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馮慶 硬核讀書會
✎主講 | 馮慶
✎編輯 | 程遲
硬核讀書會第七次「硬核講座」的主題是「中國人的江湖義氣」。
現在流行的國風、仙俠,上世紀流行的武俠小說、黑幫電影以及無數的歌曲,都不約而同地表達了中國人對傳統社會「江湖」的眷戀與嚮往。
那麼多作品都在表達「江湖」和「義氣」,但是它們真正的含義是什麼,中國歷史的哪些經驗給予了它們至今仍然旺盛的生命力?
似乎人人都能對「江湖義氣」說上點什麼,但是走進了,只看見一片寫意的模糊。
我們請到最近剛出版《中國人的義氣:詩化江湖及其政治經驗》的中國人民大學講師馮慶,為我們細細講述中國人如何製造「江湖」和「義氣」,而它們又如何改變了中國人。
本文為講座文字稿,經主講人審閱後發布於硬核讀書會平臺。
何為「江湖」,何為「義氣」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叫馮慶,是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美學專業的教師。我的書《中國人的義氣——詩化江湖及其政治經驗》近期出版,我也借著這個機會和大家聊一聊中國人的「江湖」和「義氣」。
我們中國人經常把「講義氣」掛在嘴邊,這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這個詞的日常含義相對而言是比較明確的,但是我們又很難從學術的角度給予一個科學的定義,也很難把它翻譯成外語,所以我試圖做的工作就是澄清這個詞在具體歷史語境下的意涵。
主講人馮慶所著《中國人的義氣》,2020年5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我要首先談一談的就是江湖問題。因為我們一般說的講義氣這樣一種倫理現象,大多發生在江湖這種現實經驗當中。江湖其實是一個非常難以理解的概念,很難翻譯成外語。
通過對這兩個概念的澄清,我試圖傳達的是一種中國人的獨特政治經驗,再以此反映中國人在人情世故上的一些基本的經驗和智慧,然後審視它可能帶來的一些對我們當下生活的啟迪。
重慶是一個典型的碼頭城市。/圖蟲創意
我是一個重慶人。在重慶這個碼頭城市的環境下,形成了一種碼頭文化,其他很多的碼頭城市,比如長沙、上海、武漢、廣州等等,都有類似的碼頭文化體驗。
在碼頭文化氛圍比較濃重的地方,大家都能夠耳聞目睹許多關於所謂的江湖的故事。這些江湖的故事,說白了,其實就是一些徘徊在社會的邊緣的人群的故事。
賈樟柯有個電影叫《江湖兒女》,其實講述的也是同樣的故事。我們的大眾文化當中,尤其是青少年大眾文化當中,充滿了對於江湖的想像,在小說、音樂、電視連續劇當中都有。
賈樟柯的《江湖兒女》,就講述了「江湖義氣」在當代中國社會中如何體現。圖/豆瓣
對於我們八零後、九零後這一代人來說,我們從小受到港臺傳入的江湖敘事的影響,比如通過金庸的武俠小說,通過香港的電影、電視劇,包括一些流行音樂,它也會給我們帶來許多關於浪漫化的江湖的一些想像。
但其實真實的江湖往往是被主流社會排斥的。其中也會映射出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把江湖進行了浪漫化、文學化、藝術化的處理,把它搬上熒幕,或者寫成小說,然後給青少年看的這樣一個現象,其實就叫做「詩化江湖」,就是我這本書的副標題要表達的一個遺憾。
我想要去研究的就是詩化江湖到底意味著什麼,講義氣這樣一種倫理行為,在其中是一個核心的概念。
用我書裡的話來說,江湖是一種現代的公共法理,難以下滲的社會網絡,其實對於我們在社會轉軌期間狀態的直觀體驗,我們在碼頭城市文化當中經常能體會到這種江湖的氛圍,尤其在重慶,在西部一些老工業城市,或者城市和鄉村的結合部,這樣一些地區、小鎮當中也能體會到這種經驗。
