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在每一個像這樣滴滴答答的雨夜裡,老屋都會一點一點地降低著它的高度。你若天天見著,自然看不出它的變化,好像是面對一個老人,你只有隔著一年半載,你才會發現他老得迅速。
曾經,老屋還算高大挺拔。築成牆的泥土從一片臨近的菜地裡取來,混合著穀草茬、篾條、木頭等最容易取得的材料,共同構成一段遮風擋雨和組成一個家庭的高度。現在,它老了。它從哪裡來,最後就回到哪裡去。一年四季的風和半個多月都不曾停下的秋雨,正把它高度一點一點降低。它把泥土還給土地,還給次第榮枯的植物。直到它真正地貼近大地,貼近植物的根。那時,你再路過這裡,老屋就是一個難以講得清楚的故事。
父親在這裡出生,然後他長大,然後娶妻,然後有了我們,然後我們長大,然後我們離開了這裡……每一個「然後」都有一段故事,承接著我一生中不曾斷裂也不忍丟棄的回憶。老屋,作為真正的土木建築,它不包含任何現代社會的科技元素。是一個時代裡,祖輩的汗水和更老的祖宗留下的式樣混合而成的產物。構成它的泥土裡,包裹了菜根,包裹了雞屎,包裹了祖母在這裡勞作的抱怨和一隻蛐蛐若無其事的鳴叫。當這些泥土變成了牆,當那些松柏木變成了檁子,當那些同樣取自泥土的黑色瓦片共同搭建了一座房子之後,一個家的雛形也就形成了。然後,娶妻生子和斷續的炊煙,就是對農村家庭概念最基本的闡釋。
老屋就順理成章地盛放了我們的童年,是我無法選擇和迴避的童年。我在這裡通過一個本村赤腳醫生的幫助而呱呱墜地,我在這裡度過由棍棒的威嚴和溫柔的撫愛交織而成的漫長童年。隨著陽光的曝曬和幹風的吹拂,老屋慢慢裂開了。透過那一道道裂縫,我們可以聽見父親回家沉重而嚴肅的腳步,可以看到母親背一筐青菜,喚回雞叫,也喚來天黑的的身影。透過那一道道裂縫,我也慢慢明白什麼叫「家徒四壁」。有時,我很恨這個家,也就順帶恨這棟老屋。我恨它半月間,煙囪裡飄不出一絲肉味,恨放學回家飢腸轆轆時,掀開鍋蓋只看到的清湯寡水,恨那個伴著母親出嫁帶來的箱子裡翻不出一身像樣的衣物,恨它牆角裡挖不出半塊財寶。
然而有時,我又很滿足。冬天裡,高大的風總是攆著老鼠從屋頂跑過,雖也有一絲細小的風擠進來,嗚嗚咽咽,若鬼夜哭,但不足以撼動那盞雖然搖曳的煤油燈。隔著麻布罩子,也能做一個無憂無慮的美夢;夏日裡,疾風驟雨,也總會有一個乾燥舒適的門檻,讓我騎在上面旁觀那些自簷頭落下毫無顧忌的雨。在這裡,我慢慢地學會了更多的生字,慢慢地算得了更加複雜的數學題,慢慢地聽懂了母親棍棒裡的道理,也慢慢地從一個黑白電視中看到了彩色的世界,聽懂了來自山外的普通話語。守著這老屋,我們會在門口的曬壩裡把穀子曬乾,收進糧倉。養幾隻忙碌啄食,但長得緩慢的雞。會把在山坡上扯破的褲子交給母親縫補,也會把母親用新磨的麥麵炕成的大餅帶給路上的同學分享。老屋的門,就看著我天天走進來,走出去,看著我長大,漸進的過程。
你要問我童年裡的理想是什麼,那一定是每個早晨,能像城裡人一樣喝上一碗稀飯和吃上流油的包子。你若驚訝,我也會告訴你,我的理想也包含了當太空人,當科學家。但我想,太空人科學家怎麼也是從吃上稀飯包子,再開始吧?所以,老屋教會了我怎樣填飽肚子的生活實際,也教會了我在生活之外的理想的圓滑。慢慢地,我的認知,不再是生字,不再是數學應用題。電視裡的彩色世界,山外的塵煙逐漸將我包裹。我的腳步在蔓延,我的理想在膨脹。我也不知是從哪一天起,我絕大部分的生活時間都在城裡,那我姑且也算是一個城裡人吧。你看,我也坐進了汽車,我也鑽進了樓房。我在繁忙的大街上和林立的高樓裡,如魚得水,賓至如歸,得意忘形!
