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在清朝再次進攻朝鮮和皮島之時,明朝正忙於平定北方的農民軍。當時,熊文燦節制直隸、湖廣、河南、四川、山西、陝西軍隊,統籌進攻農民軍。崇禎十年是大旱之年,當年閏四月,刑科給事中上言:「今日之旱,殆非尋常災異也,天下財賦之地,已空其半,又遇驕陽亢旱,吳、越、楚、豫、燕、齊之間不知幾千萬裡,是所未盡空者,殆將並空矣。」到了六月,山東跟河南一帶又發生了蝗災。蝗蟲遮空蔽目,農作物大受其害,也因此,很多衣食無著的農民加入了起義軍,農民起義方興未艾。
當年八月,農民起義軍進攻中都鳳陽,張獻忠率軍抵達揚州附近。不過當時明朝氣數未盡,明朝西北地區有一個政治明星正抵達他的履歷巔峰,他就是洪承疇。洪承疇,福建南安人,明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洪承疇是崛起於明朝九邊地區的肱股之臣,天啟朝時擔任陝西布政使參政,崇禎元年陝西地區爆發反明農民起義,「流賊大起,明莊烈帝以承疇能軍,遷延綏巡撫、陝西三邊總督,屢擊斬賊渠,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督河南、山、陝、川、湖軍務」,陝西延綏就是陝西榆林。崇禎十年十二月,洪承疇和孫傳庭協同圍攻北方的農民軍。崇禎十一年上半年,洪承疇率軍進攻農民軍取得了空前勝績,各股農民軍相繼被明朝擊敗,張獻忠向明朝投誠,李自成隱匿於深山峽谷之中。
崇禎帝運籌攻剿農民軍十年,終於在這個時候看到了徹底撲滅農民起義之火的可能。到崇禎十一年八月,明朝基本擊敗了各主要農民軍,各股民軍「降略盡」。當時也是李自成人生的「致暗時刻」,麾下大軍為洪承疇擊敗進而被遣散,只能隻身一人騎著騾子躲進了湖北跟河南交界的山區,開始了「潛龍在淵」的時段。也就是在這種明朝內部秩序逐漸穩定的大背景下,明朝和皇太極再次開始了議和協商。
明廷內部為何羞於公開議和
其實在崇禎朝之前,明朝同邊疆勢力的議和並不罕見,其中一些議和,主流觀點也予以了正面評價,如初中歷史教科書對隆慶至萬曆初期的「俺答封貢」的論述,「課本以二段小字敘述俺答汗為促進蒙漢和好所作的努力,蒙漢互市的熱鬧情景,並配有俺答汗和三娘子親臨互市市場載歌載舞的插圖」(詳細見《新版初中中國歷史教科書關於古代民族關係史的若干觀點》一文),反映了明蒙議和帶來的和平和安定。實際上,萬曆前期張居正改革和萬曆中興的實現,「俺答封貢」是最為重要的外因。「俺答封貢」是明朝空前絕後的重大歷史事件,基本結束了明朝同蒙古近二百年的爭鬥,明朝的北部邊疆至少有80%的地方實現了長達數十年的和平。在「俺答封貢」的背景下,張居正能夠集中精力處理內政、進行改革,也能集中兵力處理另外20%邊鎮的邊患,而不是常年疲於奔波、應對邊疆事宜。
在中國古代,中原政權同北方遊牧政權的議和實在是不罕見,就以北宋與大遼的澶淵之盟為例,北宋此前雖然傾盡國力試圖收回幽雲十六州地區,但經歷了多次激戰,多是慘敗而歸,甚至宋太宗趙光義差點為大遼所俘虜。從這個角度看,北宋是有雄心壯志的,奈何北部邊疆崛起了空前強大的大遼,且有直接治理漢地的執念,故北宋君臣心有餘而力不足。宋遼雙方在長期對峙和損耗之後,都覺得這種民不安生、統治者也不安寧的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因此,宋真宗時北宋和大遼籤訂了澶淵之盟,之後一百年兩國之間幾乎沒有發生大的戰事。史家雖然指摘北宋軍力衰弱無法收回幽雲地區,但對澶淵之盟的正面影響也並未否定,即此後北宋的相對盛世也是建立在該盟約之上,而大遼也得以休養生息,發展經濟。