這種經驗中國人一說就很明白,但是你跟外國人講是很難的。在中國,江湖並不見得就是完全無法無天的狀態,它是一個模糊地帶,是一種在有法和無法之間的徘徊狀態,它是農耕文明向城市文明發展的過程中產生的過渡性的秩序。
這種政治處境和我們現實中,從改革開放以來出現的一些遊民群體,有很大的關係。所以我們看到所有的江湖故事、江湖的藝術作品,講述的幾乎都是遊民的故事。
什麼叫遊民呢?我們在近現代史視野中可以看到,康熙年間以來,中國人口突破一億大關。這造成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就是中國的大部分農業人口無法在土地上安頓,他們必然會四處遷徙,四處流浪。
有些人會背井離鄉,甚至是闖關東、下南洋、走西口等等,有些人進入了城市,他們成為了遊民階層。
下南洋的福建人。圖/維基百科
遊民階層一旦去到一個嶄新的、迥異的生活空間當中,就會想辦法抱團,形成一個新的遊民共同體。
舉個例子,當年很多人從內地漂流去了香港,他們去到香港之後,就會形成以同鄉會、宗親會這種機制為中心的一個新的共同體。
這和西方的浪漫主義的文學題材這種美學思維很接近,中國現代轉軌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浪漫化的過程,也就是遊民化的過程。
當然,在現實當中,這種生活並不見得多麼美好,因為它意味著與自己土生土長的土地截然分離,從家族、宗族當中脫離而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當中打拼,而不得不通過與其他的同鄉、朋友,以講義氣的方式形成一種類血緣共同體,就是彼此之間沒有血緣,但是可以結拜為兄弟,或者結拜為姐妹,然後形成一種類似於有血緣關係的共同體。
其實說白了,就是一些幫會之類的東西,它其實是遊民生活當中一種不得不為的現象。但是在藝術作品當中,它被美化,被加工了。
當然我從美學角度要說的,並不是這種實實在在的江湖秩序的好和壞,我們不談論那個層面的東西。我們談論的是為什麼有人從文學和藝術的角度來表達江湖,並且要製造出一種詩性化的、審美化的江湖體驗呢?
製造「江湖」
眾所周知,中國人現在談到江湖,至少在大眾文化的領域當中,會想到金庸、古龍奠基的武俠文化,包括我們現在很多青年朋友們很喜歡國風。
國風這種概念從哪裡來呢?當然是從八九十年代以來一直影響我們的港臺武俠、仙俠這些風潮當中,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早年出版的《神鵰俠侶》封面,用寫意的山水畫風格表達了「江湖」的概念。圖/維基百科
那麼為什麼武俠的江湖審美元素能夠影響那麼多中國人呢?其實裡面有一種倫理的、一種審美的觀念在起作用,那就是講義氣。
講義氣能讓一個人的形態、儀容變得更加美好,也就能讓一個角色變得更加偉岸,變得更加高、大、全。其實就是通過這種倫理的內核,它賦予了江湖人物卓越不同的審美的一種可能性。
講義氣為什麼是一個審美元素?我們知道,「義」這個概念在儒家傳統的語境當中,並不是最高層次的倫理,比如說像仁、忠、孝,這些概念的根基性或重要性更強。但是「義」這個概念,往往在遊民文化當中是一種帶有組織性或者系統性的倫理概念。
經過了兩千多年儒家觀念的洗禮,中國人對於仁、義、禮、智、信等等觀念的認可,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但是在民間的江湖文化當中,講義氣,加了一個氣字,這個氣其實是和人的身體節奏有關。
了解儒家文化,必須從《論語》入手,楊伯峻的《論語譯註》是對論語的權威闡釋之一。圖/豆瓣
講義氣,就是說,你不必在心中過一遍這個大道理,但是你的身體、你的血氣,直接的讓你做出了某種反應。也就是說,所謂的講義氣,是一種日常的,已經潛移默化在你的身體節奏當中的一種倫理要素,這就是我這本書當中比較理論化的一個觀點。
那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種講義氣的行為呢?我在書裡面就尤其強調,這和民間教化的藝術手法有關。
