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年底,影院似乎都會上映一兩部貼著「療愈片」標籤的電影,在感覺靈魂被掏空的時刻,來療愈社畜們受傷累累的心靈,美其名曰「心靈SPA」。今年,這部電影就是皮克斯出品的《心靈奇旅》(英文名《Soul》)。一句話概括,影片講述了夢想成為爵士鋼琴家的喬(非典型社畜人格)與厭世的靈魂22(典型無緣社會人格)相遇,共同攜手返回現實世界尋找生命的意義(重新回到社畜隊伍)的故事。
就在影片上映前不久,前美國超級打工人歐巴馬先生以重症迷影患者的身份列了一份2020年個人觀影及煲劇榜單,《心靈奇旅》赫然其中。實際上,影片歌頌的正是一個打工人的超級打工魂:哪怕將要死了,也要打好最後一份工。無論對於前任美國總統、還是對於現任美國總統,看起來都有著深刻的教育意義。
作為打工人與美國總統共同的思想教育片,影片其實也可以用佛教哲學來作一點解讀。這一趟「心靈奇旅」,也可以邀請一位佛教導遊。
不過,如果要從佛教角度來解讀,首先就遇到一個問題:「soul」在影片中到底指什麼?如果用一個佛教的概念來解釋的話,會是哪一個詞語最合適?
影片主角——夢想成為爵士鋼琴家的喬陷入重度昏迷後,他的意識來到了一座往上不斷延伸的天橋上——好靈魂上天堂,壞靈魂走四方。所以,一長串的靈魂都排著隊等待上天堂。這時候在喬意識中的身體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形象,和原來的喬很相似,但是看上去小很多,半透明狀,螢光藍。顯然,這時候的喬不再是之前生活在紐約皇后區的那個喬,但也還沒有到達彼岸天堂,也沒有轉化為其他生命體,在佛教中,這樣一種狀態就被稱之為「中有」,藏傳佛教當中則稱之為「中陰身」。如果影片名字的「soul」是指死後的這個形象的話,所謂「靈魂」其實就相當於佛教中所說的「中有」。當然,在影片當中,喬並沒有真正死去,而是重度昏迷,這個階段,按照佛教的設定,應該是停留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佛教中稱之為「無心位」),而不是馬上就進入「中有」狀態。看起來,佛教的理論設定比影片中的世界觀架構要更加嚴密一些。
佛教認為,在一期生命終結之後到下一期生命開始之前,會有一個短暫的中間狀態,這個中間狀態就稱之為「中有」,由於是一種純粹意識性的存在,所以也被稱之為「識有」,其中包含一種關於自我身體的想像,稱為「意生身」。這個意識中的身體主要依照將要投生的生命形態來決定。將要投生欲界人道的中有,就像五六歲小孩的樣子,感官功能很敏銳。將要投生色界天道的中有,則就像色界中天人正常形象一樣,自帶美顏效果之外,還自帶全套服裝,至於是Gucci還是Amani,佛經中沒有具體記載。
當然,這裡必須補充強調,佛教並不主張一個永恆不變的靈魂存在,只不過,佛教也並不認為一期生命結束,相關的數據就全部清零,而是認為生命是一個持續變化與流動的狀態。
不過,影片中,除了一開始喬對於這個自我形象表現出一點好奇之外,之後就沒有太多關注,影片主題也並未聚焦於此。所以,所謂「soul」可能並不是這個死後的自我形象,而是這個形象所承載的自我意識。如果這樣的話,把「soul」解釋成「中有」也就不合適了,需要從佛教有關意識的概念中尋找更加準確的解釋。
佛教唯識學當中,把心意識功能分為兩大系統、八個方面。
第一個系統是集合的系統,叫做「心」,第二個系統是認知的系統,叫做「識」。佛教對兩者有一個簡單的定義:「集起名心,了別名識。」所以,如果從集合與創造的角度來說,就用「心」來命名。如果從認識與分別的角度來說,就用「識」來命名。
「心」的概念一般就不再往下分,因為它本來是一個總攝性質的概念。
「識」可以進一步往下分,根據認識的主體與對象,把認識功能分為八個方面,分別為:眼識(或色識)、耳識(或聲識)、鼻識(或香識)、舌識(或味識)、身識(或觸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前面五個識都很容易從字面上來理解,第六意識也和一般所謂的「意識」基本相等,既包括對於具體事物的識別,也包括對於抽象概念的認知,但和一般所說的意識不同的是,其中不包括所謂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在八識系統中,專屬於末那識,而一說到末那識,所指的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自我意識。
那麼,影片所謂的「soul」有沒有可能就是指這個末那識呢?這是第二種可能的解釋。在影片中,喬抱著「向天再要五百年」的精神,千方百計地要回到自己的身體中去,背後其實也都是末那識在驅使,因為是末那識源源不斷地發出關於「我」的指令。
