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3日,六點半,我照常起床洗漱,這是我在這個出租屋內過的第三個九月份。半睡半醒的我牙都還沒有刷好,電話鈴就響起來了,電話那頭弟弟焦灼地說:「姐,媽估計沒幾天了,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我一怔,是啊,三年了,因為對母親心存怨恨,我都不曾想回家一趟,兩年前她患病住院到現在,除了給錢,我甚至連電話都沒給她打過。
我急忙跟領導請了假,在網上訂了最近的一班航班。從早上輾轉到當地醫院已經是傍晚了,按照弟弟給的地址,我很快到了母親的病房門口。
透過門上那層模糊的玻璃,我看到病床上的母親瘦骨如柴,面色晦暗,頭髮全白了,一雙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父親瞥見門口的我,走過來說:「小雨,你回來啦,你媽剛剛還跟我嘮叨你有出息了,她高興得很,這會累了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父親迅速地把視線轉移開,手裡的包包被我拽得緊緊的,腳上像是頂著千斤的重量,讓我動彈不得。我想說什麼卻又不想說,我怕自己一開口就把情緒暴露無疑。
1
我叫凌雨,1987年出生於廣西的一個偏僻山村,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的農村人,並且都是家中老大。
父親有七個兄弟姐妹,母親這邊有六個,在六十年代初的農村,這被當做是很平常的事,因為要幫忙父母顧家,他們都是小學都沒上完。
父親在22歲那年,在親戚的介紹下認識了20歲的母親,半年後便結了婚。父親話不多,母親後來說因為要時常訓斥不聽話的弟弟妹妹,她經常是一天到晚都沒有好臉色的。
母親以為結婚後肩上的負擔沒那麼重了,可偏偏不然,她沒想到我奶奶會不待見她,甚至還會時不時不煮母親的飯菜,等母親幹完活回來,看到鍋裡連一粒米飯都沒有,就會委屈得躲在房間裡哭。
時間長了,父親看不過,就跟爺爺奶奶提出分家。爺爺奶奶同意了,分下一間房做為廚房,但是裡面是家徒四壁,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母親很生氣,憤怒地看著父親:「你們家還講不講理了,這樣能過日子嗎?」,說完就蹲下來哇哇大哭,像個孩子。
父親一邊安慰母親一邊借錢前往30多公裡以外的鎮上去買東西,晚上他們就這一碗青菜默默地吃著飯,誰都不說一句話。但他們知道,往後只要勤勞勞作,就不會挨餓了,事實上他們也這樣做了。
從那時起,他們基本都是天亮就出門,還得帶上手電筒,因為,大多數情況下,在天黑之前他們是還回不到家的。
一年後,母親懷孕了,父親讓母親在家裡養些雞鴨就得了,不要再上山下地了。母親怒了,指著父親破口大罵:「你看我像是豆腐做的嗎?一碰就能碎,現在不多做點孩子生下來,吃什么喝什麼?你一個人有那麼大本事,我至於過這種日子?」,父親無法反駁,但是要求母親只能在附近的田地裡耕種,不能上山,母親同意了。
我出生後,因為指望不上爺爺奶奶給帶孩子,母親坐完月子,然後去哪都是背著我。以至於後來我稍稍長大點鄉親們都說,小雨,你媽太不容易了。我不懂這話什麼意思,都是一臉懵懂看著他們。
2
在我6歲那年,母親為了讓我自己在家的時候不至於挨餓,就強迫我自己踏上凳子去煮飯,那時因為沒有電飯煲,就只是一口鍋,放上米和水之後,就必須看著。要不然鍋蓋被蒸汽掀開後就有可能會不熟,火候太高又會燒糊了。
而這對於6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難了,母親一遍一遍地告訴我該怎麼做,一遍又一遍地問我聽懂了嗎,我總是點著頭,好,母親就放心地下地去了。
我愛玩,米放上去就把這事給忘了。傍晚,母親回來看見一鍋黑乎乎的東西,並且那口鍋從內到外都是黑乎乎的,勃然大怒起來。拿起一根鞭子就使勁地往我屁股上抽,我疼得滿地打滾,髒兮兮的黃泥地板被我滾得光光光亮亮的,可還是無法讓母親停止她手中的鞭子。
晚上父親回來,看見我身上的紅印子心疼不已,他一邊給我上藥一邊責怪母親,怎麼下手那麼重。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說她打得還算輕了,一口鍋都沒了,看你以後還怎麼吃飯。
父親長嘆一口氣,對我說:「小雨啊,以後要好好讀書,走出這座大山,就不用這樣生火燒飯了。」我使勁地點著頭。
從那時起,我對母親很是畏懼,覺得她並沒有那麼愛我。所以,只要看到母親的身影,我就害怕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她是不是又要打我罵我了。
3
以至於上小學時,每每看見同桌的母親每天都會給她一兩毛錢買零食吃,就羨慕得不得了,關鍵是她對孩子說話都是溫溫柔柔的。我每次看見都遠遠地看著,心裡幻想著我的媽媽要是能這樣那該有多好!