以前在中國文化普及率不高的時候,大多數人不識字的時候,要讓更多人受到一種儒家式的倫理教化的規訓,肯定不能靠大範圍的講大道理,而要靠戲曲、小說這樣一些藝術手法,就是民間文藝。
當時的說書人就會跟大家講一個故事,講一個段子,或者給大家唱一段曲兒,用這種方式,他要講述一個讓大家能夠喜聞樂見、耳熟能詳的一個記憶點。
比如說劉關張桃園三結義,這就是一個記憶點,大家就把它記住了,它的畫面感、情節感很強,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故事,圍繞這個故事就可以衍生出許許多多的儀式感。
「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已經深深地刻在中國人關於「義氣「的想像裡。圖/豆瓣
在中國有俯拾即是的關公崇拜,很多學者甚至說,關羽才是中國的第一神明,這個話不是開玩笑,在任何華人的地方就有關公,不管你是從事哪一行、哪一業,你都會看到有人在拜關公,這就說明關羽的形象和意義,和遊民文化密不可分。
尤其海外華人遊蕩在海外,他必然要用這種「義」倫理去和陌生人打交道,而這個當中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自我規訓,就是你自己得發現有些事情你不能做,這些事情可能會給你造成許許多多的負面影響,所以說首先是自己做好;然後是和別人處好關係,這其實就是講義氣這個倫理當中的一個核心要旨。
又比如說,在小說和戲曲當中經常會講到水滸傳的故事,會講一些兄弟情誼。兄弟情誼也是個很重要的概念,它把這種歷史的故事講了出來,讓這些目不識丁的遊民能夠儘快地被感召,成為有義氣的人。
那我們在哪裡能夠看到這樣一種傳統的小說——比如說,以前說書先生講一段故事,老百姓聽了之後就把它記住了,在哪裡能夠看到這樣一個傳統的延續呢?
《鹿鼎記》的故事,是金庸對於「江湖義氣」對底層民眾規訓的一種總結。圖/豆瓣
我舉一個例子,金庸在他的封筆之作《鹿鼎記》當中就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段子,《鹿鼎記》的第一回並沒有講述小說的主角韋小寶,而是在講明末清初時一些大儒遭到清兵的迫害,後來陳近南這個江湖幫會的創始人拯救了他們。第二回才出現韋小寶,也就是《鹿鼎記》的主人公,那麼韋小寶出場的時候,他在幹什麼呢?是怎麼描述他的呢?
他說,揚州市上茶館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韋小寶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餘,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這指的是茅十八。
他看到茅十八重傷的時候還能有英雄本色,就對茅十八產生了仰慕之情。重點是後面這句:韋小寶以前聽了很多書,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脫口而出。
言下之意就是,在一種民間小說和戲曲的薰陶和教化之下,韋小寶這樣一個目不識丁、缺乏教育的底層遊民,依然能夠在恰當的時候做出一種講義氣的行為。
這個情節正好是金庸為自己這種小說寫作提供證明、論證:我為什麼寫小說呢?因為我寫的小說能夠讓很多目不識丁的遊民、底層大眾,也能夠獲得一些教育。什麼樣的教育呢?教你怎麼做人,怎麼成為一個講義氣的人,起到一種正面的倫理道德的意義。
韋小寶這樣一個人在市井中長大,也能夠被薰陶成一種身體層面的講義氣,那麼,其他人看金庸的小說,其實也能夠被他感召。
中國人的性格,被金庸融在韋小寶身上。圖/豆瓣
金庸其實有一篇散文專門講韋小寶這個人,他說:「我一定是將觀察到、體驗到的許許多多的人的性格,主要是中國人的性格,融在韋小寶的身上,他性格的主要特徵是適應環境、講義氣。」
