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歲經歷家道中落,外婆一生都在渴望發財。捲入傳銷、非法集資、金融詐騙案後,再賺幾百萬成了 77 歲的外婆活下去的動力。
「所以你這幾年一共虧了多少?」
外婆猶豫一會兒,含糊地答:「四五百萬吧。」
「四五百萬全送進傳銷組織了?」
「那不是傳銷組織,是公司開不下去了,我咋個曉得會遇到這種事呢?」她嘆口氣,轉瞬又振作起來,「但我不後悔,只要老天不收我,我絕對能翻身,你外婆命硬得很曉得不!」
說這話時外婆已經77歲了,灰白的頭髮薄薄一層貼在頭皮上。她嫌醜,十多年前就開始戴假髮,選的是又短又卷的老年蓬鬆款,烏黑一頂。她精神狀態極好,走路健步如飛,說話中氣十足,吵起架來我媽都害怕。
因為外婆熱衷「傳銷」,近幾年全家大大小小吵了不下一百場,每次都是我媽敗下陣來。快80歲的人了,我和我媽加在一起都吵不過她。從年輕時跟外公吵得雞飛狗跳要離婚,到老了跟全家吵得所有人都迴避,外婆的火氣一直熊熊燃燒,從我出生起就沒見過她停火的時刻。
70歲時,外婆因為交通事故躺在病床上,身上多處骨折,仍舊掙扎著打電話跟肇事者理論,控訴對方的避而不見:「你撞我到現在半個月了,來過醫院一次嗎?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嗎?你這不僅是身體上傷害我,還是從精神上折磨我!」
外婆接觸到傳銷是在2012年,她69歲。一個朋友的小孩賣保險,跟她說有款產品,每年存一萬,連續交12年,從第一年開始每年返一千多快,最後能拿回三十多萬。她覺得不錯,給我媽買了一份。
作為客戶,她參加了保險公司的年會,四處與人攀談,認識了公司經理的兒子。對方說自己在一個叫「海悅基金」的公司工作,他們公司要做石油生意,現在拉人投資,一年可以給30個點的利息。
30個點,她眼睛都亮了:「這個投資很好哇,石油是實業,我們國家又缺,這個投資很有前景。人家又給那麼高的利息,那我肯定要支持一哈噻!」
事實上,那不過是皮包公司的哄人手段。他們打出的招牌:油田、玉礦等,確實存在,但質量非常差。事後發現,油田不怎麼出油、玉礦的玉質量不好賣不出價格,根本賺不到什麼錢。
他們除了自己拉人,還讓已經入夥的「投資人」再拉其他人,然後給15個點的佣金,每三個月結算一次。
受高額佣金的吸引,外婆動力十足,每天早出晚歸拉投資。她的渠道只有殺熟:拿著電話簿一個個打;積極參加各種同學會、老年聚會,分享自己的「發財機會」;每晚都去小區樓下遛彎,跟其他老太太一起散步,走一圈就講一圈。出於高額利息的吸引,加上她本人親自背書,身邊很多朋友陸續信了,拿錢跟著投資。
從2012年到2015年,她在「海悅基金」公司待了三年多,佣金加利息賺了近四百萬。這對於一個此前畢生積蓄不到一百萬的老人而言,是不可想像的。
她興奮又激動:等了一生,自己的發財運終於在晚年到來了。
外婆出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重慶,一個做棉花生意的富貴家庭,從小生活優渥,「喝的是英國進口奶粉,出門都要坐轎子。」
但這種好日子只維持到6歲,建國後家道中落,外婆一下子從千金小姐變成窮人家的丫頭,煮飯、縫衣、打掃,很多家務活都由她包攬。別說進口奶粉,就連最寡淡的米湯也常常喝不飽,一件打補丁的衣服姐弟幾個輪流穿。1959年趕上自然災害,兩個不到10歲的妹妹甚至活生生餓死在了家裡。
家裡雖然窮,但堅持供孩子們上學,外婆總能考班級前幾名。上到初三,家中實在困難,外婆在繼續讀高中和上中專之間選擇了後者,因為中專不用交生活費,且讀完三年就能立刻工作貼補家用。
19歲從中專的畜牧專業畢業後,外婆被分去縣農業站做獸醫,但她並不滿足,總是找機會想往上走。籌謀8年後,終於等到市裡建二醫院,她打報告申請,成功調去了醫院的藥劑科。
在藥劑科,她每次考試都是第一,連剛畢業的大學生都考不過她,雖然那時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除了上班還要忙於照顧小孩和家庭。工作9年後,她晉升為藥劑科主任,成為整個科裡唯一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
藥劑科待遇不錯,收入遠高於當地平均水平,再加上外公的收入,足夠家裡過得不錯。可她仍嫌不夠,童年時突然赤貧的經歷給她帶來強烈的不安全感,她總想多掙些錢,生活也極度節儉。直到現在,即使已經住進當地的高檔小區,她還是維持著從外面撿東西回家的習慣。別人丟棄的舊沙發、小鏡子,她都會撿回來硬塞給我們用,扔了就要鬧。家裡的淘米水、洗菜水,她捨不得倒,要囤著衝廁所,時間長了屋子裡全是臭味。
