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購物清單是一種常見列表形式。這樣的列表是一種存儲信息的方式,然而嚴格來說,它的存儲能力是實時的,因為一旦與購物清單關聯的購物行為和事件發生並完成,它作為存儲介質的功能也即消失。因而,列表通過短暫存檔而導向對未來行為的指示。
列表也是一種智能科技,它通過對信息的管理(如分類、排序等)來構造知識形態,從而塑造著人們的認知,影響著對社會生活的組織。字典詞條是一種典型的列表形式,它按照語言自身的組織規則(如拼音、部首、含義等)對詞語進行分類。1929至1930年間,法國作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文獻》(Documents)雜誌中,以字典詞條的形式對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詞彙進行重新定義和闡釋,旨在賦予詞彙以「任務」。這一字典詞條實際上是在對日常生活中的無意識和常識進行抵抗,從而重塑知識與認知,進而將新的知識與認知投入社會生活的參與當中。
列表之所以可以作為抵抗的工具,在於它對事物的組織方式具有強大的效力。納粹治理術是一個直觀的反例。這裡所說的反例,指的是效力被工具化、旨在服務於實現一種集權目的。在納粹集中營,列表成為了生命政治的管理技術:處於集中營中的「囚犯」的身體上被刻下數字、按人頭進行編號。以序數作為形式的列表在此成為了輔佐人口治理的政治策略,而它的效力則在於一種將人類生命遞減、抽象為清單上的數字的威力,一種Liam Cole Young在《List Cultures》中稱之為「使主體去人性化」、並「將之轉移到『死亡』之現實之中」的策略。
在參與社會生活組織當中,列表具有上述提及的諸多用途。它因而可以看作是對多樣的社會勢力的調配,這些社會生活中的勢力包括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等等。在如上所述的例子中,列表可以被用作實現政治目的的工具而施展它的威力,可以是日常無意識的一種組織形式,也可以是轉化權力關係、構建新型審美的藝術策略。
在當今數字計算科技條件下的日常生活中,微博熱搜排名基於算法與編程,呈現為一種實時動態列表模式。市場營銷、政治宣傳、社會倫理爭辯、娛樂八卦情動……多樣的用途在排序中驅使著用戶的好奇心、分配著注意力、促使點擊行為不斷刷新列表。被捲入這一反饋機制的用戶的欲望,因而隨列表的多種用途而被固化和編碼。熱搜排名以怎樣的方式將欲望捲入資本生產當中?作為消費者/生產者的用戶,在多大程度上和以怎樣的方式來使得欲望生產不至於淪為標準化、統一化的資本生產,而是一種轉化權威、歸屬於日常生活主體經驗自身的創造性生產?
欲望經濟的巖層:力比多,神經網絡,算法在數字科技條件下,用戶扮演著消費者/生產者的雙重角色。點擊進入一條熱搜隨即而來的閱讀行為是在對微博產品進行消費;而點擊同時也帶來了數據量,它影響著微博條目的排名,分配著注意力,觸發潛在消費行為與事件。從點擊行為、數據,到產品、再到新一輪的消費-生產,資本生產的環路也改變著人-機關係。欲望從人之主體剝離、進入資本流通與生產,這一過程揭示了欲望經濟的巖層。
利奧塔提出的「力比多經濟」 (libidinal economy)指出了力比多能量是結構性規則之外的力量,它們構成著事件,即現實中不可測的發生。這一力比多能量發生在身體層面,並非屬於有意識的思想領域,比如情感、欲望、直覺等。力比多強調流通。這一流通造成了事物在互動中產生多種強度,而穩定的結構和系統則剝削、抑制力比多。力比多因而是一種轉化既有穩固系統的能量:通過疏導力比多所展現出的不同強度來擾亂穩定系統。
