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浮世的男女,張愛玲可謂是看得很透。雖然他們大多自私自利、小奸小壞,但她卻持一種悲憫之心。她說:「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裡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只是沒出息,不乾淨,不愉快。」
在《論語·子張》中,有一句「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意思是要多體察民情,應當對民生抱有一種同情憐憫的心態,不要高高在上而自鳴得意。張愛玲對這句話是有深刻理解的,也成為她創作上的美學觀,「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她認為蒼涼有一種更深長的回味。

這種對於他人的悲憫態度,其實可以追溯到她整個的成長階段。因為家庭的關係,張愛玲在成長階段所見到的世界基本上是灰色的。她十分缺乏母愛,而父親由於婚姻的失敗,脾氣非常暴躁,她在《童言無忌》中寫道: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再後來與繼母發生齷齪,被父親毒打並關禁閉半年多,她的世界一度是暗無天日的。後來雖然在母親的資助下讀了大學,但始終是拘拘謹謹和小心翼翼的,她的自尊心曾像「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是「惶惑的未成年人」的冰冷與苦澀。

這些經歷讓她早早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雖然並非全然無情,但那絕不是浪漫的。她所看到的人性是複雜的,壞人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他們有過惶惑、掙扎,失望和沉墮,他們都是世俗的紅男綠女,很多時候只有很可憐的一點生存餘地而已。
像《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雖然出身大家庭,但離婚的她,只能等待命運的幸運之神降臨。所以在遇到範柳原後,她使盡了自己所學到的那點可憐的應付人的手段,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淪為範柳原的情婦。幸而戰爭意外成全了他們,但明白人性並不會因此而改變多少,能一起過個十年八年也是不壞的。

在張愛玲的小說裡,《傾城之戀》的結局相對是圓滿的,但過程也不免讓人惆悵。女人的人格只有在婚姻裡才能夠得到保障,誰又能責備白流蘇為此不遺餘力呢?「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張愛玲自己呢,遇到愛情同樣變得很低很低,然而她心甘情願。這是一種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東西總有動人之處。人的一生中,總是有所牽絆有所捨棄的,即使那個人到頭來只是過客而已。
當然,如果活成曹七巧那樣的瘋子就屬例外了。張愛玲對《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就比較狠辣了,她從一出場就沒給人留下好印象。「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毀人不倦卻不動聲色,「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身邊人都恨她,但她也不管了。

張愛玲說她的小說裡,除了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有浮世悲歡,有宿命掙扎,有無奈放棄,但終究都是小人物的生存窘況。把人生的本質看明白了,就有了「哀矜」之心。「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
平凡的小人物就是這樣一代代生活下來的,他們有喜怒哀樂,他們所要的那點東西儘管微小而可憐,但是真實的,能抓住一點真實的東西,人才是踏實的而不虛浮的。真實的東西也總有些美好的記憶,它存在於我們的基因中,構成我們最基本的生命圖案。

通過小說描摹世情,探究人性,張愛玲對此始終抱持一種「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的態度和審美觀。雖然她出身於沒落貴族,但仍然比絕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況要好很多,而對於人生的艱窘與難堪,她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就是她的「哀矜」之心。
我想如果理解了這一點,也就抓住了張愛玲的小說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