金庸認為,韋小寶這樣一個底層遊民有兩個層次的性格。
第一個是適應環境,一個遊民去到陌生的環境,他能夠馬上適應,這其實就是中國的遊民階層,它具有這樣的特徵。
另外一個特徵就是講義氣。比如他說韋小寶加入天地會之後,接受了中國江湖人物的道德觀念,不過,這些道德觀念與士大夫、讀書人信服的那套不一樣。江湖上唯一重視的道德是義氣。
金庸說:義氣兩字,春秋戰國以來,任何在社會上做事的人沒有一個忽視。那麼什麼是在社會上做事的人呢?其實說白了就是江湖中的遊民。
在一個充滿了風險的陌生社會當中——也就是江湖中,每一個人都必須好好做人。韋小寶就是金庸特地塑造出來的一個好好做人、能夠遊刃有餘地在陌生化社會當中生活的人,甚至是能夠功成名就的一個人,不管是在廟堂還是在所謂的江湖。
其實說白了,就是講義氣這樣一種倫理,在金庸的最後一部封筆之作當中拔高了。金庸之前的小說裡面有很多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或者說是那些「俠」——不管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俠。
但是韋小寶顯然不是一個俠,他唯一一個道德上的優點就是講義氣。也就是金庸把一切傳統儒家給予的東西都剝離開之後,還有一個東西無法剝離,就是講義氣。
這也就說明,不管你是從詩化的角度,還是從現實的角度來說,這種倫理是不可或缺的。
近代的「幫會江湖「
我們年輕的時候有所謂的錄像廳經驗。
大家可能都去過錄像廳這樣的場所,裡面放的影像有一類就是香港的幫會電影。我後來專門做過一個香港幫會電影的研究,試圖搞清楚,為什麼香港人和部分臺灣人喜歡拍這些。
有很多淺顯的理由,比如說有很多電影人可能有這個背景,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其實根本的原因在於,香港本身是一個遊民城市。香港很多的文化人,文化的生產者、創作者,他們本身就是遊民,比如說電影人張徹,還有剛才提到的小說家金庸等等,都是從內地離鄉背井去到香港,他們自身就是遊民,只是是有知識的遊民,就是所謂的遊民知識人、江湖知識人。
其他的芸芸大眾,更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遊蕩的、不安的生活體驗,他們在陌生的城市當中或或多或少會意識到,自己要團結起來。
團結起來要依靠什麼樣的一種倫理機制呢?就得是講義氣了,所以就得有一種藝術的、文化的描述來告訴他們怎麼講義氣。
所以會有很多文化人寫小說、拍電影,來講述這種中國遊民社會古老的講義氣的組織方式,很多香港的黑幫電影當中都會有儀式,有各種各樣對於幫會文化的描述,它在不斷地重複晚清民國以來,幫會文化和現代都市文化之間的傳承和衝突。
裡面有很多糟粕,有很多和現代生活格格不入的東西,但同時在拍攝和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這些東西又會被賦予一種神秘的光暈,使它誕生出一種讓人格外陌生,卻又熟悉的審美趣味。
杜琪峯的《黑社會》是對幫派文化和「江湖義氣」的一種反思。圖/豆瓣
舉一個例子,杜琪峯的《黑社會》。這部電影裡就充滿了對幫會文化的渲染和表徵。不光是這個,更早的時候,比如說八十年代的電影《洪門三柱香》,其實完全就是在講述洪門這樣一種秘密社會,講述當年的地下幫會、江湖社團,講述它內部的儀式、機制,包括一些秘密的手勢、暗語,茶碗陣等等。大家看到我這本書的封面就是幾個茶碗陣。
我們知道,中國辛亥革命其實也依靠了兩支重要的力量,一個是會黨,一個是新軍。
會黨,就是像天地會、洪門這樣一些秘密社團;新軍是另外一個系統,是曾國藩、李鴻章以來的地方武裝,這個也不用多說。
在當時,會黨是重要的社會革命的有生力量,在毛主席對中國各階層的分析當中也提到了流氓無產階級、流氓無產者,其實就是這裡講的遊民的組織,就是幫會。
