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均原
五一期間走福銀高速,從藍田出口下,感覺收費站上的三個字,好像跟之前有所不同。貌似,最後一個字變了,從「白鹿原」變成了「白鹿塬」。
什麼時候變的我不知道,或者是我記錯了原本一直就是「白鹿塬」。但不管如何,對一個幾十年都在白鹿原土生土長的「原上人」來說,這個有土的「塬」,總覺得有些彆扭。
好好的充滿神奇色彩又因為《白鹿原》小說而廣為人知的白鹿原,因為多了這半截子「土」,生生地多出些土味來。
何況,也就那麼大一片原,卻將「白鹿原」和「白鹿塬」兩個版本各自流傳在各種正式的非正式的出版物以及各種場合,難免讓人覺得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姓啥叫老幾。
其實,要弄清楚白鹿原到底是叫「白鹿原」還是「白鹿塬」,並不是多麼難的事。毛主席說,任何事情都要實事求是。不能因為個人喜歡「白鹿原」不喜歡「白鹿塬」就一定說它叫「白鹿原」。
不妨從下面幾個維度,探究一下這片原,到底叫個啥。
先從字面意思看,白鹿就不做解釋了,普遍公認的兩種說法大家都認可,一是原的形似白鹿,而是當年漢武帝從白鹿原下灞河邊路過時看到原上跑過白鹿以為祥瑞,便以白鹿命名此原。
主要得看「原」或者「塬」字。
「塬」的意思只有一種解釋,特指中國西北部黃土高原地區因衝刷形成的高地,呈臺狀,四邊陡,頂上平。按這個意思,白鹿塬倒也準確。
而「原」字的意思就多了,包括:1.最初的;開始的:~始。~人。~生動物。2.屬性詞。原來;本來:~地。~作者。~班人馬。~有人數。3.沒加工的:~棉。~煤。~油。4.姓。5.原諒:~宥。情有可~。6.寬廣平坦的地方:平~。高~。草~。~野。7.同「塬」。不管是取第六個還是第七個意思,「白鹿原」的「原」,也都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用「白鹿原」的話,反倒還多了一層內涵——白鹿開始奔跑的地方。
再從歷史記載看。相信讀這篇文章的人,大部分應該看過《白鹿原》這部小說,陳忠實先生從書名到文中,從開頭到結尾,「白鹿原」少說也出現了有幾百次,卻沒有出現過一次「白鹿塬」的字眼,甚至連「塬」字都沒有。《白鹿原》雖然是小說,情節為虛還有很多鬼神之事,但陳忠實在寫作過程中對待歷史地理以及文化,那是相當嚴謹的,在寫作之前的準備階段,先生認認真真地讀了不知道多少遍不同版本的《藍田縣誌》等地方史料。他斷然不會自作主張,把史料中記載的「白鹿塬」改寫成「白鹿原」。
事實確實如此,我也偶爾翻閱過《藍田縣誌》,雖然不及陳忠實先生那樣仔細,但也沒在其中看到「白鹿塬」的字眼。
老先生還在世的時候,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為「白鹿原」證名,不妨摘選部分——
白鹿原和白鹿塬,這個原耶?那個塬耶?
……
白鹿原和白鹿塬,這個原耶?那個塬耶?
不單是陌生的想上原踏青摘櫻桃和觀賞雪景的朋友發生疑問,近年間我也在報紙和刊物上多次見到附加著土字偏旁的白鹿塬的字樣,不太在意,以為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既然引發如摘櫻桃如賞雪的朋友的疑問,我想作一個小小的辯釋,免得我再無休止地解釋下去。
我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查閱《藍田縣誌》在《歷史沿革》卷首即有記載:「《竹書紀年》中有白鹿遊於西原。」這無疑是位於藍田縣城西邊的這道原獲得白鹿原名稱的原始因由,這個「西原」未附加土字偏旁。又如《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裡所引《後漢書郡國志注》:「新豐縣西有白鹿原。」再如《續修藍田縣誌》記:「白鹿原位於灞滻二川間。」我所能見到的古典文獻資料上所記的白鹿原的原,沒有一處附加土字偏旁。唐朝詩人白居易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以白鹿原為題的七絕,不妨藉此共賞:「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且不說白居易到原上縱馬賞秋景的暢快豪壯,只說白居易詩裡的白鹿原的名字不附加土字偏旁。還有唐朝一位皇帝遺留的兩句詩:「白鹿原頭回獵騎,紫雲樓下醉江花。」這位皇帝也喜歡到白鹿原上縱馬放情,亦不論他,只見證這個皇帝筆下的白鹿原的原字不附加偏旁的土字。很顯然不是白居易和這位皇帝不喜歡以土字為偏旁的塬字,更不會是他們都忘記了給原字附加偏旁的土字,而是以白鹿命名的這道原的原字,原本就不附帶那個偏旁的土字。從《竹書紀年》到白居易和皇帝的詩歌裡,白鹿原的原字都不附加土字偏旁。
前不久,我在一種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是說誰家在白鹿原上搞了一項什麼開發項目,文中竟然把不附帶土字的原和附帶著土字偏旁的塬都用上了,白鹿原和白鹿塬交替出現在同一篇通訊文章中,真讓人徒嘆奈何……
白鹿原是地名,和什麼村什麼寨或什麼街什麼巷一樣,要改名要換字,似乎需要經過甚為嚴密的申辦手續,獲得批准後才能改換,不是任誰的好惡說改就能改說換就能換得了的興之所至的事。同樣的道理,白鹿原的原字,也應當不是隨心所欲就可以給它附加一個土字為偏旁。
但願在正經的公眾報刊上再不出現白鹿塬。不消說,會造成白鹿原之外的又一個白鹿塬的錯覺,且不說附加著土字偏旁的多此一舉。
陳忠實(2009年11月30日二府莊)
陳老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變「白鹿原」為「白鹿塬」,實屬自以為是的多此一舉。
這裡我們不妨再加上第三個佐證,那就是官方機構怎麼叫。
白鹿原是介於灞河和滻河之間的一處獨特地貌,面積雖然說不上多麼遼闊,但也橫跨了西安的藍田、灞橋、長安三個區縣。而在藍田和灞橋,出於開發建設的需要,都各自成立了比鄉鎮街辦還高半級的白鹿原管委會,兩地無一例外,在各種官網和對外傳播渠道中,叫的都是「白鹿原管委會」而非「白鹿塬管委會」!