當我們飢餓的時候,最容易想到食物;當我們去路迷茫的時候,最容易想到來時的根。人窮則返本,老屋就是我的根,我的本,是我人生離家出走的原點。但不知什麼時候,我開始了懷念老屋。也許是從一縷冒犯了城市的炊煙,也許是某個不期然的落日,也許是眼前這個滴滴答答的雨夜。然而,老屋真的老了,所有的修繕工作對它都不頂用了。老,從來無法用藥物來療治,因為「老」不是一種病,它是事物存在的最後過程。
在竹林掩映下的老屋,一生謙遜。現在它要將泥土歸還給泥土,把高度歸還給大地。直到——你不再知道這裡有一所房子,有一個家,有一群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一條狗的一生要磨斷幾根鐵鏈
我不知道一條狗的一生要磨斷幾根鐵鏈。
我指的是農村裡那些被鐵鏈拴住的土狗。
農村人家大多都養狗。土狗。土狗或許是狗類中最低賤的狗,偏偏又是數量最多的。
養狗可防賊。賊子偷雞,一般不偷有狗的人家。一絲風吹,它們會豎起耳朵。一聲腳步,它們會拼命地叫。它的敏銳神經時刻被觸發著。這種警衛功能大概比現代社會的監控要管用得多。
土狗就是笨。不管你來的是什麼人。賊也好,親戚也好,討飯的也好,要帳的也好,官也好,民也好。它統統都叫,使勁地咬(我們那裡把「狗叫」叫「狗咬」)。主人看不過去的時候,罵兩句,或者操起趕雞的竹棒朝它的屁股上來一棒,它才捲起尾巴,悻悻地縮在角落,喉嚨裡依然哼哼著,不平著。
一條狗會認人,叫做「有眼水」。可是大多土狗是沒有「眼水」的。它們不像城裡的寵物狗,見到一個來人,就撲上去,使勁搖尾巴,獲得賓主真誠或假意的讚美。一條土狗,你真不能對它要求太高。我們對人尚且忠奸難辨,何況是一條土狗呢?狗惡,讓人厭而遠之。可是主人心裡覺得好,有這樣的狗看家,大抵是讓人放心的。一條不會叫的狗,到了年底多半是會被殺了吃肉的。
土狗的食物很糙。人吃得糙,它們比人還要糙。養一條土狗,不會增添什麼花費。它們只需要主人沒有吃完的剩湯剩水。我不知道土狗的祖先,如何屈從了人類馴化,居然改變了肉食的天性。每頓飯是鍋巴加米湯,紅苕也好,南瓜也罷,還沒送到狗槽邊,它早就迎上來了,感激的尾巴搖得不停,這種媚態是可鄙的。一根被人啃得精光的豬骨頭,是給它們難得的恩賜,它還要藏在窩裡,等到夜深人靜時,才慢慢咀嚼。那滋味,就只差二兩老白乾了。
阿三在家裡嘴勁得很,可是上了什麼臺面就羞得一句話不說。我哥就把他叫「土狗」。這是因為土狗在自家叫得兇,在外面就得夾著尾巴行走。迎面來一個人,它們就會躲得遠遠的,仿佛是晚清的愚民見到了「洋大人」一樣。這種奴態又是可悲的。
一條不被拴住的土狗,大概可以活得很瀟灑。每個晴朗的下午,它們會跑得遠遠的。在那些鄉村土路口,和它們的朋友相會,在土裡打滾,在地裡追逐,在野花叢中上躥下跳。耳朵上,尾巴上沾滿草籽、蒼耳。甚至有時候惹著了一個馬蜂窩,蟄腫的面門讓它們睜不開眼。可不等消腫,它們又是如此。
土狗們,不管有多野,它們玩累了,總要回家。俗話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不嫌家貧的狗,不管別人家生活開得多好,它們都還是要回自己家,吃著槽裡已經發酸的食物。晚上就睡在大門口。聽見腳步聲,依然會汪汪地叫起。
為了更好地看家,人們大多會用一根鐵鏈,拴在它們的頸上。
我家的狗,是一條黃狗。它被我爺爺也拴在了用鋼筋做的窗欞下。一兩米長的鐵鏈讓狗的鄉土歡樂生活只剩下一兩米的半徑。剛拴住的那兩天,它不吃不喝,拼命撕咬,用力掙扎。鐵鏈的剛硬完全忽略了它的努力。狗用多大的力撲出去,鐵鏈就用多大的力把它拉回來。頸上的毛被磨光了,留下一圈醜陋的肉痕。皮破了,流血了,結痂了,身上的骨肉也瘦出來了,它依然在掙扎著。當你認為執著會讓它永遠掙紮下去,可是絕望又讓它低下了頭,它耷拉著耳朵,趴在牆根下。從此,一隻雞,一隻鴨從此可以坦然地從它面前大搖大擺走過,或在它的跟前拉一泡屎。起初它用哀怨的眼神盯著這一切,後來連哀怨的眼神都不再有了。於是,它開始了認真地吃飯,認真地叫,認真地給人搖尾。
