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時節的西嶽華山,青松翠柏,鬱鬱蔥蔥,山花爛漫,鶯囀鸝鳴。山澗中流水潺潺,清澈見底,魚遊如梭。
太陽偏西的時候,華山腳下來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只見他一會兒駐足在巖下仰觀古木枝葉,一會兒蹲在溪邊細察遊魚奇石,一會兒又坐在山石上欣賞山勢風光,一副悠閒自得、興致勃勃的樣子。
這時,從林邊的小路上走來一位身穿青衣的婢女。她輕輕走到青年人跟前,面帶微笑,友好地對青年人說:「我家主人派我來邀請公子,請您到宅上休息一下,喝杯清茶。」
青年人覺得奇怪,心想:「我在這裡人地生疏,會有什麼人邀請我呢?」便問婢女:「不知是何人邀請我?」
「就在南面宅院裡,我家主人正在觀景臺上等待。公子到地方就知道了。」婢女並不直接回答他的話。
青年人是在外闖蕩慣了的,有些好奇,卻並不懼怕,加上正覺口渴,就不再顧慮,答應了青衣姑娘的邀請。
向南走了不到二裡路,山坡上樹林邊出現一座高宅大院。令人奇怪的是,除了這個院子,旁邊卻沒有其他人家。院門大開,有幾個侍婢排成兩行迎接他們。青衣婢女領著青年人來到客廳裡,一個橙衣姑娘殷勤地為他倒茶。
青衣婢女笑著說:「請公子稍坐一會兒,我去稟告我家小姐。」
「小姐?」青年人吃了一驚。他在路上猜測,邀請他的可能是一位紳士,也可能是一位文人,或者是一位生意人,想不到卻是一位小姐。說要告辭吧,已經到人家家裡來了,這時走了也不禮貌,只得強忍著心中的不安,等著與小姐見面。
橙衣姑娘來續茶時,青年人悄悄地問她:「你家小姐姓什麼?怎麼住在這荒僻的地方?」
橙衣姑娘遲疑了一下,說:「公子已經來了,不會不辭而別的,我現在說了小姐也不會怪罪了。我家小姐是皇尚書的女兒,名叫皇吟卿。這裡雖然荒僻,卻是觀景的好地方,是尚書老爺退隱讀書的地方。」
接著又俯在青年人耳邊,神秘地說:「我家小姐正當妙齡,尚未婚配,眼下正在尋找佳偶。因為來華山觀光遊玩的才子很多,她才離開城裡住到這兒……
橙衣話還沒有說完,就見一位衣著素雅、年輕漂亮的女子走進來,身後四、五個婢女跟著,都打扮得華麗豔美,映襯得那年輕女子如花中仙子。
那年輕女子想必就是尚書的女兒皇吟卿了,一進門連說:「歡迎!歡迎!公子光臨寒舍,奴家很高興!」皇吟卿落落大方,青年人在小姐面前卻是十分拘謹了。
他慌忙站起來,躬身行禮道:「小生鄭紹今天能與小姐相見,真是福氣。」
原來這位青年人姓鄭名紹,池州人士,經商為生。結婚不久,妻子就得急病離他而去。打算再續娶一個,卻因一天到晚在商棧碼頭奔忙,沒有很多精力去找意中人。
雖然也有媒人前來給他介紹了幾個,他覺得都不如原來的妻子,婚姻的事就這樣擱下了。這次是他販運貨物來到華陰暫住,處理完生意,抽一天的閒空,來華山轉轉,觀看西嶽風光。
「鄭公子不必客氣。」皇吟卿瞥了一眼桌上的茶水,「這粗茶怎麼能與公子喝?請公子到樓上坐吧!」鄭紹欣然同意,跟著皇吟卿來到了繡樓。
青衣婢女重新沏茶敬給鄭紹。鄭紹覺得滿口清香,沁入心脾,從來也沒有品嘗過這麼好的茶,不禁連連稱讚:「好茶!好茶!真是人間少有的仙品。」
從進大門到上繡樓,一直沒看見這家的男主人和男僕,鄭紹心中不免疑惑,便問皇吟卿:「受到小姐這樣的盛情招待,真是感激不盡。不知令尊是哪一位尚書?以小姐的千金之體為什麼會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令尊令堂在不在這裡?小姐為什麼對我如此熱情?請小姐把實情告訴我。」
皇吟卿笑了一笑,從容地回答:「請您不要懷疑。我是皇公的小女兒,很小的時候,父母都因病去世了。我早就離開京城,遷到這個幽靜的地方來住了,家中只有我一個人當家作主。」
兩人飲了二、三杯茶。皇吟卿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又說不出口。看看天晚了,鄭紹起身告辭。
小姐慌忙阻攔,給青衣婢女使了個眼色,說:「我家後園的牡丹與別處不同,花開得晚,花期卻長。如今正當牡丹盛開,小青陪公子去看看吧。」
鄭紹只好跟著小青來到後花園,見滿園牡丹,奼紫嫣紅,的確與別處不同。
