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八九十年代盜版肆虐的武俠小說市場,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從某個地方找到一部武俠小說的上冊或下冊,然後對未曾謀面的另外半部書念念不忘。若干年後終窺全豹,閱讀滋味卻不復有當年的美妙。
相比之下,拿到下冊當然比上冊幸運得多,因為故事已經大致鋪陳開來,矛盾漸漸尖銳,情節開始向高潮進軍。更重要的是,你不必經歷結局不明的牽腸掛肚。
我第一次讀到的《邊城浪子》,只有中、下冊,沒有上冊。封面上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以怪異的姿態舉著一柄滴血的刀,署名「金庸著」。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金庸如假包換的十四字名聯,但已能看出這種瘋狂的筆法,不可能出自一個正襟危坐的作家之手。
中冊故事從葉開救傅紅雪開始,然後第二章迅速轉入一個非常奇特的場景:葉開和沈三娘在草原下的地室漫談。這段談話透露了整部小說的主線:傅紅雪有七個仇人,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出這些仇人,一一剪除。主角在這個故事裡的位置依然不明,大概是一個協助復仇者的角色。
傅紅雪在城市裡漫遊追索,那些身上洋溢著絕望氣息的仇人,迫不及待找上了他。故事已經非常完整,所以我並沒有急著去找小說的上冊,左右不過是人物出場、背景介紹、情節鋪墊之類。
若干年後我讀到了《邊城浪子》上部,我驚訝地發現,這居然又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二
小說以邊城的一個夜晚開場。從這裡可以看出,古龍把武俠小說人物常見的活動地點,從內陸中心城市向邊陲之地擴散。「邊城」已成為古龍後期小說的重要意象。
《歡樂英雄》的活動背景局限在一個無名小鎮,《銀鉤賭坊》讓浪子陸小鳳千裡趕赴極寒之地「哈拉蘇」,《大地飛鷹》的故事從西藏開始,《邊城浪子》索性把俠客拉到一片神秘遼闊的荒原之中。
人物安置地點的不斷邊緣化,當然不僅僅是出於獵奇的緣故。也許對身處臺北燈紅酒綠之地的古龍而言,只有邊城才是他真正的精神依託之地。各大門派不屑於在這裡安排駐點,世家子弟的足跡與此絕緣,當然也找不到酒樓錢莊等大連鎖店的分號。這裡的人們平凡知足,不見目迷五色的物質生活,甚至連人性都顯得原始、簡單、粗糙。
古龍開篇便用一句話形容邊城:「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在這片荒蕪無垠的原野之上,埋伏著作家「迎風一刀斬」的乾淨利落的獨特美學,一觸即發。
地處關東的邊城,如安德森筆下布滿畸人的亥俄州小城,規規矩矩、平平常常的生活裡,澎湃流動著人性衝突的洶湧暗潮;蕭別離客棧座落的小鎮長街,像是奈保爾故鄉特立尼達的米格爾大街,貧困、破敗、骯髒,隱藏著千人千面的草根故事。
一群個性奇特、來歷不明的高手進入邊城,小城開始慢慢暴露出它不為人知的一面。五個邊城過客受邀到萬馬堂作客,堂主馬空群懷疑他們之中有一個是要殲滅萬馬堂的兇手。
意外事件接連發生,故事懸疑重重,包括兩個主人公在內,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秘密。黑雲壓城城欲摧,在大地蒼茫、萬馬悲嘶的邊城之夜,馬空群依靠身經百戰的經驗和智慧,最終「破局」。隨後,破局之人陷入了另外一個復仇之局。
古龍醞釀氣氛的白描功力,在這上半部分達到了巔峰。
暗黑蒼穹之下,漫天黃沙之中,寥廓草原之上,一群陷入迷局的江湖人左衝右突,奔波在萬馬堂、荒原和小鎮三點一線之間。同樣是肅殺的秋風,兇案連發之時,如夜鬼啼哭;高手決鬥之時,如烈火熔金;兒女談情之時,如冰河解凍;知己相交之時,如海濤撲岸。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邊城,混亂、渾沌又迷人……俯瞰眾生的作家操縱他的上帝之手,鋪開了這片夜色濃得化不開的大地,其運筆之老到、技巧之高超、細節之精妙、文字之純粹、意境之特出,就算放到當代最傑出的漢語作品之林,也可立之無愧。
