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恐怕沒有別人能像崔健一樣，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而這個搖滾歌手的愛情，除了在他的歌聲中唱到的，我們很少能從公開媒體獲知。本次刊登的談話，崔健與哲學家兼作家周國平先生、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塗玉豔女士，圍繞愛情的話題談了許多，有些是涉及崔健本人的，有些僅僅是抽象的討論。與四處曝光和泛濫的「明星豔史」相比，他們略顯嚴肅又不失清淡自由的反思氣氛，形成了一種輕鬆而有趣的景致。
初戀的感覺
周國平（以下簡稱「周」）：兩個男人在一起嚴肅地談論有關兩性的話題未免不同尋常。我請塗玉豔女士加入我們的談話。
塗玉豔（以下簡稱「塗」）：主要是因為大家都很熟，這個話題會比較輕鬆些。兩性的話題是否從初戀說起，想知道崔健的初戀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崔健（以下簡稱「崔」）：在我小學的時候。塗：上小學就初戀了！你說的初戀是指什麼？崔：就是真的愛一個人。塗：那時候你有多大？崔：就十一二歲吧。周：那只能說是性覺醒吧。
崔：那是我的隱私，但我越來越發現，我沒有必要把它當作隱私了。其實在7歲的時候就有過一次。後來我發現很多男孩都有過。對異性的撫摸，她們也願意我們撫摸，而且有衝動。完了見了那個女孩就不好意思，她見了我也不好意思。其實很自然的，我覺得特別美好，和小女孩互相偷偷看，眼光裡都有好奇。
塗：好奇是有的，性意識方面不會太強烈。
崔：當時玩過打針的遊戲，偶爾會有反應。我們有一次玩的時候，被對方的家長看見了。
塗：你爸爸是什麼反應？
崔：我記得很清楚，我爸爸當時對我很嚴厲，在此之後我覺得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之前我沒覺得不光彩。
塗：後來怎麼覺得不光彩呢？
崔：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不願意告訴別人。小時候看畫報，特別有興趣看《紅色娘子軍》、《白毛女》。我覺得它們是對我最早期的人體美的啟蒙教育。我們對我們自己的孩子也應該這樣。西方有一個十七八歲女孩的父親特別酷，孩子去約會的時候，自己跟女兒講：我現在還不想當爺爺。
塗：你七八歲的時候就有一種身體的生理反應，那麼，剛才你還說到十二歲時候的初戀，那是不是有別樣的感覺？
崔：初戀的感覺，現在說起來有一點肉麻。就覺得她什麼都乾淨，真想吃了她，是這種感覺。就像當時覺得偉人都不拉屎一樣。當然這很可笑。
周：不算太可笑，我小時候也那樣想，想像力一到這裡就短路，覺得偉人和美女拉屎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崔：我覺得初戀就是一次性崇拜。後來她總跟別人在一起，我特嫉妒。她特別漂亮，最漂亮的。
周：一般初戀的時候好像沒有性要求。發育期當然有性衝動，很強烈的性衝動，但不會和自己崇拜的對象聯繫起來，而且覺得這樣聯繫是褻瀆。
塗：你那時候特別想見她，特別想跟她呆在一塊？
崔：對，那時候見她也特別不好意思，但特別想見到她。你仔細想想那種十一二歲的女孩，那種天真，那種勁兒太美了，真令人遐想。後來，上了中學後，終於有一天放學騎自行車送她回家，生怕她受傷了，坐後邊還不願意，就願意她坐前邊，甚至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吻她。其實所有戀情的感覺都一樣，覺得對方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孩，從愛到崇拜。我覺得男人對女人的愛很大程度是性崇拜，對她渾身散發的氣息的崇拜。
你不能選擇愛情，愛情來選擇你
塗：記得有一次和崔健聊，關於女人的問題……崔：差點兒沒吵起來，終於發現……
塗：終於發現崔健很固執，有些問題帶有他自己非常強烈的觀點。
崔：來自生活。
塗：是你自己強調來自生活，我覺得是代表男人看女人的偏見。
周：實際上你對異性的那種判斷，和你自己在異性那裡的遭遇是分不開的。遭遇又是會變化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所以你的判斷也會變。
崔：男人的感情方向是前後擺動，女人是上下浮動。這兩個人正好是這時候一個上去，一個下去，就出問題了。男人有的時候想進入，有的時候想逃，女人就是情緒低落和高漲。這是《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這本書上寫的。