四年級時候,我被選為我們學校的代表,去參加縣裡的語文競賽。父親高興得不得了,而母親卻是一臉的無所謂:「這有什麼,又不是考名牌大學。」,我很失落,也知道這是母親的一貫作風,她是不會鼓勵我關心我的,不數落我就不錯了。
成績出來後,我考了縣裡的第二名,一下子就轟動了整個村子。校長一邊搖擺一邊哼著小曲,給我送來獎狀和一支鋼筆,他滿臉的燦爛笑容,步伐輕盈得快要飛起來。他說學校成立以來,沒人取到過這樣的成績,同學們羨慕極了。
可是,當我回到家,把獎狀和獎品放在母親前面前的時候,她不驚不詫,也沒有露出一點笑容。
而是拿起鋼筆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就拔下蓋子,「啪嗒」一聲,鋼筆頭就掉地上了,而裡面儘是細細小小的裂痕。
碰巧叔叔這時候高興地到我們家來道喜:「小雨,聽說你競賽拿了第二名喲,真厲害呀,快給叔叔看看有什麼獎品。」,母親一臉的不耐煩:「有什麼,一張紙還有一支破筆,有什麼好看的,還能有多厲害。」,叔叔不悅地走了。
我很生氣撿起筆,拿起獎狀和房間去了。我知道筆不是母親弄壞的,可能是郵寄過來就被壓碎了的。
但那都無所謂了,我在意的是母親說話的口氣,她總是不會對我說一句好話,全村人都認為這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為什麼她就不能也這麼認為呢?哪怕她裝裝樣子給我看也行啊。
我看著那張獎狀,瞬間覺得它是可有可無的,竟然下意識地動手把獎狀撕成了一張張小碎片,幾百上千張小小的碎片。
4
後來,我如願考上了鎮上最好初中,離父親說的「走出大山」更近了一步,離母親的距離也更遠了一步。
別的孩子周末都會往家裡趕,唯獨我不會,除了節假日和寒暑假我都獨自在宿舍裡待著。
我不想回去面對母親,更不願意聽到她詆毀我的那些聲音,我覺得自己快要自由了。
初二那年的暑假,母親傍晚耕種回來,頭暈還不停嘔吐,整個客廳瀰漫著一股酸臭味。父親急急忙忙去找村醫,隔壁奶奶嬸嬸們過來噓寒問暖,但母親仰躺在沙發上好像根本就聽不見,眼睛迷茫地看著天花板,臉色慘白得可怕,一動不動的。
可我從頭到尾卻是沒有一絲的緊張,沒有一點點的害怕,更沒有一丁點對她的關心。
父親回來後我便上樓打開電視,抖動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起來,好像樓下的一切與我都無關。
我認為她不曾愛過我,而我有理所應當不去關心她的理由了。
我麻木了。
後來我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縣裡的重點高中,三年後考上了一所211大學。
在大學裡,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績和一張漂亮的臉蛋贏得了很多男生的青睞。但是,我知道只有努力才可以留在這個城市裡,只有努力我才可以離母親遠遠的,所以,我不會太接近男生。
可睿浩卻是個特例,我開始也疏遠他,但他並不介意。他總是以各種溫暖的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一本我找了很久的圖書,一支嶄新的鋼筆,一杯冷飲,一把雨傘……
所以,在睿浩追求了一年後,我還是「淪陷」了,我們確定了戀愛關係,卻最終越了界。
那個時候,這個懵懂少女儘管是個大學生,但她對性一無所知,更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一個月後,我發現我懷孕了,我恐懼、憤怒、無助,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睿浩時,他沉默了,然後竟然是躲著我,避而不見。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孩子不能要,如果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的一生就毀了。所以,我很需要幫助。
於是,我在校外的電話亭裡,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果不其然,母親在電話裡大罵我「下賤,不檢點,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放」,「自己搞出來的事情自己解決」。