崇禎十一年六月,明朝邊將與清國協商議和,遼東巡撫方一藻將相關情況匯報給崇禎帝,他認為,此時明朝軍隊相對孱弱,對內需彈壓農民軍,對外需應對滿蒙聯軍,實在是顧此失彼、國力不支,因此主張同清國議和。在方一藻看來,議和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因為隆慶朝時明朝曾與漠南蒙古議和息兵、萬曆時實現了俺答封貢。方一藻的建議,得到了兵部尚書楊嗣昌的支持。結合崇禎朝明朝與清國(崇禎九年後金改國號為「大清」)的關係來說,議和並非不能選擇。其實不僅是崇禎帝,甚至包括一些權臣,都覺得同清國長期對峙,消弱了明朝自身的實力,內心有議和的念想。但是他們都太要面子,或者是缺乏擔當,害怕議和從己出而遭到言官的群起批判。
那為什麼俺答封貢可以實現,而崇禎帝等君臣卻羞於公開主張議和呢?崇禎朝與清國議和,同隆慶朝與蒙古議和最大的區別在於,清國不僅侵佔了明朝的部分遼東地區,甚至將都城遷往瀋陽,明擺著打算長期據有明朝土地。所以,對明朝來說,議和而不能收回故土,於情於理有些說不過去;對於清國來說,議和確實可以,但底線是佔有明朝的遼河以東地區。二者在議和的條件上互斥,但如果議和條件不成熟,或許可以協商暫時停戰。
民間有句俗語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朝就是此類的典型。準確的說,在崇禎十一年時,明朝與清國議和,還是有實力和資格的,因為明朝的「內憂」即農民起義基本被壓制,明朝暫時只有清國這個眼前的對手,明朝同清國議和,不至於進一步喪失領地。如果把時間再往後推幾年,那時農民起義再次如火如荼,中原局勢亂成一鍋粥,而明朝的遼東鎮又陷入清國的重壓和圍困之下,彼時且不說清國是否願意同明朝議和,即便願意,那恐怕也是明朝進一步割地求和,對明朝君臣來說更是「喪權辱國」了。
崇禎帝畫像用時間換空間結合崇禎十一年明朝與清國的情形來看,此前雖然滿蒙聯軍不時繞過山海關深入明朝京畿地區劫掠,但多以擄掠各類生產和生活物資為目標,其背景是明朝與清國的互市斷絕,清國決定採取野蠻和暴力的方式獲取相應物資。所以,清國在軍事上佔有優勢的前提下依然提出議和,其重要緣由是希望通過議和恢復兩國互市,同時,也希望通過與明朝達成和平關係,鞏固自己在遼東地區的領土,並降低明朝對遼河以東地區的戰略威脅。
當時,明朝也在同清國的持續對峙中越來越覺得得不償失、力不從心。從薩爾滸之戰到崇禎十年,這二十年來,明朝在與清國的對峙中不僅沒能收復領土,反而讓清國多次進入京畿地區肆意劫掠,即便是正統朝的「土木堡之變」、嘉靖朝的「庚戌之變」,明朝也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尊嚴也未如此被頻繁踐踏。所以,在清國同意議和的前提下,部分明朝官員認為議和並非不可行,甚至並非是沒骨氣,他們認為,可以同清國進行暫時的議和,而非永久的放棄遼河以東的土地,用時間換空間,養精蓄銳,待到明朝國力恢復或等到清國內部動亂,再圖進取。春秋時期,越王勾踐可以臥薪嘗膽、再復越國,並贏得了後世史家的欽佩和讚揚,那麼明朝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有人認為崇禎皇帝是一個「甩鍋俠」,除了在形勢十分嚴峻之時下罪己詔之外,平時經常讓官員背鍋,所以崇禎朝閣臣換了又換,邊將或貶或殺,各路人物匆匆忙忙、粉墨登場又狼狽下臺,漸漸讓朝臣們看清了崇禎帝的性格。既然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且隨時可能成為棄子,因此到了需要有人背負罵名衝上一線為皇帝分憂解難之時,罕有人替崇禎帝分憂,君臣信任之疏離由此可見一斑。就崇禎十一年明朝君臣對同清國議和的態度來說,崇禎皇帝和一些大臣是「想和而不言和」,而明朝的九邊將領卻是「暗和而不明和」。