平山周的《中國秘密社會史》,講述了辛亥革命和幫會的關係。
當時一些跟孫中山搞民主革命的日本人,比如平山周就寫過一本書,叫《中國秘密社會史》,這本書的序言是大學者、大革命家章太炎寫的。章太炎在裡面就講到,會黨、幫會這個系統能夠成為進步力量,其實就是利用江湖中這些人物的力量,然後來推翻滿清政府等等。
所以它其實在近現代歷史當中曾經有光榮的一面。在後來許多帶有傳奇色彩的演繹、故事、電影、小說當中,他們會呈現出一種悲劇英雄般的形象,他的儀式、儀禮也會在一種美學的表達當中延續下去。
《十月圍城》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社會上各種人物推進革命的故事。圖/豆瓣
但是,在現代社會當中,這些東西往往也顯得格格不入,尤其是其中這樣一種講義氣的機制。
如果看過杜琪峯的《黑社會》,裡面有一個人物叫大頭,這個人動不動就要背幫規,比如私劫兄弟財物,必將死在萬刀之下,這是當年的洪門三十六誓,這是幫會中的一些誓詞、幫規。
但是在現代的語境當中,在一個特別殘酷的利益博弈環境當中,講這些話就顯得格格不入,顯得很傻,但同時又讓人很感動,它其實是一種很古典的審美觀感。
總之,在這些香港電影當中,談論黑社會中的道義、講義氣,或者說兄弟情誼等,我們知道有很多作品,比如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強調的就是很古典的一種講義氣的方式。
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強調很古典的一種講義氣的方式。圖/豆瓣
在這之前就是他們的師父張徹,張徹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在講述「義」的問題,它往往是和英雄人物的犧牲,和他大義凜然地為兄弟,或者為更高的目標而犧牲的這些行為分不開。比如狄龍、姜大衛,他們那時候的銀幕形象就是那種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形象。
而且它往往是以一種很陽剛、很美好的、雄性的、男性的身體來呈現,包括李小龍的身體。香港武俠電影、功夫電影,其實是男性的身體,陽剛的、威武的、健壯的身體,和講義氣這種內核緊緊地綁定在一起。
就像關雲長關公的身體這樣一個形象,他和一種挺拔的、崇高的、講義氣的品格結合在了一起。
在後來的香港電影《古惑仔》中,這種講義氣的形態,就和青春叛逆的衝動,和身體的節奏又結合在了一起。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古惑仔》是青年一代對「江湖義氣」理解的代表。 圖/豆瓣
但是我們會發現,經歷了張徹的電影,包括後來張徹的弟子們如《英雄本色》這些作品,再到更後面九十年代中期的《古惑仔》這些作品之後,香港有更多的導演開始拍反義氣題材的電影,出現了很多反江湖題材的作品,他們對於講義氣這樣一種倫理進行了反省和批判。像《江湖告急》、《一個字頭的誕生》,都帶有黑色幽默的性質。
由張徹、金庸、古龍奠定的那種浪漫主義的遊民江湖文化、講義氣的文化,就會讓位於這樣一些反江湖敘事,傳統的義氣敘事遭到了質疑、追問,和再度的升華。
杜琪峯的《黑社會》其實就是這樣一部典型的電影,包括它的第二部《以和為貴》,更顯著地表達了對義氣這種倫理的質疑,以及跟義氣相關的男性氣質,和與之相關的江湖的規章制度的文化,這些都遭到了質疑。
但事實上,只要還是遊民社會的生存狀態、江湖的生存狀態,義氣的機制就很難徹底地抽離。因為它意味著,你在當中沒得選擇,行事必然要去依據這樣一種倫理。
《掃毒》用更為藝術的方式表現「義氣」這一主題。圖/豆瓣
所以說各種各樣的導演和藝術家依然還會以各種方式堅持著對傳統、義氣和現代價值觀的有機整合,我們可以看到後來《掃毒》這樣一些電影,也是在表現兄弟義氣,但它可能更藝術。
音樂中的「江湖義氣」