小青邊走邊對鄭紹說:「現在小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無長輩作主,只有自己給自己選擇丈夫了。到這裡來登山遊玩的男兒也不少,她都覺得不滿意。今天看到了您,一下子就覺得很合她的心意。不知道公子願不願意?」
鄭紹聽了,想著皇吟卿如此美貌,又有才識,居然願意嫁給他為妻,頓時眉色飛舞,一把抓住小青的手,急促地說:「你可不能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這都是小姐吩咐我做的。」
他們回到繡樓,小青與小姐咬耳嘀咕了幾句,皇吟卿眼中馬上泛出喜悅的光彩,吩咐在客廳擺上酒菜,請鄭紹上座,她對座相陪。樂伎們在廳前吹拉彈唱,他們對飲交談,不覺已是紅日西沉,夜幕降臨。
皇吟卿拿出一隻金酒杯遞給鄭紹,神色鄭重地說:「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年,今天才遇到您,覺得和您有緣分。您若不嫌棄我,這隻金杯就作為咱們的定情物吧。」
鄭紹故作謙遜地說:「我是個生意人,整天東奔西走,販貨贏利,好多人瞧不起我這樣的身份。與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結親,我想都不敢想。今天我能受到小姐的盛情招待,就很榮幸了。答應這門婚事,怕我這個平民百姓會有辱您家門庭。」說罷,把金杯放在皇吟卿面前。
皇吟卿剛才聽小青說鄭紹已經答應,所以才大膽地贈杯定情,誰知卻遭到拒絕。
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走到一架箏前,伸出纖纖玉指輕捻慢彈起來。箏聲悠緩低沉,如泣如訴,似怨似艾。鄭紹靜靜地聽著,好像被箏聲深深打動了。
一曲未了,他把金杯拿回來,自己斟滿酒,一飲而盡,又斟了一杯,雙手捧著,送到皇吟卿面前,皇吟卿舉杯,眼含熱淚,慢慢飲完。鄭紹拉起皇吟卿的手,願和她共結連理,成為夫妻。
皇吟卿轉悲為喜,緊緊拉著鄭紹的手,讓小青打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在廳外設置香案,兩人對天盟誓,舉行了婚禮。丫環們把繡樓布置一新,一對新人手牽手進了洞房。此後,皇吟卿天天在樓閣中擺下美酒佳餚,與鄭紹歡快度日。
鄭紹在這裡花天酒地生活了一個多月,心裡總是放不下他的生意,就對妻子說:「我得出去看看生意,整理整理貨物與帳目。一旦料理完畢,就回來看你!」
皇吟卿不高興地說:「你真是滿腦子生意經,幾天不去賺錢就心裡難受。誰聽說過新婚夫婦的蜜月這麼短暫的?」
妻子不同意,鄭紹只好又住下來。一轉眼,一個月又過去了,鄭紹硬著頭皮再次向妻子提出了走的要求,他耐心地說:「我是個生意人,靠經商買賣維持生活。我喜歡熱鬧的碼頭和喧囂的集市。在家裡閒著,你對我再溫柔,照顧得再好,我總還是牽掛著我的生意。你不要懷疑我有二心,我出去料理完帳務,就馬上回來,決不會騙你!」
通情達理的皇吟卿不好再阻止他。猶豫了半天,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對鄭紹說:「我想跟郎君一起出去做生意,免得在家裡獨守空房,終日相思,不知郎君同意不?」
「這怎麼能行?」鄭紹連連擺手,「你一個女子怎能受得了路上的辛苦?」
「只要能與郎君在一起,再辛苦我也不怕!況且我小時跟家裡的拳師學過拳腳,身體強壯著呢。」皇吟卿一再堅持,鄭紹勸了半夜,見無法阻止,只好同意。
旱路坐車,水路乘船,路途雖然顛簸勞累,但小兩口相伴而行,倒也有不少樂趣。
當時長安的綢緞價格昂貴,鄭紹決定做絲綢生意。打聽到宋州、定州、蘇州、渝州等地絲織較發達,算算路程,宋州離長安最近,兩人就順著黃河乘船到洛陽,過了洛陽,又沿運河到宋州。
碼頭邊停了船,鄭紹就去聯繫買貨。跑了幾家,與姓黃的一家綢鋪談好了價錢,約定先付一半的錢,等貨物全裝上船再付那一半。誰知這天下午,船裝到八九成,黃老闆的妻子突然害了急病。黃老闆急忙找大夫給妻子看病,就對鄭紹說剩下的明天再裝,帳也明天結。
鄭紹想,船上的貨有三、四成是沒有付錢的,這三、四成就值七、八十兩銀子。當天夜裡,鄭紹悄悄地讓船工起錨開船,恰巧趕上東南順風,貨船揚帆前行,等皇吟卿一覺醒來,船已走了上百裡。