俠客們摒棄了十丈軟紅,如荒原上飛鬃揚蹄的奔馬,投身於天地自然,身上沸騰著原始的生命活力。他們要與之戰鬥的,已不僅僅是隱藏在暗處的高人奇士,還有無情的自然和內心的欲望。
他們離開邊城後,無不有一種墜落虛空的落寞之感,宛如乍然脫離精神子宮的嬰兒,茫然失措,不知道何去何從。
三
如果細讀《邊城浪子》,會發現這是一部在結構上脫節斷裂的小說——正如「邊城」和「邊城之外」的分野。籠罩邊城的迷霧散開後,讀者驚奇地發現,人物離開邊城之時,故事也背離了原來的軌道,就好像在邊城上空爆開的煙花,忽然之間散落到各處,俠客的任務,就是尋找出這些殘瓣,然後重新回到邊城,拼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一直到結局,他們再也沒有回過邊城,這後半部分,搖身一變又順理成章成為一個闡釋「愛與恨」的復仇故事。這個故事,一開始遵行於經典的復仇模式,然後不著痕跡地開始顛覆和逆反,直到結局完成最終的解構。
為了揪出不知名的七個兇手,傅紅雪和葉開離開地域遼闊的邊城,進入了人心遼闊的世界。
按照類型小說的正常邏輯,傅紅雪將如《殺死比爾》中藝成下山的烏瑪·瑟曼,把七個仇人的名字一一從世間抹去。這裡面當然不乏精彩高超的武藝拼鬥,也會有智慧計謀的撞擊,終點就是「比爾」伏誅。
讀者的期待落空了。古龍開始一步步顛覆傳統模式,傅紅雪走上了一條與自我搏鬥的不歸路:
復仇對象的可憐——他們並不只是僵硬的邪惡符號,各有各的風採氣度,也各有各的悲哀隱痛。
復仇過程的意外——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雙手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
復仇迷局的循環——仇人的子女也要為他們的先輩報仇,正如復仇者殺死敵手為父親報仇一樣。
復仇理由的崩潰——父親似乎是一個不值得為之復仇的角色,殺他的兇手似乎都有一個值得原諒的理由。
復仇本身的可笑——原來復仇者根本就與這件事情無關,真正的苦主反而時時給人留下餘地。
薩特說:「我生活在背負安克塞斯們的埃涅阿斯們中間,從苦海的此岸到彼岸,孤苦伶仃,所以憎恨一輩子無形地騎在兒子身上的傳種者。」這後半部分,已如薩特的「處境小說」,把人物置於極端處境之下,剖析人物內心的衝突,直視人物作出的艱難抉擇。通過「兒子」對復仇的反思,折射作家對武俠小說傳統的冷嘲和譏笑。
在最後的結局,隨著兩個「掉包計」的揭開,整個事件以不可遏止之勢滑向荒誕之荒誕。葉開、傅紅雪、路小佳、丁靈中四位如日中天的江湖新生代,不得不接受自己陰差陽錯的命運。至此,復仇之局得到了殘忍又完美的破解。
四
《九月鷹飛》和《邊城浪子》都承接自《多情劍客無情劍》,《九月鷹飛》「續集」的意味更為強烈,但卻懾於前作威名,囿於小天地之中,古龍因此束手縛腳,那一群紅男綠女太子黨的故事,不由得讓人想起九斤老太的著名感嘆:一代不如一代。
《邊城浪子》則放開了手腳,另開新篇。兵器譜正式退位,直接進入集團化的江湖,武林已是神刀堂和萬馬堂的天下。神刀堂瓦解之後,信奉個人主義的英雄們立刻有了用武之地。可以說,在精神質地上,唯有《邊城浪子》才堪稱《多情劍客無情劍》的續集。這不僅由於李尋歡的影子無所不在,更因為古龍通過巧妙的處理技巧,對《多情》的種種原型作了不露痕跡的化用。
這是一部非常耐讀耐品的小說,古龍對作品裡的人物給予平等的尊重,慷慨地把諸多閃光點安排給了一眾配角,尤其是路小佳、沈三娘、萬馬堂、馬芳玲、蕭別離等「賓中之主」,甚至連虛寫的神刀堂堂主白天羽和驚鴻一瞥的阿飛,都是寥寥數筆,神韻自現。串起小說主線的兩位主角,他們的面目性情也在對比之中予以展現。
傅紅雪和阿飛一樣,來自人跡不至的原野,有一個瘋狂灌輸人性本惡的母親,孤僻、沉默、不信任他人。與阿飛不同的是,他還是個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殘廢:跛腳,有羊癲瘋;復仇的念頭切割了他的所有情感和欲望。阿飛遇到李尋歡,氣質漸漸改變;傅紅雪卻始終如一,幾乎沒有受到葉開的一絲影響。真正影響他的,是同樣卑賤的妓女翠濃。