周：我看女人現在左右搖擺的也越來越多了，比以前多多了。不願意在一個位子上，她還是願意有一個更大的空間。
崔：我覺得這種東西不是你自己選擇的，當你自己不想選擇的時候，你的身體告訴你，不是說你想選誰就誰。愛情永遠是被選擇的，不是選擇的。我看過一個法國電影，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一個男人已經受傷了，這時他以前的女朋友還是打了他，打了以後他就哭了，他說你冤枉我，實際上我愛一個人不是我想愛就愛的，你愛我沒辦法，我不愛她也沒辦法，愛情不是我能選擇的。
女性魅力：健康的風騷
崔：我發現我總是接觸22———27歲之間的女孩，也許是覺得這個年齡是又成熟又前途無量的，有些女孩再大一點兒，她們就慌了，沒有信心了，這個東西是女人總要想的問題，實際上男人不一定在乎她的年齡。
塗：不在乎她的年齡，可是你自己說只喜歡22 27歲這種年齡的女人。
崔：如果女人不是渾身散發著那種健康的風騷，而是頹廢的風騷，就不對了。但是到30歲以後，她自己就會失去自信。這就是女性要解決的問題。
塗：你把所謂女性要解決的問題描述一下。
崔：就是不自信，30歲以後的女人沒有自己真正愛的男人，她就覺得自己嫁不出去了，沒有孩子，沒有著落，父母的壓力，社會的壓力，包括男人對女人生理上的排斥，自己就不自信了。男人到40歲的時候還可以重新開始，而女人到30歲的時候就不太容易了。不是說我看到所有女人都這樣，有些女性真是有信心做事，這種朝氣在職業上在很多地方都能體現出來。很多年輕小夥子崇拜成熟女性，他能看到這種朝氣，總是在尋找這個。
塗：很多搞搖滾的人是跟外國的女孩，我看到很多，這是一種時髦，還是因為外國女孩能理解他？
崔：也許是能理解，搖滾音樂來自西方，西方人是願意接受這種信息的一個圈子。但也有很多人感覺不合適，生理上不合適。我有一個想法就是，相對於中國女人與外國男人之間的性關係，中國男人與外國女人之間的性關係是平等的。但是，我覺得到最後來說，實際上都是個人的，不管西方和東方，都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人種差異。
沒有公平的性生活只是一夜情
周：你曾經談到，你在男女關係上也堅持一個原則，就是互相不能有錯誤信息，一切都要開誠布公。我很讚賞這個原則，但是我認為真正實行起來相當困難，會發生很大的麻煩。
崔：我發現，靠真誠建立起來的感情和友誼是很牢固的，而且沒有傷害，即使後來分開了，彼此也還是朋友。
周：你說的這種方式一是開放，二是平等，三是透明。事實上，兩個人再開通，在性的事情上總是有嫉妒的，這是本能。所以，透明意味著互相折磨，當年薩特和波伏娃也實施透明，他們兩人夠開通的了，一旦對方告以別的外遇，仍免不了痛苦和吵架。我就想，如果真的開放，還不如開放到互相不管對方的事。
崔：但我發現如果你特別愛一個女人，把心袒露給一個女人的時候，時間長了，你就特別不願意傷害她。不願意傷害，等於你不願意做這些壞事了。當你做了這些壞事，看到她難受的時候，下次真的不願意再做了，把自己制約了。
周：這真是愛上了。真的愛上，就一定會珍惜，覺得你們之間的這種愛是最寶貴的，不願意因為別的不那麼寶貴的風流韻事而損害它。
崔：特別特別自然的，絕對不幹了。特別喜歡一個女孩，她也一樣，她跟我說的時候，我也嫉妒得不行，挺公平的。實際上在愛情上人追求公平，公平的愛情、公平的性生活是最幸福的。沒有公平的性生活只是一夜情。
周：困難在於公平有時是追求不到的。公平的前提是兩個人感情的程度一致。如果不一致，我特別愛你，可你並不特別愛我，就沒法公平。
崔：那就再見，再換一個，下一個，這麼多男孩女孩，世界上不就有兩種性別嗎？
塗：有時候你的性生活並不是有愛才有性，而是有感覺就可以有性，是不是這樣？
崔：有的男人是這樣，基本上先有性後有愛。周：常常還可以只有性沒有愛。
塗：那你接觸的女人裡面有多少同樣覺得有性就可以？
崔：隨著年齡增大，越來越注重感情了。
真正的愛情是一個好老師
塗：你說過你在女人面前最喜歡做一個孩子，做被關懷的角色。那你願意去關懷一個女人，把她也當孩子去疼愛嗎？
崔：特別願意，這樣感情有了一種歸宿感。中年人實際上是特別累的。所謂愛在這裡就變成了別的一種東西，就是一種歸宿感。我不願意保護別人，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保護。我寫《出走》就寫過一句，說怕你說你愛我。一說愛我，我就感覺到一種負擔，一種不平衡。
塗：你不願意承擔這份責任？
崔：不是，這麼多年過去，我發現實際上是不願意被愛情盲目。
塗：你不認為愛情是盲目的？