末那識發出的關於「我」的指令,分析一下,其中包括四種基本指令特徵:我痴、我見、我愛、我慢。英國演化生物學家理察·道金斯曾於1976年撰寫了一部著作,書名就叫做《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一度引起極大反響,至今暢銷不衰,不久前,又出版了四十周年增訂本,除了生物基因之外,還提出了「文化基因」,起了個超萌系的名字叫做「meme」,不禁令人想要發出永恆的天問:這個世界,會好嗎?佛教則並不特別探討有關自私行為的生物學基礎或者文化學影響,而是從末那識的本質屬性當中提取出這四個特徵,來解釋人的自私的原因,這四個特徵也被稱之為「四根本煩惱」。
你以為你很快樂嗎?其實有可能你很煩惱。
所以在影片中,才出現了這樣的情節設計:喬為了獲得重生,自私地搶佔了22的投生機會。即便事後會追悔莫及,作出選擇的時候卻常常身不由己。
這樣看來,「soul」大概也並不是指這個末那識。黑暗森林風,和皮克斯不搭。
在八識當中,有一個詞語還沒有解釋,這就是第八識——阿賴耶識。
和前面七種識比較起來,阿賴耶識要更複雜一點點。不過如果連「內捲化」這樣的詞語都能理解,要理解「阿賴耶識」也並不難。一方面,它其實也就是兩大系統當中的心的系統,因為具有集合的功能;而另一方面,它又同時隸屬於兩大系統當中的識的系統,作為其中的第八識而存在。當在前一種意義上使用時,可以直接用「心」來命名,而當在後一種意義上使用時,就以「阿賴耶識」或者「第八識」來命名了。在八識當中,它的功能最強大,雖然排名第八,其實是在絕對的C位。
按照佛教的世界觀架構,我們所見到的現象世界,並不是在心外獨立存在的現象世界,它看起來是一個外部的客觀世界,但實際上是我們內在的心靈世界的外部投射。為什麼能夠做到這樣呢?就是因為阿賴耶識的存在。簡單來說,阿賴耶識的功能可以概括為「執受了別」和「執持了別」兩方面。一方面,阿賴耶識能夠「執受」與「了別」內部的根身——我的body,另一方面,阿賴耶識又同時「執持」與「了別」外部的器界——我的world,所以內外通吃,又不會將內外混淆。
因此,影片中喬死後來到的這個心靈學院,其實也不過是阿賴耶識的顯影而已。放縱不羈愛自由的22也好,靈魂打工線條Jerry或Terry也好,其實都是阿賴耶識變現出來的人物形象,而給每個生命進行重新塑造並點燃火花的所謂「生之來處」——靈魂的「心靈學院」,也和喬生前居住的紐約皇后區一樣,都是因為阿賴耶識的執持而存在。當然,共同的世界,共同的想像。一群紐約人,就想像出了一個共同的紐約。這是佛教意義上的「想像的共同體」。
那麼,是不是「soul」就是指阿賴耶識呢?這樣解釋,又好像太寬泛了,而不夠聚焦。因為在影片中,特別提到了靈魂需要重新獲得再生的機會,離不開一樣東西,被稱之為「火花」(spark)——影片中以「那件讓生活變得有意義的事物」來解釋「火花」。如果「火花」才是「靈魂」重生的第一驅動力的話,顯然,這個「火花」並不是阿賴耶識。
但實際上,這個驅動力也離不開阿賴耶識,因為它就藏在阿賴耶識裡。
阿賴耶識不但布置好舞臺,創造出人物,還製造出源源不斷的情節劇。所以舞美也是它,道具師和化妝師也是它,編劇和導演還是它。這是因為阿賴耶識當中有無窮無盡的種子含藏著,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數據(Big Date)。這些種子不斷被調取出來,就稱之為現行,通過意識加工寫入新的數據,然後又把寫入新數據的內容以種子形態重新歸還。這些數據就構成了種子的實質內容,在佛教中把它叫做「習氣」。
習氣包括三類:名言習氣、我執習氣、有支習氣。名言習氣構成了名相言說的基礎,我執習氣構成了自我意識的基礎,而有支習氣就構成了善惡習性的基礎。三種習氣共同作用下,就有了不同個體的種種差別。所以好看的皮囊並不一定千篇一律,而有趣的靈魂也可以千差萬別。在影片中,喬所有的行動都圍繞著一個夢想展開:成為一名優秀的職業鋼琴爵士家。這個夢想裡面就凝聚了三種習氣的力量。
所以,並不需要像電影中所設計的,要有一所「心靈學院」,聘請資深導師,來為每個靈魂小白尋找下一期生命的火花,雖然這可能是探索解決名人下崗再就業的一種新途徑,但導師的薪水和社保誰來承擔也是個問題。按照影片導演彼特·道格特的介紹,這個獨特世界的想法經過了23年的醞釀,其最初來自於對自己兒子的觀察,道格特發現兒子從一出生就擁有自己的個性,這種個性是從哪兒來的?道格特百思不得其解,於是乾脆就造出一個「心靈學院」的橋段,並且給出這樣的解釋:「這些靈魂並不是毫無準備地出現,他們受過訓練,獲得了個性和興趣。」靈魂也要參加「You Seminar」,這大概是導演參加了太多行業seminar的後遺症表現。在關於人的個性的先天性方面,一直存在兩大路線的爭論:笛卡爾的「天賦說」和洛克的「白板說」。道格特的觀點其實應該算是天賦說的一種,只不過頗有創意地想像出了一個「心靈學院」。不過,如果針對這個訓練系統作進一步延伸式的思考與提問:當靈魂小白們在心靈學院裡作出自己選擇的時候,又是什麼在決定這個選擇呢?系統的設計就出現了一個bug,還需要增加一個自變量參數,才能確保系統的運轉。