皇帝放不下面子,大臣們沒有擔當,明面上的議和便不太可能了。廟堂之上,君臣相互甩鍋、各自取暖,苦的確實明朝九邊邊軍,他們是明朝應對滿蒙聯軍的主要力量,也是滿蒙聯軍侵擾明地的首要之區。連年的戰事弄得他們筋疲力盡,雖然守城尚可,但無力野戰,邊軍們最害怕的是議和失敗而導致滿蒙聯軍入侵京畿,那樣他們又不得不遠離邊鎮去北京勤王,甚至在寬闊的華北平原同滿蒙精銳騎兵作戰。所以,對部分邊軍而言,與其身死異鄉,不如私下偷偷打點,默認邊人乃至邊軍同蒙古及清國貿易。在清國統一漠南蒙古之後,邊鎮將領明知邊人同蒙古貿易實際等同於明朝同清國貿易,但依然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希望通過互市綏靖,求得一絲安寧,早點將「瘟神」和「殺星」送走。
言官的威力
明朝那些想議和的大臣們確實不敢得罪言官,或者是不敢違背「天下」的清議。誰敢當出頭鳥,誰敢「一意孤行」主張議和,那麼無論是廟堂裡的言官,還是京城裡的私議,乃至江南地區的「名流清議」,都可以在短時間內把這個「不識時務」的官員名聲搞臭、搞爛。遙想當年,萬曆首輔張居正堅持改革,不顧言官們的反對於丁憂期內回京辦事,並對言官進行壓制,最後導致的結果是,張居正在任時尚能勉強抵擋言官的群起而攻之,但是下野、去世之後,言官的組成的「復仇者聯盟」便掀起了反撲浪潮。
就在張居正去世的第四天,御史雷士幀等言官上疏彈劾了張居正生前舉薦的禮部尚書潘晟,此後張居正的名譽很快便沉入言官們的唾沫巨浪之中,目無君上、橫行鄉裡、結黨營私等諸種「罪行」被加在了逝後的張居正身上,以至於張居正之子被抄家,張居正墳墓險些被掘。所以對於崇禎朝的官員而言,前有一代名相張居正得罪言官的前車之鑑,他們自然不敢輕易「冒輿論之大不韙」而甘心赴湯蹈火了。
另外,倘若自己一馬當先去議和,最後議和沒有達成,清國繼續侵擾明朝,自己顯然「有罪難逃」;倘若最後議和成功,明朝必然不能收回遼河以東地區,於天朝國威有損,自己被加上「賣國」光環;若是之後清國撕毀了議和再次侵明,自己也是「罪不可逭」;換成最理想的狀態,明朝與清國的議和達成,清國此後也信守合約,但是一旦崇禎帝早逝而易代,新皇帝上任,自己或又落入言官們「反攻倒算」之中。所以,雖然議和對明朝來說有利有弊,但是對官員個人來說,實在是弊多利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真的願意做的人不多。
崇禎十一年,終於有一個人願意在與清國議和上「小荷剛露尖尖角」,那人便是兵部尚書楊嗣昌。楊嗣昌曾長期在明朝的九邊任職,此時擔任明朝的「大司馬」即兵部尚書,自然深知國力上升之時清國戰力之強大,也明白明朝國庫之空虛,因此和遼東巡撫方一藻有同清國議和之念。此種想法剛實踐不久,便有人站出來公開反對了,翰林院侍讀王鐸上言:「聞朝廷有撫和之議,不勝愕然!損雷霆之積威,修金繒之輕舉;臣之所大惑也。時傳楊嗣昌、方一藻及太監高起潛密發黃金八萬、銀十萬講款。刑部主事張若麒乞錄當日召對語以示中外;報聞。」可以說,在當時的明朝輿論場,議和是逆流,是賣國,是無德;言戰是主流、是愛國、是有德。王鐸認為,明朝和清國議和就是損害明朝的威信、就是草率的舉動,認為只有不計後果同清國「死磕」才是「政治正確」。崇禎帝在閱覽上疏之後並未處分楊嗣昌等,「報聞」即是「朕知道了」的意思,至於會不會有後續舉措,那是不一定的,也可知崇禎帝當時對議和並非全然反對。
楊嗣昌畫像如果楊嗣昌主張議和得罪了言官,導致一些人「就事論事」也罷了,然而部分言官並不肯善罷甘休,乘機出擊、「就事論人」。崇禎十一年,南京御史成勇上疏批判楊嗣昌,認為楊嗣昌沒守完制就奪情起復,是「忠孝兩不全」。言官們認為,如果要斷絕明朝同清國議和的可能,就只能打擊那些私下主張議和的官員。把楊嗣昌彈劾下臺,自然就不敢有人再敢聲言議和了。然而,楊嗣昌被奪情,那也是崇禎皇帝的意思,更何況當年楊嗣昌的奪情,也是源於崇禎九年清軍入侵京畿、前任兵部尚書張鳳翼畏罪自殺、明廷急需幹員主持大局,而非是為了個人仕途。所以此時言官對楊嗣昌的攻訐,就有點無理取鬧和顛倒黑白了,連崇禎帝也看不下去了,「上怒,逮訊之」。但是,這股反對議和的勢力通過輿論壓力最終還是影響了崇禎帝,崇禎十一年明朝與清國的和議最終「流產」。此外,此次議和失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便是明朝此前基本消弭了中原地區的農民起義軍,明朝似乎可以集中精力對付清國而不必對其示弱了。
