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有幸成為陸先生的一名弟子,在其指導和提攜下從事雙語詞典編纂事業。之後二十年一直跟隨先生左右,輔其完成了《英漢大詞典補編》《當代英語新詞語詞典》《英漢大詞典》(第二版)等辭書的編寫和修訂。回顧這二十年,先生對我來說如師如父亦如友,先生的人格魅力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一直薰陶和影響著他身邊的每個人。
2007年陸門弟子合影為師篇1996年2月,陸先生在骨折休養一段時間後返校授課,我與當時外文系二十來位九四級和九五級研究生同學有幸選上了先生的莎士比亞課程。陸先生上課幽默風趣,旁徵博引,憑其對《哈姆雷特》嫻熟的掌握程度和獨特的解讀方式讓廣大同學如沐春風。當時沉迷於莎劇閱讀和詞彙研究的我,更被陸先生淵博的知識和廣博的詞彙量深深折服。在當年的日記中,陸先生有兩次提及本人:一次是在8月24日,他這麼寫道:「一年級研究生高永偉發電傳繳進論文,英文表達不惡」;另一次是在10月20日,先生如是記載:「高永偉來電話,正有寫作衝動,深為同行作品之劣扼腕,勸勿盲動。」
從1996年11月開始,我就跟隨陸先生編寫詞典。從選詞到擇例再到翻譯,先生手把手地教會了我如何編寫詞條,並不時在譯文不妥之處畫上眼睛以示提醒。之後到了1998年初,陸先生鼓勵我攻讀博士學位,還二話沒說在專家推薦書上寫了一番鼓勵的話:「他是我系博士、碩士生中借閱英語書刊最多、上網最勤的學生,……熟悉了英語新詞研究的歷史和現狀,形成了對新詞語的職業敏感。」
先生熱忱的鼓勵和嚴格的要求一直激勵著語言基本功底較為薄弱的我,給予了我無比的信心。讀博期間,先生一方面鼓勵我參與《新英漢詞典》世紀版的修訂工作,另一方面又推薦我為本科生開設《英美報刊》課程。先生甚至還委我以重任,將外研社版《當代英語新詞語詞典》的一部分編寫任務交予我,最後出書署名時堅持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我的後面。
先生門下的嫡傳弟子只有區區十幾個,他的俗家弟子卻數不勝數,對他們,先生同樣也是真情付出。先生對學生的「三關」(即關心、關懷和關愛)不僅改變了一些人的「三觀」,而且甚至可以說改變不少學生的人生軌跡。先生喜歡給本科生授課,他周四上午的《英美散文》幾乎堂堂爆滿,聽眾中不僅有英語專業大三大四的學生,而且還有來自學校其他院系的學生,甚至還包括兄弟院校的一些青年教師。有些非英語專業的學生在旁聽先生的課程後竟然萌生轉專業的念頭,甚至也有經濟類專業的學生畢業後轉而攻讀英美文學的碩士和博士。每次上課,先生都會提前十分鐘到達教室,數十年下來從未遲到、早退,只有偶爾一兩次請了病假。記得2013年4月11日的凌晨,先生在三點半時還給我發來一條簡訊,現摘錄如下:「此刻未睡,晚飯後腹瀉,吃黃連素和楊梅燒酒,誰知都止不住,現已瀉十次,求助已太晚。望一早持我病卡來,一要請假,二要求醫。」
對畢業的學生,先生也始終如一地關心和幫助他們。無論是寫推薦信、修改論文還是代為作序,先生一般都不會推卻學生的請求。去年11月份,當我提出請先生幫我新完成的新詞詞典作序時,先生欣然答應,並在兩天後就寄來初稿,之後在一周內還連續發來多個修改稿。在定稿的序言中,先生寫了如下一段話:「高老弟是熟人,與我已有二十年的情誼,叨在相知,也嘗直言勸他做事寧可『舉輕若重』而不要『舉重若輕』。須知做詞典這活,跟字母、字、詞打交道,掂在手裡,輕則輕矣,但把這些輕量物串通遣排在詞典裡,花上舉重的大力,做得再精緻篤實,過來人會猶嫌不夠到位。」
先生平時深居簡出,經常拒絕各類邀請和採訪,但只要是與學生相關的事,他總會欣然應允。外文學院組織的外文節有好幾次開幕講座都是先生開講的。2014年和2015年1月,七十多歲高齡的陸先生還連續兩次給參加復旦大學外語類保送生體驗營的高三學生作講座,深受同學的喜歡。