佛教的理論設計當中基本排除了這樣的bug,通過種子和現行之間反覆的互相轉化,習氣被不斷加工製造出來,某些習氣可能得到強化,某些習氣可能被弱化。當下的生活世界,其實就是一所「心靈學院」,遇到的每個人,都可能是某方面的心靈導師,而真正的心靈導師不是別人,就是過去每一個時刻當中的自己。
所以,包含在「soul」當中的那個核心的「火花」點燃裝置,可以被解釋為由習氣構造出來的夢想與熱愛。
這樣一種解釋,最初也是喬對於「火花」的認知,但當喬實現了生命中最大的夢想——與爵士樂傳奇女伶多西亞共同登臺表演,並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後,僅僅感到了短暫的快樂,而並沒有獲得真正的滿足。生命的火花並沒有被由內而外地真正點燃,如同一個影子被舞臺上的射燈短暫地照亮,射燈熄滅後,暗淡依然。
所以,如果說影片的主題是「soul」,而「火花」又是點燃「soul」的關鍵媒介的話,看起來,靈魂最重要的那部分既不是死後踏上天橋前往「詩和遠方」的那個「中有」,也不是緊緊抓住自我欲望不惜逆行的那個「末那識」,甚至不僅是站在C位睥睨萬物的那個「阿賴耶識」,同樣也不僅是藏在阿賴耶識當中的那一堆「習氣種子」,而是一種對於生活的真正領悟——在佛教中稱之為:覺悟。
「覺悟」是點燃靈魂的真正「火花」,也是真正「令生活變得有意義的事物」,這個「火花」的種子其實每個人在來到世界的時候就已經攜帶了,但不一定每個人都有機會徹底點燃它。點燃它的時刻,有可能並不是一個高光時刻,而是一個柔光時刻。在影片中,對於22來說,它就是一顆輕盈的翅果(一種果實,形狀看起來很像樹葉)隨風搖曳掉落在手心的時刻,在那個時刻,22的內心被輕輕叩開。
影片一個重要的段落是,當喬結束演出後,準備和多西亞告別時,站在酒吧門口,兩人之間有一段對話,喬說出了短暫興奮後內心的隱隱失落。多西亞則娓娓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聽過關於一條小魚的故事,它遊到一條大魚旁邊說:『我要找到他們稱之為海洋的東西。』
『海洋?』大魚問:『你現在就在海裡面啊。』
『這兒?』小魚說:『這兒是水。我想要的是海洋。』」
喬沉思著回到自己的寓所,輕輕彈起鋼琴,回想起自己經歷的那些平凡時刻,它們的平凡也正如22之前向他展示的那些最平常的事物:一根棒棒糖,一個線圈,一塊披薩,以及,一顆翅果。這時候,喬才從一種凡學的追求進入另一種「凡學」的領悟,才點燃了自己生命的「火花」,獲得了自己的完整的「soul」。
喬回憶起了之前和22的一番對話,22說:「也許看天空是我的『火花』?或者走路?我真的很會走路。」而當時喬的回答是:「這些不是真正的目標,22,這僅僅是平常的生活。」此刻,喬終於領悟到,火花並不是目標,火花是對於平常生活的內在覺悟與完全接納。
所以,「火花」是覺悟,而關於「soul」,最合適的解釋,也就是「一個真正覺悟了的靈魂」。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獲得了這個「覺悟」,他(她)的靈魂就是一個高尚的靈魂,一個純粹的靈魂,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靈魂。這時候,用一名中學教員的身份來活著,或者用一名鋼琴爵士家的身份活著,區別也就不再那麼重要。
至於這個「覺悟」的內容,在影片中用了「to come live」,「going to live every minute of it」等句子來表達,簡單地說:「活在當下」。
所有療愈類型電影走過的最長套路,到最後常常都是「活在當下」的套路。
不過,之所以「活在當下」成為一種態度,一種追求,成為影片放棄一切「purpose」之後的另一種「purpose」,或許是因為,「活在當下」對於現代人來說,可望,更渴望,而常常不可及。
畢竟,一部影片能夠「療愈」的創傷,通常也只能是皮外傷。嚴格地說,那不是傷,是痛。
所以,雖然答案有一點雞湯那味道,天冷了,喝一碗已經燉好的雞湯,暖暖身子,未嘗不可。補充熱量後,打開手帳本,鼓起勇氣,默默立下明年第一個Flag:「活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