如果說力比多經濟勾畫了欲望如何通過疏導流通媒介在系統內部擾亂系統穩定性,那麼數字科技條件下的資本生產則將欲望的轉化力量收編為其自身生產的手段。「非物質勞工」(immaterial labour)、「情動政治學」(affect politics)等這些當代概念強調了人的情感、欲望等非物質因素如何被轉化為資本投入生產,「神經資本主義」(neurocapitalism)則將科學技術知識納入資本生產。一條修辭聳動的熱搜題目如神經突觸一般刺激著讀者的注意力,激發著閱讀欲望;點擊量在熱搜排名的列表結構中重新分配著注意力,為新一輪的資本生產搭建適配的神經網絡。
力比多的流動被收編入列表結構,列表整合情動以調動神經網絡。在這些層級之間,算法治理更是將欲望經濟「數位化」了。比利時學者Antoinette Rouvroy所提出的「算法治理」(algorithmic governmentality)指出的是一種基於大數據處理的、對現實社會的新的治理方式。這一治理方式對傳統意義上的政治、法律及社會規範構成了新的挑戰,因為個人不再被認為是一種具備欲望、意志的個體性存在,而是被視為基於個體單元的數據集合,主體性因而難以被建立。然而這種數位化的治理並非是凌駕於傳統治理手段之上的抽象,它的量化、數位化手段為資本生產提供了新的手段。
舉例來說,粉絲經濟中的「衝榜」行為暗示了量化所隱藏的權力。為追求列表中的序數位置,投票、刷榜等行為是數據驅動的、營造數字現實的算法治理行為。在這其中,人之情動欲望與算法治理耦合於資本生產的神經網絡:數據算法成為了滿足粉絲欲望目的的生產手段。列表序數的權力昭示了數據算法在達成欲望生產中具有了質性。這即是說,資本生產使得純粹量化的數據具有了為滿足某一目的的工具性。在此意義上,算法治理因而從純粹環境性的測量,轉向了對個人情感的量化、控制。
欲望經濟的上述巖層勾畫出欲望如何脫離人之主體,在控制網絡中被疏導規治。列表作為一種邏輯結構,可以被看作理性思想的一種表達形式。然而欲望經濟通過在其中構建自身結構層級,使得非理性流通。被資本生產挾制的欲望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轉化為創造性生產,作為日常生活經驗的存在方式?列表是否是實現這一創造性生產的一種途徑?
官僚式愛欲中的科技無意識在卡夫卡的筆下,行政系統的理性、程序與機械性中孕育著荒誕的愛欲。這一文學性為轉化行政系統的理性邏輯帶來了美學力量。如韋伯指出,行政系統中的官僚特徵主要體現在:合目的的理性、祛魅、嚴格遵守程序與行政指令。韋伯所批判的行政官僚系統為卡夫卡的寫作提供了素材與活動場域,而他的寫作本身則是從行政裝置內部對其進行瓦解。如德勒茲與加塔利所言,卡夫卡的寫作「遵循文學的律法」。這一「律法」指的是一種通過重組日常生活經驗來發揮官僚式愛欲作為主導的、具侵略性的勢力,以顛覆行政系統自身律法的結構性力量。它具有審美性和創造潛能。
卡夫卡
這一文學的律法可以理解為一種「變形」(metamorphosis)。巴赫金指出,變形是一種方法,它可以描繪危機的重要時刻中個體生活的種種——展示個體如何生成,而不是個體是什麼。在卡夫卡的文學想像中,行政系統的運作充斥著具有分歧的目的、潛規則、家長制、隨意的決策、誤解與混亂、欺瞞與暴力、反覆無常、恐懼、個人集權、男權主宰等等。它們構成著審美意義上的變形策略。這些審美和文學寫作上的策略源於卡夫卡的個人經驗,而日常生活中的科技無意識塑造著他的寫作衝動與構思。
在卡夫卡所生活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火車與郵政系統構成著新的官僚形式。1920年四月至十二月間,卡夫卡與他的情人Milena Jesenská進行著持續的通信。火車的速度帶來了即時性,而相比之下,郵政系統則意味著延遲與缺席。對於卡夫卡而言,乘火車與Milena見面似乎象徵著一種愛欲的強大力量——速度給予著愛欲絕對在場。卡夫卡一再地推遲因火車運輸而變得快捷的見面,他轉而開始與Milena通信,希望構建一種「字母的運輸」(the traffic of letters),將物理旅行延續至符號序列當中。
