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旭
豬在中國古代生肖屬相中排第十二位,對應地支中的「亥」。今年是農曆己亥年,民間稱之為「豬年」。豬是人們非常熟悉的家畜,民間亦謂其曰「六畜之首」。
古代文獻中,對豬的表達有多種方式。漢代揚雄《方言》云:「豬……關東謂之彘,或謂之豕,南楚謂之狶,其子之謂之豚,或謂之貕。吳揚之間謂之豬子。」古漢語把公豬稱為「貑」,將母豬稱為「豝」。這些實際是古代不同民族語言對豬的稱謂。在甲骨文中,「豕」(古音「hli?」今讀「shi4」)與十二地支中的「亥」為同字,其讀音對應蒙語「gahai」(音譯「嘎海」,意為「豬」)之「hai」。「彘」(古音「lheds」,今讀「zhi4」)為「豕」之音變(輔音倒置)。「狶」(古讀「hlul」,今讀「xi1」或「shi3」)與「亥」古音「gu:?」相近。其語源均來源於古代北方狄語「gahai」之「hai」(亥)音。古漢語將母豬稱為「豝」(古音「pra:」,今讀「ba1」),其語音對應藏語(書面語)的「phag」以及突厥語系中的詞根「bor/bur」。古英語的「bar」(母豬)與古漢語「豝」亦可能存在同源關係。「豚」之古音「du:n」與漢語「豬」(古音「da」)存在對轉關係。現在陝北、甘肅一帶仍有將「豬肉」說成「大肉」的。將「豬」說成「豚」(豬子),可能是豬本來的壽命為20年左右,而人類豢養的豬大都一到兩年就宰殺了。值得一提的是突厥語對豬的泛稱「tonguz」,正是「通古斯」之真正語源。明代《韃靼譯語》曰:「豬,唐兀四」,「唐兀四」實為「通古斯」之音變。波斯人於公元10世紀編撰的《突厥語大詞典》也有同樣的記載,說突厥語「豬」讀作「通古斯」(tonguz)。「通古斯」不指「豬」而指「野豬」。歷史上,民間有將豬俗稱為「烏金」的。杜甫就有詩曰:「家家養烏金,頓頓食黃魚」,有人解釋「烏金」喻養豬生財之意。實際上「烏金」所對應的,乃是古女真語的「ulgiyan」,時人音譯為「勿吉」。明代《女直譯語》曰:「豬,無甲。」
在民間,豬還有「剛鬣」、「亥氏」、「糟糠氏」、「黑面郎」、「烏將軍」、「長喙將軍」、「烏羊」等不同的稱謂,從這些擬人化的稱謂中,亦可看出先民對豬的別樣情感。現代文化中,豬常常被賦予「蠢笨、懶惰、貪婪、膽小、醜陋」的涵義。但在上古時期,豬是「勇敢、吉祥、權力、財富」的代名詞。

豬是「勇敢」的象徵。人類最早接觸的豬,應該是兇猛的野豬。在人類早期與野豬的搏鬥中,其健壯的體魄和銳利的獠牙,無疑是人類羨慕的對象。這種崇羨的情感,表達為語言就是「勇敢」二字。甲骨文的「敢」字,就生動再現了「持械搏殺野豬」的激烈場面。古代草原民族如匈奴、鮮卑、羌、突厥、回鶻等,將其「首都」稱為「牙帳」,實際是可汗或單于的居帳所在地。而中國古代軍隊出徵前,其所樹軍旗亦謂之曰「牙旗」,將軍旗立起來,是謂「建牙」。這些「牙」字,均來源於「爪牙」一語。今天的「爪牙」為貶義詞,而在古代則為褒義詞。其「爪」為雄鷹的利爪,而「牙」則為「野豬的獠牙」。古人將「野豬的獠牙」視為「勇者之器」,或供置於軍帳之內,或繪於軍旗之上,期望將卒勇猛殺敵,取得勝利。故古時軍隊裡的裨將又稱「牙將」。而古代的高級官員(如三公、大將軍、將軍等)在帝王的敕命下,可以「開府建牙」。「開府」就是開設府署,「建牙」就是可以建立自己的警衛部隊。豬的「勇敢」還體現在古人的冠名上。商族的始祖為契,跟隨大禹治水,因功被封商丘,形成商族。從契至湯共十四代,王亥是第七世。王國維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通過卜辭研究,「乃知王亥為殷之先公」。「王亥」實際是阿爾泰語系中的倒置語序。其中的「亥」,實際上就是「野豬」之義。將其翻譯成漢語,就是「豬王」之義。漢景帝為其中子取名劉彘。「彘」之義亦為「豬」。直到劉彘七歲時才改為劉徹。是為後來的漢武帝。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象森林中的野豬一樣勇猛,給大兒子起名為「努爾哈赤」。滿語「nuhecijqk」(努爾哈赤)意為「野豬皮」。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shur hajqk),意為「小野豬」。蒙古人對勇士的稱號「巴圖魯」也與豬有關。「巴圖魯」(baturu)的本義是「公野豬」。今天蒙古人中還有許多人名叫「巴特爾」,「巴特爾」是「巴圖魯」的另讀。