同時我們在一些音樂當中,也能感受到這種義氣的審美風格,比如黃霑的作品,這是一種講義氣的、江湖的音樂,比如滄海一聲笑、男兒當自強,這些音樂的雄性氣質非常顯著;同時,它也和個體自由這種豪情,一種有擔當的體主義品質結合在一起。
在音樂層面,我們能看到一個更高層次的推進,就是把這種遊民文化當中的講義氣,逐漸地推到更高層次的、現代人的公民美德的層面,這個也是一個值得去琢磨的話題。我在書當中也有一些描述。
說唱歌手Gai的歌曲裡,有非常明顯的「江湖義氣」指向。圖/豆瓣
比如我們今天很流行的年輕人的文化當中,說唱文化當中也有所謂的江湖流說唱,這是這些年出現比較多的現象,其實也反映了我前面講過的,對八九十年代以來香港江湖文化的一種自覺的繼承,同時也是對三國、水滸這些更傳統的文化的自覺繼承。總而言之,這個傳統沒有斷裂過,並且還在不斷地發展。
大家如果對上述這些話題感興趣,可以去我的書裡尋找更多的細節和例證,裡面還會涉及到對於張徹、徐克、杜琪峯的電影,包括對黃霑的音樂,以及很多愛國歌曲的分析。
我從這些案例當中試圖發掘的東西,不僅僅是江湖文化到底是什麼、詩化江湖到底是什麼,也不僅僅是講義氣究竟意味著什麼;我還試圖去尋找一種華人能夠瞬間在身體層面反應出來的共情機制,由此我們可以展開一系列關於社會共同體凝聚的討論。
所以,我這本書其實要思考的,是我們中國人應該在什麼層面,能夠實現更加廣闊的、更加有情有義的一種情感共同體,這是我一個更為宏大的理論抱負。但我不知道我到底做到沒有,可能這本書只是一個開端,也期待在跟各位的討論中,幫助我進一步去思考一些更深層次的理論問題和歷史問題。
讀者提問
1、您提到碼頭文化、幫派文化和社會經濟因素,是不是可以把中國的「江湖」和義大利的黑幫做個比較,似乎它們都被藝術浪漫化了。
答:這個問題我特別喜歡,確實是這樣。
當年《教父》這種電影出來的時候,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六七十年代美國的義大利黑幫洗白,其實也是要把它的形象給詩化。但它詩化的邏輯很有趣,它是要宣傳這種黑社會家族具有某種傳統倫理的擔當。
《教父》,講述美國義大利黑幫家族的經典可以與中國的「江湖」做對比。圖/豆瓣
它確實也有這樣一個層面,只是這個傳統倫理是基於人性的普遍性,就是基於父慈子孝,或者兄弟的血緣關係。它不像中國人,講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的一種義氣。
所以,西方人所重視的這種浪漫化,我們也不能稱之為江湖,就稱為地下秩序吧。它更多的是要凸顯出其中黑暗的一面,以及其中人性的扭曲,和最後艱難的抉擇。比如說阿爾帕西諾演的小教父就是這樣的狀態。它也反映出當時波譎雲詭的黑幫鬥爭等等。
它的浪漫化其實是要反映這些東西,而不會像中國人一樣,把非血緣的人之間的情感機制講得非常到位,也不會去表現男性身體的美感。所以大家看到,老教父也好,小教父也好,都是用西裝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包裹起來的。但中國的武俠就會脫衣服打架。
這是因為中國人有戲曲的文化,這是表演性質的文化。我們說「三國演義」,「演義」,是要把「義」給演出來。怎麼演呢?為什麼要演出來呢?因為它面對的遊民階層,是很難通過大道理,通過抽象的義理得到感化,而是要通過直觀的形象,通過身體的表演被感化。
所以中國的這些江湖電影、武俠電影,都是直接用身體表演一個故事,表演一種大義凜然的姿態等等。
其實就跟吳天老師的《向前的記憶》中所寫的,和向前衝這個身體姿態非常有關係。這種東西很直觀,很簡單,但同時它能夠深深銘刻在你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記憶。
「經驗史」系列的另一部作品,吳天的《向前的記憶》。圖/豆瓣
這和西方的黑幫電影所帶來的刺激感是不一樣的。西方的黑幫電影,拼殺搏殺都是靠熱兵器,《教父》也是這樣。後來不管是昆丁的電影,還是斯科塞斯的電影,都是如此。
