獲得過奧斯卡獎的電影《喬喬的異想世界》裡,喬喬臆想想出的希特勒一般。這數十年來,孔子出將入相,失意奔走,厄於陳蔡,周遊列國,經歷了無數顛沛,周公的精神一直陪伴著他,讓他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最為危難困頓的時候,依舊弦歌不輟。
在他與周公的隱秘交流裡,孔子確立了自己的思想。他作為一個時代的思者,他思考著人之為人的共有問題,以及這個時代所固有的問題,並尋找著最終的答案。除了通過自己的門人流傳下了傳世的思想,他還形成了這個時代各種問題的解決方案,並一直尋求途徑來付諸實施。
只可惜,這一天終究沒有來到。在孔子生命的盡頭,他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夢境中見到自己的老朋友了,或許,是上天拋棄他了吧!可是他才七十歲,周文王九十歲依然往生不息,他為何這樣被天所喪?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論語·先進)
這不意味著孔子的失敗,這一點,孔子當然、毫無疑問地清楚明白。當他某一天立於川上,望著迅疾奔流的河水,心裡感嘆的是,他的志向會像這奔流不息的河水那樣,不舍晝夜地一直流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