和談破裂與明地的劫難
清國得知議和無望,故「重操舊業」,於崇禎十一年秋高馬肥之時,再次繞道蒙古入侵明朝,開始了對明朝京畿至山東一線破壞程度遠高於前三次入侵的大劫掠。當年九月,滿蒙聯軍攻破北京以東的牆子嶺長城,進入京畿地區。十月,京師戒嚴。崇禎帝不得不召宣大總督盧象升、遼東總兵祖大壽等九邊將領入援京畿。
當時清軍隊在中原地區地縱橫馳騁、攻城略地,平民大受其害,而明軍卻堵御無方,只能疲於追擊而無有力打擊。當時,崇禎帝詢問盧象升如何應對局勢,盧象升表明自己是主戰派,崇禎帝不懌曰:「朝廷未雲撫,乃外議何遽信也。」崇禎帝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盧象升直截了當申明自己主戰,有指崇禎帝傾向議和的意涵,故崇禎帝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在滿蒙聯軍大軍壓境的嚴峻形勢下,崇禎帝只能表明自己也主戰的態度了。此後,盧象升領兵三萬駐守京北昌平,而清軍則繞道赴京畿以南地區劫掠。相比前幾次劫掠,滿蒙聯軍此次南下改變了策略,將更南邊的山東地區納入了劫掠範圍,進攻北京城根本不在清軍的既定戰略之中,相比重兵固守的京畿,富庶的齊魯之地顯然更有「經濟價值」。
清軍南下之後,宣大總督盧象升與楊嗣昌商議戰守之策,楊嗣昌建議盧象升不要輕易同清軍決戰,「象升曰:公等堅意撫款,獨不言城下之盟,春秋恥之。且象升握尚方劍,今日願唯唯從若議,袁崇煥之禍且立至!縱不畏禍,寧不念衰衣引紼之身,又不能移孝作忠、奮身報國,將忠孝胥失,何顏面立人世乎。」楊嗣昌得知盧象升的強硬態度後,便不敢再提議和之事。應該說,盧象升是很有骨氣的士大夫,此後在與清軍的戰事中敗亡,為國捐軀,悲哉壯哉!
盧象升插畫崇禎十二年正月,清軍攻下了濟南城,在搶掠城中財物和人畜之後方才離開。清軍離開山東之後,明朝軍隊進入濟南城,埋葬了濟南內的死亡兵民,「悉發倉粟賑貧民」。經歷此次劫難,濟南城已是城破、人空、財盡。崇禎十二年三月,「春暖花開」之時,在明朝腹地劫掠長達半年的滿蒙聯軍帶著金帛子女,志得意滿、從從容容地從長城撤軍而返。事後經統計,此次劫掠,滿蒙聯軍深入明朝內地兩千裡,半年時間攻破了七十多座城池,並毀壞了濟南等城池,明朝不僅在軍事上戰功幾無,在經濟上也是損失慘重,還損失了邊鎮名臣盧象升等。在經歷了此次劫難之後,明朝同清國的議和更加不可能,崇禎帝在滿蒙聯軍的劫掠中受盡了氣,北方百姓和士紳也在這次劫難中遭遇浩劫,輿論對清國的痛恨是有增無減,所以此後明朝同清國議和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就連此前暗地主和的楊嗣昌也轉變成主戰派,「大學士楊嗣昌奏失事五案:曰失機、曰陷城、曰通款、曰藩變、曰損將;上從之。」楊嗣昌把通款視為此次明朝遭遇劫難的原因之一,也帶有一絲反思意味。此前崇禎帝對議和的態度還模稜兩可,此後更不敢輕言議和了。同時,清國通過此次劫掠,更加看清了明朝的虛弱,覺得之後再同明朝議和,恐怕明朝沒什麼籌碼了,所以議和的意願也大大降低。此前是局勢允許明朝議和而不敢議和,此後則是局勢急轉直下、不能議和,議和便成為了奢談乃至在敵方看來是不識時務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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