傅紅雪對人世間的溫情,帶著本能的厭惡。當他陷入波詭雲譎、勾心鬥角的江湖時,迷茫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他向這個未知世界抗議拒絕的方式,是痛哭和嘔吐。他的復仇之路,好像行走於流動的沙灘之上,身不由己地被卷到荒謬的終點。
古龍用寫《懺悔錄》的思維創造了傅紅雪——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他不停拷問這個人物內心的罪惡:瘋狂、自私、冷漠、困於所溺,以及不合時宜的性衝動。自我批判之下,又抽絲剝繭寫出了他至真至純的赤子之心。
與他互相襯託比照的葉開,是克制、隱忍的文明社會的產物,無論在邊城還是邊城外的廣闊世界,都能長袖善舞如魚得水;傅紅雪卻是絕對孤獨的,強烈的反秩序、反傳統和反理性的返祖特性,讓他對「他人即地獄」奉行不渝。
當傅紅雪得罪了萬馬堂,他就像來到阿爾戈斯城的俄瑞斯特斯,再也沒有一個歡迎他的邊城居民。不管在何處,他都是一個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旦他想參與到社會中時,性格的悲劇就決定了他的命運。
雖然四處碰壁,傅紅雪這種不設防的狀態,卻最容易激起女性的保護欲望。沈三娘、馬芳玲,甚至丁靈琳,都有過擁他入懷好好撫慰的閃念。
翠濃——不知為何,古龍筆下的風塵女子總是擁有超出常人的母性情懷——甚至為此獻出了生命。維納斯從未對傅紅雪綻放救贖的微笑,反而刺激了他的沉淪。
卡夫卡說:「沒有人能唱得像那些處於地獄最深處的人那樣純潔,凡是我們以為是天使的歌唱,那是他們的歌唱。」傅紅雪與翠濃的情感糾葛,直面人性和愛情中最汙穢悽苦的一面,最終以永恆的陽光作結,是我讀過的最感人的愛情書寫之一。
一次次的打擊,並沒有讓傅紅雪倒下,因為他的生命已經附屬於復仇這個概念。真相大白之際,傅紅雪說出「我不會再恨任何人」——如入火聚,得清涼門。這終究只是古龍的一廂情願,當復仇之神切斷了提線木偶的懸絲,要如何接受這樣荒誕謬誤的收梢?
我一直懷疑,古龍之所以寫《天涯·明月·刀》,繼續講述傅紅雪的故事,並讓他領悟了「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的道理,正因對傅紅雪深懷愧疚,要給自己和筆下的人物一個安心的交代。
恰如俄狄浦斯臨終所說:「儘管如此多災多難,我的高齡和我靈魂的高貴仍使我認為一切皆善。」
傅紅雪擊敗命運化身的公子羽後,若對鏡自照,很可能發現坐在小酒鋪裡慢慢吃麵的阿飛身影——完成了成熟化的蛻變,不再迷戀於出鞘一刀閃光的年輕靈魂,終於也成為武林中的陌生人。
五
古龍委實沉得住氣,《邊城浪子》的故事推進至三分之一處,葉開的飛刀第一次出手,讀者才隱隱感覺到這部小說與《多情劍客無情劍》的瓜葛。探花郎沒有真正出場,他已升格為江湖宗教的精神聖徒,讀者若想知道他的近況,必須付出忍受葉開肉麻吹捧的代價。
古龍當然沒笨到實寫飛刀師徒的聚首,因為他們熱淚盈眶相擁大談寬容的場面,必定相當驚悚。
「樹葉的葉,開心的開。」葉開樂天達觀的性格似乎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個人物絕非某些評論家所說,是個一團和氣、平面虛偽的「公式大俠」。
事實上,是不是所謂的「大俠」,這根本無關緊要。古龍的幾個設計,在這個人物身上注入了浮雲一般捉摸不定的氣質。
葉開甫出場,就發表了「我不吃狗給的東西,但卻經常餵狗」的妙論——桀驁狂妄。
葉開一發現馬芳玲的無情,不僅尖刻刺破她的假面,更溜得比馬還快——果斷決絕。
葉開懷疑丁靈琳的三哥是幕後兇手,故作漫不經心地向女友打聽他的消息——心機深沉。
丁靈琳跟小孩說:「所以他就拼命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所有的好東西都是他的。」——不安現狀。