皇吟卿驚問鄭紹:「貨款還沒有付清,怎麼就開船了?」
「這樣不是賺得更多嗎?」
皇吟卿聽了他的回答,非常生氣:「這種不義之財,怎麼能賺?這不是坑人嗎?」
「反正不能再退回去了。」鄭紹擺出一副討好的樣子說:「下次到宋州,再把剩下的貨款還給他。」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到了春節。靠著鄭紹的精明機巧,賺了幾百兩銀子,夫妻倆回到池州老家過年。
鄭紹的母親前幾年過世了,父親跟著他弟弟生活。快一年沒回家了,回家後免不了走親訪友,拜望四鄰。親戚朋友聽說他新娶了媳婦,又是長得像天仙似的官家小姐,都齊來祝賀。
他的舅父是個孤苦伶仃的老漢,多年靠親友接濟,聽說外甥做生意發了財,娶妻回鄉,便用家裡僅有的一點錢買了一塊花布,蹣蹣跚跚從城西趕了來,一是給新娶的外甥媳婦送點見面禮,二來也想依靠鄭紹過個溫飽年。
鄭紹在有錢的親朋面前總是笑逐顏開,誰知今天見了這位寒寒倫倫的舅父,臉上像灑了一層霜,鼻子裡哼著氣說:「你來幹什麼?不在家裡享清福?」
隨即把舅父拿來的花布往牆腳一扔,轉身吩咐傭人:「給舅公弄兩個饅頭,一碗菜湯,讓他吃了回去!」
「舅舅是咱的至親長輩,好意來賀喜,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他老人家?」皇吟卿在裡間聽見了,慌忙走出來責備丈夫。
「他還不是想我的幾個錢!」鄭紹歪著頭,倒背著手鑽到屋裡去了。皇吟卿領舅父到東廂房烤火,又到廚房吩咐傭人給舅父做幾樣好菜。
舅父走了。皇吟卿耐心地對丈夫說:「舅父年紀這麼大了,一個人過,挺苦的,咱就多照顧他點,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你這樣對待老人,豈不讓鄰居笑話?」
「我可顧不了那麼多!」鄭紹就是不聽勸告。皇吟卿只好私下裡派人給舅父送去了十兩銀子、一擔麵粉、二十斤豬肉。一想起此事,皇吟卿就悶悶不樂,心想丈夫外表斯文瀟灑,內心卻吝嗇淺薄,叫她如何託付終身!
冬去春來,他們又揚起風帆,沿江順流而下,直達潤州,準備收購一些皮革製品到洛陽、長安去賣。
船近潤州,離碼頭還有二裡多路,看到航道邊停泊著兩隻船。漸漸靠近後,聽到那兩隻船上傳出了叫罵聲和女子的哭聲。
原來,潤州府折衝都尉的兒子在一次遊玩時看到船工的女兒容貌美麗,動了歹心,今天帶了兩個衙役來強搶。老船工父女堅決不肯,混亂中把那船工的頭都打破了,滿臉滿身都是鮮血。
老船工跪在船頭,請求鄭紹救救他們父女,鄭紹的兩個船工體格強壯,也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對鄭紹說:「不用鄭大人動手,我們兩個過去就能把那三個強盜打跑!」
「不行!得罪了官府,我們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救人要緊!緊急關頭就不要考慮那麼多了!」皇吟卿也說。
「緊急關頭?又不是我的緊急關頭。快開船進城!」鄭紹不僅不願救人,反向折衝都尉的兒子拱手行禮。
眼看著老船工的女兒被搶走了,兩個船工氣得咬牙跺腳,皇吟卿兩眼含淚,滿面通紅,鄭紹卻無事人一樣,悠閒地觀賞江邊風景。
船泊潤州。第二天,鄭紹到城中定貨,傍晚回來的時候不見了妻子。問船工,船工說:「夫人說是到岸上走走,已有兩一個時辰了。」
鄭紹在臥艙枕上,看到皇吟卿留的字條:「三年苦尋,原以為得到了如意郎君。誰知郎君虛有其表,讓奴家痛心失望。我走了。你也不要再尋找我,唯願郎君以後多做善事,仁心待人。多保重吧。」
鄭紹呆了半晌,突然發瘋似的跳上岸,向城裡跑去。他找遍了潤州城,哪裡還有妻子的影子!
鄭紹草草買了一點皮革,就催船工開船,順著運河、黃河,日夜兼程趕往華陰。來到華山腳下,只見松柏青青,流水淙淙,景物依舊,然而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皇尚書的宅院,連個過路的人也看不到。
鄭紹孤寂地面對青山悲泣,為失去妻子而悔恨自責。
參考資料《豔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