無數的事實已經證明,白鹿原就是白鹿原,從來就沒有什麼白鹿塬,也不知道很多地方甚至是代表著地方窗口的收費站,咋能生造出個「白鹿塬」來?
「白鹿塬」,好歹這個「塬」字在字意上還沒有問題,而且本身也還有這個字,而「氵皂河」的那個「氵皂」字,就更屬扯淡了。
因為壓根就沒有這個字。
沒有這個字,卻有這條河,只能說明,人家本來就叫皂河,並不叫「氵皂河」。
史料考證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
根據考證,「皂河」的稱謂,最早出現在清乾隆《西安府志》中,該志卷五《大川志》稱:《長安志》:潏水東自萬年界流入交水。又漕河在鹹陽縣南十五裡,自萬年界來,經鹹陽入渭。一名漕水,《寰宇記》:漕水即瀋水。一稱坑河,《遊城南記》註:潏水今不至皇子陂,由瓜州村附神禾塹,上穿申店。而原愈高,鑿原而通,深至八九十尺,謂之坑河。一名皂河,《通志》:即漕河之訛。自牛頭寺入縣境西北之八丈溝,一分流為通濟渠,一西北流經三橋鎮入渭。
清嘉慶年間的《長安縣誌》也有記載:皂河與潏水同出鹹寧義谷,經皇子陂至韋曲西入縣界。皂水與潏水同源自大義谷口,西北流分為二,一自東岸北經流胡公堰為皂河,河上承胡公堰水及潏水枝津入長安界,即樊川西境。
民國《鹹寧長安兩縣續志》卷五《地理考下》同樣如此:皂水即潏水之下流。自鹹寧皇子陂入境,西北流十五裡有渠注城池。又三十裡繞漢城故址名皂河灣,折而東北流十七裡,復至鹹寧縣境入渭。
至於皂河怎麼就變成了「氵皂河」,還不是自以為是的多此一舉。解放後新編的《長安縣誌》和《未央區志》中都出現了「氵皂河」的寫法,但到底誰是始作俑者已經不得而知。想必這位「南郭先生」看長安八水的渭河、涇河、滻河、灞河、灃河、澇河、潏河、滈河,無一不帶「水」,便想當然地給皂河也要加上「水」。好像沒有水,其便不是河。
解放初期,多為手寫或鉛字印刷,一個本來沒有的「氵皂」字,寫出來或者印刷時給加上偏旁部首就是。可是,卻苦了現在的編輯記者,寫稿子編稿子打不出這個字,只好「生造」,生造還不好造,比如在各種office文檔中就沒法造,只能使用專門的排版軟體,先打出一個「皂」字,壓縮成瘦高形狀,再打一個「氵」也壓縮成瘦高形狀,然後將變形的偏旁和變形的字再合成一個包,硬生生造出這個不存在的字。這個造字的過程,可不是一般麻煩,想必很多編輯在造字的過程中,都感謝過第一個把「皂河」寫成「氵皂河」者的八輩祖宗。
按第一個以及之後寫「氵皂河」者的邏輯,黑河應該寫成「氵黑河」,黃河應該寫成「氵黃河」,長江應該寫成「氵長江」,嘖嘖,簡直是無江河不水,無「氵」怎麼好意思叫江河。
同樣的邏輯,也讓「白鹿原」變成了「白鹿塬」。
當「皂河」與「氵皂河」在紙面上並流,當「白鹿原」與「白鹿塬」在各種場合共舞,外面人在莫名其妙的時候,也難免會把歷史文深厚的這片厚土當做不大不小的笑話。而笑料,恰恰是這片土地上的人自己送上去的。這可不是什麼文化創新,而是對地理的猥褻,對文化的糟蹋。那是什麼自作聰明,明明就是自以為是,那是什麼名如其字,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前面有人想當然地錯了,問題是,難道還要將錯就錯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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