但中國即便用了熱兵器,它也是把冷兵器給熱兵器化了。比如吳宇森拿著兩把槍,但是這兩把槍其實是兩把刀,它就是古代遊俠的兩把刀,或者獨臂刀。其實這種章程是從古典的戲曲,從戲臺上的表演方式中延續下來的。
所以中國的這些武俠電影,它打鬥的時候是打得比較慢的,也是從戲曲當中吸收了營養。
雖然說它的刺激性沒有晚近的動作片那麼劇烈生猛,但是實際上它帶來的儀式感更強,也讓人能夠更加深刻地記住這些姿態,包括英雄殉道的姿態,為義氣兩肋插刀、最後犧牲的姿態,這些都流傳了下來。這就是中國講義氣的電影美學的一個核心命題。
當然,如果從更加長遠的歷史角度來說,西方的黑幫文化源自於文藝復興以來城鎮當中的家族文化。比如說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美第奇家族,它其實就是一個黑幫家族,它在義大利威尼斯城邦當中,能夠佔據強大的政治主導地位,就在於他們家族比較蠻橫,就像黑幫一樣無惡不作,但同時又有錢有勢。
美第奇家族的畫像。圖/維基百科
西方很多文學作品當中也有這種黑幫情結。在17、18世紀,資本主義剛剛開始上升的時期,城市的遊民相當多,有很多犯罪小說,或者說是遊民小說、流浪漢小說,其實反映的都是這種局面。
但是它們大多都是帶有現實主義色彩的。比如說寫過《魯賓遜漂流記》的著名的笛福,他還寫過一本書,叫《摩爾·弗蘭德斯》,講述的就是一個女性底層遊民一輩子在犯罪邊緣試探的過程,同時她的生活過得非常慘。它就是描述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資本主義轉軌階段、資本主義的上升期,必然出現這種遊民文化,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一些文學藝術表達。
中國的很多話題,很多文學的傳統,其實也吸收了西方這種文學的傳統。
2、「江湖」這個概念是否在今天已經式微?好像它在移民社會裡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被發揚光大。而在中國大陸,原創的「武俠」影響力不及港臺和海外。
答:說得對。在民國的時候,武俠文化的影響非常巨大,在鴛蝴派(鴛鴦蝴蝶派)的武俠小說當中,包括國民黨對於革命志士的官方宣傳,也會強調這些特徵。
但是為什麼後來這個東西它就不重要了?就在於我們已經實現了全國的統一,要以現代化的民族國家的方式來治理,因此也就註定要對這種分散不拘的遊民狀態進行徹底整治。可以看到,從新中國建立以來大陸的幾次運動,都是為了把這個問題給解決掉。
包括我們記憶猶新的80年代掃除盲流的運動,對流氓等現象的定義,以及對犯罪的規定,到90年代的掃黃打非,包括最近的掃黑除惡,其實都是為了社會基層治理。
基層治理不能容許有法外之地、法外之徒;雖然事實上肯定還是會存在,但是至少在法理上,在治理的層面上,在理念上,都必須對它進行規訓。這是必然的一件事情,只有這樣才能維護我們民族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統一完善。
在海外的一些地方,因為它的事實治理相對而言比較紊亂,所以這種敘事相對就會比較多一點,在港澳臺地區也是如此。
香港有非常明顯的遊民社會的氣質。圖/香港舊照片
凡是在一個主權界限不是那麼鮮明的地區,它就會有大量自發湧現的、例外的主權現象、共同體現象出現。而講義氣存在的意義,其實就是為了調整諸方勢力的博弈和鬥爭。香港黑社會電影中講義氣的所謂儀式、規定,都是為了解決衝突、化解衝突。
✎本期坐館 | 馮慶
✎本期編輯 | 程遲
原標題:《讀懂了江湖義氣,你就讀懂了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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