下班後,除了忙於繁重的家務,她還接了一些織毛衣、納鞋墊的活,一做就是兩三個小時。長年織衣讓她的頸椎和腰椎都出了問題,50歲就提前辦了病退。
外婆退休時是1993年,正逢深圳大發展,於是拉著退休的外公、大學剛畢業的我媽,一起南下深圳。
外公畢業於西南財大會計本科,還有註冊會計師證書,到了深圳非常搶手,很快被一家港資企業外聘去做會計。我媽也學會計,雖然證書沒外公那麼顯眼,但也夠用,進了一家本地人開的公司工作。唯有外婆學歷不夠,所學專業又缺乏市場,到了深圳無從適用。
她想學著做生意,可惜身體不太好,年紀又大,且毫無資源。一個內陸來的老人,在遍地年輕人的深圳毫無競爭力。她深覺遺憾,看著這座新興的城市,只覺得自己要是晚生幾十年就好了。晚生幾十年,區區深圳,任她施展。
外公和我媽都沒有她那麼強的拼勁,深圳雖然掙得多,到底不習慣,語言、天氣、飲食,樣樣都不適應,總想著回去。外婆拗不過他們,呆了一年後,還是回四川了。
她總不甘心,一種內在的匱乏感驅使著她,一有動靜就想尋找賺錢的機會。可惜不懂其道,折騰好一陣,仍舊只會「放利息」。借錢給朋友,一年收取至少20%的利息。這種機會不常有,她閒著大部分錢只能放入銀行。
2003年的一天,她在報紙上看到宣傳投資小商鋪的廣告,興衝衝打電話諮詢,然後掰著指頭算了一筆帳:銀行一年才1.8%的利息,扣完稅就只有1.5%,而投資商鋪每年的租金就相當於十個點的利息。
一個小商鋪十五至二十萬不等,相當於她四分之一的積蓄,她眼睛都不眨投了進去,之後又陸陸續續投了三個,前後一共投了六十多萬。最後商鋪垮了一個,但總算有一點升值,不至於虧損。
2007年,她又跟著同學買基金,那時候行情好,買什麼賺什麼。她先買了五萬塊,一個月就賺了近六千。到了2008年,北京要辦奧運會,她覺得股市要大漲,正準備說服家人一起買,熊市就來了。一片綠油油,跌得唰唰唰,賺的十幾萬在半個月時間裡變得不到六萬,她急急忙忙出來,之後輕易不敢進去。
這回外婆投資的公司不靠譜其實早有端倪,先是搞石油,後來說油質不錯但油田產量太少,要開發其它項目,就又去搞玉礦。挖出來的玉擺了幾籮筐,說是頂好的玉,讓「投資人們」一人挑一塊帶回去。最後公司倒閉,才發現都是些不值錢的岫玉。
然而深陷其中的她不但察覺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而且癮越來越大,投了自己的錢不夠,還偷偷翻出了我媽留在家裡的存摺,上面有110萬,加上她之前賺的佣金,一共三百多萬,投入了另一家名叫「藍鼎」的公司。這些錢投進去就再也沒要回來。
2015年冬天,她陪外公去海南過冬,往年因為嫌3000塊一個月的住宿費太不合算,她都不去。這年外公身體不好,家人不放心,便讓她陪著。
彼時「海躍銀證基金公司」搖搖欲墜,每個月利息都發不出來,和投資人籤訂了暫緩返還本息協議,處處透露著即將倒閉的信息。
我媽考慮到自己有一套房子還在她名下,實在不放心,要求她趕緊把房子賣了,把錢轉給自己。於是出發前,她將房子委託給中介掛牌出售。
過年前夕,公司大老闆在微信群裡跟投資人們說要給一個大驚喜:「絕對讓你們滿意!」她高興極了,歡天喜地等著「大驚喜」,然後等來了中介公司的電話:您的身份證被停用,房子賣不了了。
同時,老闆徹底失蹤,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剩餘公司員工也統統消失,一個公司就這樣失聯了。緊接著就得到消息:「海躍銀證基金」公司老闆因涉嫌非法集資被捕。
她越來越害怕,想起自己曾經拿過的高額佣金,擔心自己也被抓進去。
但她仍不相信這是傳銷:「我們明明有實體,有油田、玉礦,憑啥說我們是傳銷組織喃?」
因為怕進局子,她不敢回老家,獨自留在海南度假村,一個人對著空空蕩蕩整棟樓。72歲的老人,一個半月的時間,體重從120到90,整整暴瘦三十斤,頭髮也白了不少,成了一片稀疏的灰白。
偌大的度假村,只剩下她和幾個東北人,平時甚少交流。她無人說話,日日上網,醒來就盯著手機,盯著那些有「渠道」、「家人」的微信群,想看出點什麼。
「這個公司糟了總還有其它公司,我要翻身!你不要以為外婆老了,外婆一直在學習,精力好得很!」
她一個人在度假村躲了半年,轉眼到了海南的夏天,天氣燥熱無比,蚊蟲極多。她怕被叮,每天用長袖長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又不捨得開空調,最後悶得滿面潮紅。
偶爾另一棟樓的東北人晚上聚會邀請她去,她沒有心情。樓外傳來歡聲笑語,她聽得心悶,躲在黑暗的房間裡悶聲痛哭。
最難受的時候她也想過死,幾十年積蓄一夕傾覆,太慘了,跳樓算了。走上頂樓,往下一望,有點暈,想想又有點怕,就給我媽打電話。
我媽說:「你可死不得喲,你死了才是便宜了那些坑你錢的人,你得留條命看著那些人。」她想想也是,萬一那些資產又盤活了,萬一她又一夜間翻身了呢!