崔：我不認為愛情是盲目的，我認為愛情是一個好老師，真正的愛情是一個好老師，是讓你明目，讓你看清楚事物的。這是最理想的愛情，我一直在追求這種愛情，我不相信那種稀裡糊塗的盲目的愛情。
周：那只能是你一時的感覺吧？這種感覺在一個人身上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
崔：在一個人身上不能，但這個道理能延續下去。
接吻是愛情中最重要的內容
崔：對愛情的無止境要求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損壞。我是善始善終的。年輕人的形容是愛得不得了，實際上長期生活就是：生活和諧，共同語言，真正是朋友。不是說讓著你，不是說認識了那麼長時間的情分，不是這樣的。真是朋友，真是異性的哥兒們，女哥兒們，這種感覺。願意在一起生活，願意接吻，這很幸福。親吻是特別重要的生活內容，不是簡單的做愛，要撫摸親吻。「All you need is love」，這是最重要的。你要有了這個，就沒有什麼可以讓你動搖的。最怕就是你沒有幸福生活，會產生另外一種念頭，或者說你有新歡，內心裡很願意跟別人，這在現代男女身上是很容易發生的。
塗：那你現在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了嗎？
崔：這要看你怎麼樣去找朋友，怎麼樣去交流了。從一開始你就交流，她肯定不生氣。你一方面想得到男性的那種自由，同時又怎麼樣去制約你自己，從內心裡去珍惜你的關係，這時候你的制約是情願的，誠實的，就像上帝在你旁邊一樣，幹不幹都一樣。一個女孩要是愛你誠實的話，她真是你的親人，她知道她會影響你。遇到漂亮年輕的姑娘，她們總是在吸引你，這是肯定的，那麼你怎樣去擺脫，或者你要尊重對方同樣的權利。
周：應該是對等的。那你會嫉妒嗎？崔：肯定會嫉妒的。周：你嫉妒了怎麼辦呢？
崔：你怎麼樣去制約你自己，讓對方也制約她自己，每天都會有新的課題，尋找兩人的感情共同語言，什麼叫談戀愛，這就叫談戀愛。
塗：你現在還談不談戀愛？
崔：這東西沒有典型的模式，看跟誰談的，和有的人試兩下就翻了，寧願單獨呆著。
周：你是不是覺得，兩性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是兩人成為特別好的朋友，互相談得來，性生活和諧，同時兩個人又都是自由的。
崔：但這有個壓力，就是當你有了孩子的時候，是不是還能這樣，這很困難。愛情是一株植物，這植物每天都要澆水的，這樣才能活。你只能澆一部分，對方再澆一部分，缺一不可。可是有了孩子以後，就像把愛情放進了溫室一樣，會缺氧。對孩子的責任總是最大的。我還沒有想明白，孩子怎麼樣成為愛情的一個營養。當你的終生伴侶發現孩子的母親或孩子的父親不是最佳的伴侶時，這是對你的家庭的最大威脅。
塗：也許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就是你現在的比較固定的情人或者愛人，雖然你們之間的性生活比較和諧，但不一定是最好，而你跟其他人可能會更好。那麼，你放棄後者是不是很大的犧牲？
崔：我覺得性生活最和諧的時候可能是親吻，如果親吻撫摸是你真正情願做的話，這就是非常重要的，而不光是技巧。
對婚姻的看法
周：你對婚姻怎麼看？
崔：一個結過婚的朋友說過，婚姻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一年以後打嗝、放屁和摳腳丫都可以公開進行。當然，談戀愛時期的愛情和婚姻以後的愛情是不一樣的。
周：現在藝術家裡單身族特別多，一般也有比較固定的情人，時間或長或短。這種方式的好處是自由，還可以避免婚姻形式帶來的強制的虛偽。但是，我覺得，那種天長日久的愛情是最美好的，如果你不去尋求這樣的愛情，你的自由就失去了目標。
崔：現在很多人問我的生活，在我找到一個特別好的女朋友之前，我首先就不願意很膚淺地談論它，怕說不清楚。一般人問我，你現在生活怎麼樣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覺得是最難回答的問題。要麼我就說挺好的，確實也挺好的，後來我發現最好的回答就是我沒有湊合，我的潛意識就是說我還在找，但是也挺好，我沒有對付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跟一個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就是在對付。
（選自《自由風格》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