當我們覺得「狗生」就這樣平淡地過下去的時候,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那個拴他的窗戶下,狗不見了蹤影——它掙斷了鐵鏈。剩下的那一段鐵鏈躺在地上,斷口如新,每一個鐵環的連接處,都只剩薄薄的一層。這距離拴它的日子已過去了三年之久。這看似屈服的三年時間裡,它每一次向前的撲咬,每一次起身吃飯,每一次對那些「目中無狗」的雞鴨的憤恨,每一次對山地奔跑的渴望,都在摩擦著這冷冰冰的鐵鏈。三年裡,它並不知道鐵鏈會在哪一天斷掉。當風傳來杏花消息的這個下午,神跡出現了,它走了。
或許是為了報復這拴它三年的時光,一個星期過去,它才回來。脖子上還剩下二三十釐米長的鏈子,在胸前甩來甩去,像是它參加宴會的領帶,也像是它越獄的功績。
我家的狗是很兇的,是那種沒有「眼水」的狗。我的祖母很不喜歡它,它也不喜歡祖母。它好像永遠猜不透祖母的心思,也不會看她的臉色。哪些人該咬,哪些人不該咬,它不知道。它的標準是,對不認識的,一律咬。起初,從外婆家將它牽來的時候,一兩個月裡,連我們都不敢靠近。它走在路上是不會讓人的,似乎連尾巴都不會夾。哪個路人要是不懷好意地拾起一塊石頭,它會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吼聲,聲音裡有一絲不得侵犯的尊嚴。
可它並不是一隻不近人情的狗。與我們熟悉之後,也會追逐著我們,一路跑,用舌頭使勁舔我們的臉。我媽背著一背簍紅苕,它迎上去,用前爪趴在她身上。我媽就似笑似怒地讓它滾。
那時,我們在鎮上上初中住校,每次離家前,它緊緊地跟在身後,隨我們越走越遠。我讓它回去,它停住。你一轉身,它又跟著。如是兩三次,相隨七八裡。我與狗分別的時候,才像是與家真正分別的時候。
後來,我家的狗險些咬了人。作為對它的懲罰,爺爺又有理由把它拴起來。這次頸圈用的是我們廢棄的皮帶,用的更粗的鐵鏈來拴它。對狗的人道主義就體現在給它增添了一兩米的活動範圍。重新被縛的狗和上次一樣,經歷了絕食,掙扎,悲傷,絕望,屈從的過程。不過有了上次的經歷,這次磨斷鐵鏈,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我想它是懂得計算的。上次用了三年時間,這次它只用一年半,那麼每一次掙扎它都用了兩倍的時間或力氣,當然,它所受的傷也比上次更重。
再次越獄的狗賭著氣,在外面浪蕩了更長的時間。我們都以為它不再認這個家了,或死在外面了。一個冬天的雨夜裡,它拖著溼漉漉的身子,回來了。用爪子刮著門,像是與我們和解。
狗就這樣與鐵鏈(或者說是我們)鬥了大半生,度過了它的青年和壯年。老年的狗,更加放肆,在外面想浪多久,就浪多久。我每次見它在狗群中,都走在最前面。即便是老年,也依然如此。它的頭上有一撮毛是立著的,這就是它沒有倒下的驕傲。
我家的狗老死在了一條溝裡。爺爺用鐵鉤鉤住它脖子上的皮帶,把它拖上來。我解開了那條帶子,把它葬在了一棵橘子樹下。那未完全閉去的但已失神的眼睛似乎還藏著許多怨。
我記得最後一次要拴它的時候,它還朝我齜著牙,用兇狠的眼神盯著我,像極了一匹我未曾見過的狼。
作者簡介:汪澤亮,四川儀隴人,廣安友誼學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