卡夫卡對Milena的愛欲體現於在場與缺席這二元對立的持續張力之中。郵票交換遊戲使得二人的通信變得愈發頻繁。挑選出一張郵票隨信寄予對方,對方再用這枚郵票寄出回信。郵票經雙手封存、打開、用舌頭舔溼、貼在信封上、寄出,這一系列動作將愛欲物質化於郵政系統之中。如果說郵政相較於火車使得Milena作為愛欲對象處於缺席態,那麼寫信與郵票交換則使得缺席態與在場態頻繁交替。在通信後期,卡夫卡逐漸開始將他的衣服和隨身物件寄予Milena。在常規化的郵政系統中,卡夫卡扮演著寫信人、打包者、寄件人這些多樣的角色,他使自己的身份多樣化、處在不斷的物質生成之中;藉由這些科技幻想,愛欲也在郵政系統內部顛覆著這一系統的功能、效率、用途。
卡夫卡式愛欲展示了日常科技物件與過程如何塑造生活經驗、繼而通過寫作生成為美學力量。熱搜的列表結構作為一種數字科技物件,也通過語言塑造著科技無意識。這裡的科技無意識,通過語言的位值來起作用。語言的位值有別於處於工具化用途中的話語的刺激,前者具有創造性生產的潛能,而後者被欲望經濟的巖層所鉗制。
語言的位值 vs. 話語的刺激在德國媒介學者Vismann Cornelia關於文件分類歸檔與法律系統的研究中,列表是一種基於文字書寫的行政管理方式。列表管理著文件分類,也對文件的生產進行著編程,甚至對法律的執行和步驟進行註解。列表因此不具有溝通作用,它將溝通行為轉化為無損書寫,保證事件的實施和轉化;它通過分類、形成環路,來規制物件和人的行動,以控制調度法律體系的運轉。在此意義上,列表語言既不具有口頭性,也不具有文字性——它是物件的非句法構成(non-syntactic formation),它其中的文字具有如數字一般的位值作用。
在十進位制中,數字「10」中位於左邊位置的「1」代表十位數,這一位值使人能夠立即辨識出數字大小,並有利於快速運算(如珠算、豎式筆算等)。這一數字的位值作用不僅使得數字符號具有了意義,它更使得符號可操作。在基於文檔管理的法律系統中,列表語言的位值指的便是這種可操作性,一種對行為的指示和物質組構。具有位值作用的字詞是一種控制符號,具有自發形成協議(self-protocol)的功能。在微博熱搜排名中,熱搜詞條的位值作用體現在,它既是網際網路結構中關於數據集的指示詞句,也是引導用戶瀏覽路徑的定位標的。
詞條的位值所具有的意義在於,它將用戶的閱讀行為轉化為一種「識別」,意義的生成因此並不依賴於符號意指的生成。這意味著,閱讀行為是一種通過辨識科技物件如何構造意識形態而解離牢固意識形態的過程。這裡的牢固意識形態,指的是前文提及的欲望經濟中出於具體目的、通過語言所穩固下來的話語形式。詞條主題名稱的聳動、似是而非、不同尋常的措辭等等,均屬於話語的表現形式,它在欲望經濟的神經網絡中對用戶進行著刺激。讀者/用戶對這種話語的刺激的跟從,意味著他們被捲入了意識形態的意指作用所導向的欲望經濟的巖層當中。而對語言的位值作用的辨識,則是一種從列表結構本身出發、觀察欲望以何種方式被言語編碼的反思策略。這裡所要強調的,並非是不去點擊刺激性話語,以此作為抵制之姿,拒絕加入欲望經濟;而是在面對話語刺激時,能夠辨識出語言所置身的科技和意識形態處境,以此反思與判斷個人消費行為(閱讀、點讚、轉發、評論等)應以怎樣的方式、在何種勢力範圍內作出貢獻。
語言的位值是搭建數字科技物件與意識形態輸出的媒介,它在科技物件與意識形態之間所處的位置揭示著欲望經濟的巖層。對語言位值的識別是對文字所置身的科技物質處境背後的結構性勢力的把握。這一把握是一種繪製地圖的策略,它辨識出欲望經濟收編社會勢力的經緯度,繼而為個體日常生活經驗中欲望的美學力量的傳達提供了活動範圍與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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