2016年冬天,外公再次來海南避寒,回去時陪著她乘船過海,一路坐車回家。身份證停用了,不能坐飛機,就買個假身份證,偷偷找人在網上包了輛車。路上不敢住酒店,只能找不正規的小旅館。外公先去登記,然後她偷偷溜進去。兩個老人,每天十幾個小時車程,三天跨越四個省,終於回去了。
她託人了解到自己的罪名是「非法集資」,不敢回家,獨自在外面租房住,一周出門買一次菜,整日躲在屋裡,繼續天天上網,尋找機會翻身。
她不想認命,除了上網就是在屋裡鍛鍊。60平米的房子,一天來來回回走幾百個圈。「我要鍛鍊,老天越整我,我越要活得好好的,我跟他們鬥命長,只要我不死,總有一天我要翻身!」
但因為壓力太大,她又有高血壓、糖尿病,儘管每天按時吃藥、保持鍛鍊,指標還是樣樣超標。與此同時,被她拉入坑的受害人天天找上門,聯繫不上她就給我媽打電話威脅:
「你媽不給我們還錢,我攪得你們家不得安生,我要天天去你們單位鬧,鬧得所有人都曉得!」我媽嚇得心驚膽戰,神經衰弱,好一陣,每天上班環顧四周,生怕從哪裡衝出一個人來。
熬了一年八個月,終於熬到案子了結,她「洗刷冤屈」,被證明為受害者,身份證解除凍結,恢復自由。但她總是不死心,每天拿著手機看傳銷信息,自己沒錢就去遊說我媽。
去年我媽在海南買了房子,冬天她和外公一起來過冬,母女抬頭不見低頭見,前一分鐘還笑著聊天,下一秒就開始吵:
「你借我點錢,我能翻身的,這次機會很好,我看了很多資料,我不會再上當了。」
「你害得那麼多人跟你虧錢,都不反思一下嗎?居然還敢偷偷拿我的錢去搞傳銷,你現在還欠我20多萬!」
「我欠你啥子錢?小時候我養你的錢咋個不還給我,老了我讓你養了?還不是花我的積蓄,借你點錢搞投資咋個了?」
我媽吵不過她,氣得罵兩句「再跟你吵我精神病要犯了,快滾吧你」告終。
2019年12月,她又看中了一個叫「雷達幣」的項目,告訴我們這就是下一個「比特幣」,能掙好多錢。為了學資料,她一個字一個字抄在筆記本上,一頁一頁,拿出來反覆觀看,到最後幾乎都能背出來。
「雷達幣有一個雷達錢包,錢放在裡面是隨時可以取出來的,這是全世界都通用的網際網路產品。我2月份的時候買了9000塊錢的幣,賣了11800,淨賺2800!」
她不厭其煩在微信裡留言,發給家裡每一個人,最後我們只得將她拉黑屏蔽。
網上搜索「雷達幣」,早在2017年就有新聞報導過,這是一種打著「金融創新」名號的新型傳銷,除此之外還有「五行幣」「亞歐幣」「鈦克幣」等一百多種「山寨幣」,被騙的人也遠不止她一個。我將新聞發給她,她拒不相信,反手發給我一堆她與「家人們」的聊天記錄。
去年夏天,我回成都度假,晚上一家人出門吃燒烤。我和媽媽並排走在前,到了路口等紅燈,半天也不見她來,回頭一看,她仍慢慢地走在後面。
她的腿腳早不如從前利索了,假髮取下後,頭髮更加稀疏。她時常感慨自己老了,時間不夠了。
「外婆老咯,沒有太多光陰啦。我現在只祈求老天能讓我再多活幾年,把失去的資產盤迴來。難道我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賺幾百萬了嗎?不會的,你們等著看吧!」
想到她在海南曾一度心灰意冷想自殺,我不敢輕易去動搖她的信念。否認她可以「翻身」,就像是否認她活下去的理由。
*文中公司名稱為化名。
- END -
撰文 | 劉舟
編輯 | 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