陸谷孫先生主編的《中華漢英詞典》為父篇與先生相識二十載,先生於我又是一位慈父。讀書期間,每年回家過春節前,先生總會塞給我一個紅包,提醒我給家鄉的父母買些年貨回去。1997年當先生聽說家兄快要結婚時,他就把一香港朋友寄來的一對木製鴛鴦轉交於我,算是送給新人的禮物。後來當我的兒子出生,先生特意送來見面禮,之後每年在元旦之前就早早準備了給小輩壓歲錢的紅包。有時在六一兒童節前夕,先生還會塞給我們兩三百塊錢,叫我們給孩子買禮物。今年的六一前夕,先生還特意叫人從網上訂得兩套《三國演義》連環畫,分別送給丁師妹的女兒和我的兒子。
去年11月,我家換了房,搬到復旦九舍,成了先生的鄰居。雖說見面次數多了,但由於兒子常跟在身邊,與先生聊天說話的時間卻少了。一般一周會有兩次去先生家送信件,我總是叮囑隨行的兒子待在外面別進來,因為先生一看到犬子就會招呼他進門,隨後打開冰箱說:「小傢伙,趕緊來吃陸爺爺給你準備的哈根達斯。」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先生時常請我們幾個小輩一起吃飯,一旦有人提議這次由我們來買單時,先生就會訓斥說:「你們可別破了老復旦的規矩。老師請學生吃飯理所應當。」後來我們幾個學生成家立業後,有時也提議邀請先生外出聚餐,但先生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其實他是怕讓我們破費。2013年9月,先生破天荒地答應了我們三個留校任教的學生的聚餐邀請,與三家人一起去五角場外婆家吃了晚餐。由於先生特別愛吃那裡的筍燒肉,有一次我們還特意從杭州給他捎了一份過來。
2016年7月22日七時許,我在政肅路買水果時巧遇到散步的陸先生,同行的兒子一改以往「陸爺爺」的稱呼反而叫了句「陸老師好」。真沒想到,這一句話竟成了先生最後當面聽到的問候。
陸谷孫先生在《英漢大詞典補編》的座談會上為人篇陸先生對己節儉,對人慷慨。他平時穿著樸素,經常身穿白背心就出門散步,偶爾沿途會去一下書報亭、文具店或手機攤,與店主交往根本就沒有大學名教授的架子,儼然把他們當作朋友。去年國年路文具店關店甩賣庫存時,陸先生特意前去多買了些文具,臨走前還多留下了一些錢。過年前夕,他甚至還會塞紅包給店主的孩子。
陸先生一直關愛同事,特別會提攜一些上進的後生。在他出任系主任和院長的六年期間,先生不斷為青年教師創造機會,為他們出境和出國深造穿針引線,先後派遣多位青年骨幹教師出去攻讀博士學位。一旦聽說學院或朋友中有人患病或離世,先生總會送上慰問金,經我之手的就不下十份。先生歷年來多次向學院捐贈和向學生提供捐助。2014年11月18日,先生將獲獎所得十萬元悉數捐給外院學生,並叮囑我們:「代我將十萬元人民幣轉去資助清寒學生。請注意不是設任何名目的獎學金,財源保密,兩年資助結束。」早在本世紀初,先生還給《中華漢英詞典》編寫組捐了錢,同時託我給何剛強教授捎去如下便條:「請高永偉取兩萬元,代我捐獻給漢英詞典組。我老矣,將此事轉嫁於足下、小高(永偉)、吳(曉真)等,內心愧疚,呈上區區小錢,以青吾意。」
陸先生為人正直,對請客送禮之事深惡痛絕。記得2000年左右,一位在行政部門任職的高校教師想報考陸先生的博士,考前登門拜訪後匆匆留下價格不菲的名煙名酒,先生旋即致電於師兄讓其趕緊將厚禮退回給那位考生。後來先生還多次回絕一些教師在職稱評審前送來的「糖衣炮彈」。
陸先生有情有義,嫉惡如仇。先生始終不忘復旦多位恩師對其的教誨,用先生的原話來說「仰望復旦外文系各位師長,真可謂芒焰熠熠,大才槃槃」。先生不僅在與小輩聚餐時時常提及往事,而且曾多次撰文回憶諸如徐燕謀、葛傳槼、楊豈深等先生。
陸谷孫先生最後讀完的稿子為學篇陸先生一生與文字打交道,與書為友。自1970年起,陸先生與葛先生一起被「發配」去編寫《新英漢詞典》。其間憑藉大量的外刊閱讀,陸先生等人在工宣隊的火眼金睛之下硬是「走私」進了不少新詞。《新英漢詞典》出版後獲得的影響非同一般。《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在1976年1月分別以「同志,你時髦嗎」和「中國新詞典如實記錄英語新語」為標題介紹了《新英漢詞典》在廣收美國俚語、英語新詞方面的獨特之處。從1976年開始,編寫組在陸先生的帶領下,自建一手語庫,走上了獨立研編的道路,歷經十六年終於完成了收詞達二十萬的皇皇巨著——《英漢大詞典》。這部被坊間公認的「權威英漢詞典」,通過《英漢大詞典補編》(1996年至1999年)以及《英漢大詞典》(第二版,2001年至2007年),不斷增收新詞新語,提高翻譯質量,完善詞典體系,從而提升了詞典的學術性、實用性和穩定性。