豬是「吉祥」的象徵。中國傳統文化裡有「龍鳳呈祥」之說。按照儒家的說法,龍最基本的特點是「九似」,辭書之祖《爾雅》提到了鳳凰的形象,關於龍卻隻字未提。在宋人羅願的《爾雅翼》中,有「釋龍」:「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同為宋人的書畫鑑賞家郭若虛在《圖畫見聞錄》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實際上,作為圖騰的龍,是古代不同族群圖騰的聚合體。中國最早的「龍」,當為距今5000-6000年的紅山文化遺址中出土的「玉豬龍」。據考古學家考證,早期龍首的形象取自豬頭,這是龍的最早雛形。豬與龍的合體體現了當時人們尚豬的社會習俗。關於中國歷史上對豬圖騰的崇拜,徐顯之在《山海經探源》一書中認為:「在《北次山經》中所述共46個山,其中有20個山的山民崇拜馬,另外26個山崇拜豬。」可見豬在史前先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大約在商朝早期,龍開始了漫長而複雜的演變過程。當時龍的形像主要出現在玉器上。龍頭上大都沒有角,並且耳朵肥大,實際上仍是豬頭的形象,不過身體上已經有了鱗紋。表明當時商民族最初的生產方式主要是漁獵和養殖。從秦漢時期一直到唐代,龍的形象大都是獸足類(部分有翼)。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龍的形象,實際上是在南宋時期才穩定下來的。南宋畫家陳容所畫的翁龍,被後世作為「龍」的範本,其形象是身粗壯,龍爪四肢張開,尾巴為蛇尾。明清以後的各種「龍」形,基本上是在陳容所畫「翁龍」的基礎上演化而來的。不難看出,龍,作為傳統文化的瑞獸,其雛形就是豬。

豬是權力的象徵。古有諺語「豬乃龍象」。實際上間接地說明了龍的雛形就是豬。而龍,自古以來就是帝王的象徵,代表著權力和地位,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紅山遺址出土的玉豬龍,實際是先民祭祀時,將其作為人與神靈之間彼此的溝通媒介。在上古時代,能夠與神靈溝通的人,被稱為「巫鹹」。而古代部落的首領,往往都是「大巫」,從語音演化的角度看,「大巫」,就是後世之「單于」(dayghuh)。從紅山文化中的「玉豬龍」來看,當時已經出現了宗教祭祀和神靈崇拜,豬就是原始先民的通靈之物和權力的象徵。甲骨文中的「家」字,就是「屋宇之下有豕」。上古時期的「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家」。上古時期,「家國」連用。帝王稱「國」,諸侯謂「家」。而作為「野人」的平民和奴隸是沒有家的。「家」的含義,是部落(或諸侯)在自己勢力範圍內所擁有的權力的象徵。古人視死如生,這一點從「冢」字結構也可看出端倪。「冢」,許慎釋為「高墳也」。其中的「冖」,古讀「me:g」,今讀「mi」。意為「覆蓋」。「冢」字甲骨文就是「被縛住四腳的豬覆於墓中」。古人用豬殉葬,並造「冢」字,就是期望死後仍然與活著的時候擁有同樣的權力。
豬是財富的象徵。從考古資料分析,豬的馴化史,至少有12000年。中國最早的馴養豬,其骸骨出土於距今9000年的賈湖遺址。《山海經·海內經》中記載:「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雲之郭,司彘之國」。其中的「司彘之國」,可以認為是「飼養豬的城邦」(「司」通「飼」)。說明了在《山海經》資料形成的年代,豬的飼養已經很具規模了。在上古社會,豬之所以能夠成為人們圈養的首要家畜,自然有其優越性。徐旺生的《與豬有關文化現象的產生及演變原因分析》講到:「在整個動物王國,豬是把碳水化合物轉化為蛋白質和脂肪的效率最高最高的動物之一。豬吃每100磅飼料,就大約能長20磅肉,而牛吃同樣多的飼料只大約長7磅肉,以每卡飼料熱量所產出的熱量看,效率是牛的3倍多,是雞的兩倍多。」豬肉這種多產的天然優越性自然很快就使其成為當時人們主要的肉類食物。而對於一般百姓來說,食有豬肉也是美好生活的體現。孟子曾對齊宣王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食肉矣。」而豬的下顎骨,在古代往往被作為財產的象徵,用於陪葬。今天所發掘的史前社會的墓葬表明,原始人有以隨葬豬下顎骨數目的多少,來顯示墓主人財富多寡的風俗。古代的人們有一風俗,認為人死後不能空手而去,要握著財富。新石器時代是以獸牙握在手中。商周時期,死者手中多握數枚貝幣,因為古人認為貝是財富的象徵。到了漢代,人死後要在手裡握一「玉握」。而「玉握」的造型大多為豬。說明在漢代,豬也是財富的象徵。在民俗文化中,豬象徵財富這一理念,已經在不同地域得到了普遍的認同。儘管「豬」之別稱來源於古女真語「勿吉」,但在漢文化中,仍願以財富釋之。唐代的《朝野僉載》說:「洪州有人畜豬以致富,因號豬為烏金。」在民間習俗中,豬的各個部位都寓有吉祥的意義。如江西民間稱豬頭為「神戶」。管豬舌叫「招財」,豬耳則叫「順風」。在浙江沿海地區,豬頭被稱為「利市」,豬舌為稱為「賺頭」。這些寄寓吉祥的稱謂,無不表達出人們對豬的鐘愛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