在這個角色懶洋洋的外表之下,隱藏著驚人的判斷力和行動力,一直到結局,讀者才知道原來他才是這部小說裡最神秘、掌控力最強的角色,而他獨守隱秘、在復仇和寬恕之間徘徊的悲劇性,竟然絲毫不在傅紅雪之下。
如果說出身貴族的李尋歡(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以道家的逍遙無為經營他的人生,那出身寒門的葉開(養父母只是木匠)則是以存在主義的態度來化解仇恨。我們可以看到,在整部小說中,面對他人不解的詰問,葉開始終對自己的方向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概念——他不像傅紅雪被仇人牽著鼻子走,而是處於不斷的有意識的自主行動之中。
古龍寫傅紅雪,是赤裸裸剖開他的軀體,直接解讀他的靈魂。但處理葉開這個人物時,作家使用了曖昧難明的筆法,只描寫他的行動以及行動的結果,除了幾個直洩天機的表情,從不透露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或許最有趣的猜測是,葉開雖然接受了師尊的教誨,但當他看到傅紅雪代替他行使復仇之職時,冷眼旁觀、偶爾出來收拾殘局的他,內心會不會有一種兩全其美的快感?
可惜,古龍棋差一招,他為了在結局宣揚「愛與寬恕」的偉大力量,突出「愛永遠比仇恨更偉大」的主題,忽然間借葉開之口大肆說教,甚至不惜違背人物行動的自身邏輯,製造了數次讓葉開出手救人的機會,引出荊無命最後自愧不如的感嘆。這反而貶損了人物應有的品質。
誰也無法想像,葉開從天邊走進邊城之前,曾經受過怎樣殘酷的內心煉獄的敲打洗禮。我們看到的,是鳳凰涅磐後「完成式」的葉開,輕鬆自如,隨時隨地開玩笑,以經營玩笑的態度面對人生,又小心翼翼揭開玩笑般的結局。
這讓我想起克爾凱郭爾在《或此或彼》中提到的一個寓言:「在一家劇院,碰巧後臺起火了。小丑出來對觀眾講話。他們認為這是一個笑話,並鼓起掌來。他又告訴他們,他們依然歡鬧不止。我想,這是世界將被毀滅的方式——在才子們和小丑們普遍的歡鬧之中,誰相信這全然是個玩笑。」
也許,相比拒絕被世俗同化,時不時對人情社會感到「噁心」而嘔吐的傅紅雪,葉開更符合存在主義品評人物的標準:「拒絕一切社會定見和習俗,蔑視社會的評判,不承認既定的倫理道德和是非標準,主張按自己的獨立判斷採取行動,自己對自己負責。」
同時,他以自己的達觀和幽默,抵消中和了傅紅雪身上的黑暗幽魅氣質,像照射到邊城草原上的地中海陽光,使《邊城浪子》在寒風肅殺中,透出一絲孤獨卻不絕於縷的暖意。
六
二水分流。邊城故事結束的後一年,葉開在《九月鷹飛》裡塵埃落定,再過一年,傅紅雪接受了《天涯·明月·刀》裡另一個妓女的愛情。
對馬不停蹄在土地和情感上流浪的俠客而言,邊城只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甚至不復出現在他們的回憶中。
為了留住這段歲月,讓我們回到故事的中轉站,葉開和沈三娘密談的地室。
在他們的頭頂,是無邊無際的荒原和草叢。地室裡有床、妝檯、鮮花、小菜、美酒和一盞孤燈。風從上面的洞口吹過,燈火搖晃,大地靜寂。他們談到的復仇者,本來應該是正在談話的這個男人;春風一度助使復仇者成長的女人,本來不應該是正在談話的這個女人。這是何其弔詭的關係。他們好像在談正事,又好像在互相勾引。最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葉開醉了。醒來後發現酒杯下壓著一張素箋,上面用胭脂寫著:「夜晚在這裡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裡。」
我們知道,隨後沈三娘跟著萬馬堂堂主馬空群逃亡,她再沒有回過地室,當然也不會看到葉開的留言。
我經常想像,在很多很多年後的夜晚,有個江湖之外的過客路過邊城的草原,無意中發現荒廢已久的地室和早已泛黃的素箋。他會如何猜想,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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