世紀之交,陸先生率領團隊開始啟動《中華漢英大詞典》的編寫工作,並設計了幾條編纂原則,如「有保留的描寫主義」(descriptivism with a grain of salt)、收詞中的古今兼顧和大陸海外社區兼顧、翻譯中的「超越等值」(beyond equivalence)等。2015年8月,《中華漢英大詞典》(上)歷經十五載的編寫終於與讀者見面了。這部單字條目逾兩萬條、復字條目逾三十萬條的大型詞典因收詞廣泛、翻譯精當、實用性和學術性兼顧等成為漢英詞典編纂史上一部裡程碑式的作品。
陸先生同時又是一名莎士比亞專家、翻譯家和散文家。他晚年筆耕不輟,七十歲以後還翻譯出版了《胡謅詩集》《一江流過水悠悠》《生活曾經這樣》等作品。陸先生雖有「陸老神仙」的雅號,但他並不是像常人所傳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一位學者。他曾一度自由地遨遊於虛擬的網絡世界,開設微博帳號,及時回答網友的英語問題,並時常發表各類言論,針砭時弊,仗義執言,抨擊醜惡,不失為一位有良知的學者。
先生喜歡看書,而且讀得很雜,什麼傳記、回憶錄、小說、散文集,都有所涉獵。先生一貫以來有晚睡的習慣,午夜之後能安靜地「墜入詞海」,讀到能用於詞典編纂的佳句、佳例或佳譯,都會興奮地將它們摘錄下來。2014年4月在腦梗住院康復之後,先生逐漸改掉了先前的習慣,作息時間也調整得愈顯合理。不過白天讀書也有煩惱的時刻。2015年11月11日上午十時許,先生給我發來簡訊,說:「九舍換電線,停電,無法工作,若有所失。工人大呼小叫,加上衝擊鑽撕心裂肺,《張國燾回憶錄》也看不下去了,這人才徹底報廢!」先生勤讀書好讀書的習慣一直延續著,直到最後昏迷的那一刻。至今,在他的床頭櫃和餐桌上還零星地堆放著幾本剛讀完的英文閒書,如Jo Marchant的Cure: A Journey into the Science of Mind over Body、 Malcolm Gladwell的Blink: The Power of Thinking Without Thinking、 Jenny Lawson的Furiously Happy: A Funny Book about Horrible Things、 Jonathan Franzen的Farther Away、 Claudia Kalb的Andy Warhol Was a Hoarder: Inside the Minds of History's Great Personalities等。
陸先生的一生可謂全部獻給了中國的雙語辭書事業。在發病的當晚,先生一直埋頭於漢英詞典下卷的審稿工作,直到十時許。先生的這種孜孜矻矻、兢兢業業的精神,勢必會激勵一代代詞典人為傳承文化、光大學術而努力奮進。相信漢英詞典編寫組和陸門弟子肯定會繼承先生遺志,完成先生的未竟事業。
莎士比亞曾說過:正像垂暮的斜陽、曲終的餘奏和最後一口啜下的美酒留給人們最溫馨的回憶一樣,一個人的結局也總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而如今,我只想對先生說:「卸下您肩上的重負,釋去您心頭的憂慮,安靜地回到塵土長眠。與此同時,您的名字不但會活在您的親人朋友學生中間,更會在您的讀者心中活得同《英漢大詞典》和《中華漢英大詞典》一樣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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