我絕望了,真的,從掛了電話後,母親還真的沒有再問過一句這件事情。我自己在網吧泡了幾個小時尋求答案,而答案無非就是「人流」,於是我忍著心中難言的痛,一個人到醫院掛了婦產科的號。
我知道,自己的錯誤就得自己買單。
可我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別無助,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男朋友拋棄我,母親不管我,甚至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放棄自己了。
我後悔給母親打那個電話,特別後悔,她除了羞辱我、打擊我,我真的還不能想出她能對我有多大的幫助。而我偏偏在自己陷入困境後,把她當做一根救命稻草,這真的很可笑。
我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多無知就有多無知。
5
可就在大學畢業前夕,母親託人層層找關係,好不容易在鎮政府安排了一份工作。我知道情況後,著急地訂火車票往家裡趕。我深知,自己從小到大那麼拼命地學,無非就是為了走出這座山,還離母親遠遠的,越遠越好。
而兩年前我那麼需要你的幫助,而你卻視而不見,現在要我回去門都沒有。不,窗戶都沒有。
母親知道我回來的原因後,惱羞成怒:「養你那麼大有什麼用,說什麼你都不聽,還在大學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你還有臉跟我討價還價嗎?」
我怒了:「你覺得你自己很好是嗎?你覺得你是我媽就可以掌控我的人生是嗎?你告訴過我什麼是生理,什麼是性,什麼是愛嗎?好,你覺得特別丟你的臉,是吧?我走可以了吧?」
我明顯地看到母親拽緊著拳頭,扭曲著臉,顫抖著身子,額頭上都冒起了青筋,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轉身。
而這一走就是三年,直到弟弟的那通電話響起,我知道我該回去了。
父親說,我走後母親時常會念叨我,她說她後悔了,為了讓我死心塌地好好學習,她就不停地打擊我,羞辱我。
他說她聽到我說自己懷孕的時候,她就想去學校看看我,她知道那肯定是我最難過的時候。但她瞬間轉念又覺得,我應該學會慢慢長大,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要自己負責,自己長教訓。
她以為這樣我就能努力地往前走,可是不曾想,我真的走了,還是一走就不回來了。
她意識到她的愛讓我遍體鱗傷,而因為這麼多年的傷害已經是造成了,所以,她不想跟我解釋什麼,更不想辯解,她說有朝一日我是能明白她的苦心的。
我握著母親的手,含著淚對她說:「媽,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這麼一走就不回來的!」,母親的嘴角微微地往上翹,無力地露出一點微笑,嘴巴動了一下,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隨後,很安詳地走了。
懊悔的眼淚從我的眼裡不停地往下掉,我知道她等這一刻等得有多辛苦。這十幾年來,她的女兒對她的誤會一天天地加深,怨恨一天天地加重,她不解釋、不辯解,而是默默地承受著。
因為她對女兒的愛從沒有變過,所以,她在等待著能和女兒和解的那一天,只是,這一天來得太晚太晚了。
寫在最後:愛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打擊式教育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孩子儘管小,但他與我們成人一樣有著自己尊嚴,需要被人尊重。孩子需要愛也需要被愛,他的內心會比我們脆弱百倍千倍,更需要我們的呵護,而不是無休止的打擊羞辱。愛孩子就告訴他,爸爸媽媽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讓他感受到你愛與支持和尊重,但也請拒絕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