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棄」的方洋洋一生

2020-11-26 騰訊網

在方莊村人的印象裡,方洋洋總是穿件舊衣服,在家門口四處走動。她的兜裡塞滿了零食,水果、瓜子和糖……她一會蹲在石頭邊嗑瓜子,一會坐在木頭墩兒上看村裡人來來去去。

洋洋愛笑,碰上相識的人,她會甜甜地叫一聲,「伯伯」「嬸嬸」。

但她似乎沒有太要好的朋友,偶爾會和村裡的孩子玩鬧在一起,分享兜裡的糖果。她生得白淨、秀氣,身形又高挑,村人都很喜歡她。

在距離20歲生日還有26天時,洋洋出嫁了。她披著白色婚紗,穿著喜氣的紅色夾襖,在全村人的注目中,離開了方莊。

從此,村裡人很少看到她了,也很少會想起她——如果不是三年後那個在深夜傳來的死訊。

初冬的霧氣籠罩了整個方莊村,顯得悲傷而寂寥。方洋洋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洋洋的照片。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翻拍

【一】

方洋洋出生時,父親方天木已經46歲了,她的母親,患有智力二級殘疾的楊蘭也32歲了。

那是1997年1月12日,在山東德州平原縣方莊村,貧窮的方家支付不起住院費,把接生婆請到自家的土坯房,在這裡把方洋洋接到了人世。方家的院子。

方家的院子。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名字是方天木的外甥謝樹山取的,「因為母親姓楊,所以取了個諧音,洋洋。好聽上口。」

其實,洋洋的母親是不是叫楊蘭,外人不得而知。方天木的弟弟方天豹說,這個智力「有點問題」的嫂子是自己從外面「撿」回來的。

楊蘭的殘疾證。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65歲的方天豹身材瘦小,套一件寬大的外衣,頭戴一頂鴨舌帽。他稱,30多歲時外出打工,去過北方不少地方,途經石家莊火車站時,見著一個枯觸(註:方言,指蜷縮著)在角落的女人。

他回憶,問起來,這個女人說自己叫楊蘭,已經餓得不行。方天豹給她買了吃的,楊蘭就跟著他回了山東老家。

方莊村村民劉富貴(化名)曾經問過楊蘭來自哪裡,她說是四川的。但口音又不像,明顯是北方口音。他還聽說,楊蘭曾經找過人家、生過孩子,可沒有人來找過她,方家兄弟也沒去找過她的親人。

方天豹說,哥哥大自己4歲,老實得「連話都不會說」,他要先把哥哥(的婚事)安排好。於是,楊蘭成了方天木的妻子,而方天豹至今獨身。

早年,楊蘭還能跟人交流,也能下地拔草拾菜。「比如說我們拉玉米,過去都用牛車或者拖拉機,楊蘭騎著腳蹬三輪往家運,這活都是她幹。」但劉富貴說,楊蘭太細緻的活兒也幹不了,連衣服都洗不乾淨,家務事也就是「掃個地、倒個垃圾,每天給自己蒸饅頭吃」。

洋洋出生後,楊蘭也會抱著餵奶,但多數時候是爺爺在帶。方天木在家種地,冬天閒下來時就打打撲克和麻將,洋洋站在一邊看;方天豹則外出打工,把錢寄回來,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在一張合影裡,鬚髮花白的爺爺抱著洋洋坐在板凳上,楊蘭站在一旁,眼神有些飄忽。洋洋和爺爺、母親合影 。

洋洋和爺爺、母親合影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翻拍

母女倆有著相似的大眼睛,只是楊蘭膚色更黑一些,和愛笑的洋洋相比,這個圓臉有些富態的女人顯得木訥寡言。

多年前,洋洋的表哥謝樹雷從北京當兵回來,帶來一臺相機。給舅舅一家人拍照時,洋洋有些害怕,躲在屋子裡哭,等過了一會,母親楊蘭摟著她,拍下了唯一一張母女合影。

在這張有些褪色的合影裡,留著短髮的楊蘭露出了少見的笑容。

楊蘭和洋洋的合影。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翻拍

方家人描述,楊蘭跟孩子不算很親近,不過洋洋六七歲時,她也會帶著孩子到街上轉,兜裡揣著水果和瓜子。

和方家交好的鄰居方耀尤(化名)說,因為老來得女,方天木對女兒很疼愛,給她吃的沒斷過,把女兒養得白白胖胖。

可方天木從來不給洋洋買衣服。「他不是沒有錢,就是不給她買,我有時候去她家轉也說過她爸,『你給孩子買點衣服穿』,他不聽。」方耀尤說,楊蘭和洋洋的衣服都是村民家裡剩下的、不要的,拿給她們穿。

等到上學的年紀,洋洋就在附近的小學念書。方天豹說,儘管只有二裡地,可方天木每天都會接送孩子,他在家時就他去,哥倆從不讓孩子一個人走。

可洋洋成績跟不上,上到三年級就輟學了。「那時候誰去輔導小孩功課啊,我哥種地,我出去打工。」方天豹說,家裡從沒給買過玩具,洋洋小時候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家門前轉悠。

【二】

2003年,洋洋的爺爺去世,年紀還小的洋洋只知道哭。那一年稍晚,方天豹去了青島打工,每年回來時都給洋洋買點東西。

等洋洋長大一點,她吵著要跟叔叔出去打工。可方天豹不捨得,方天木也不允許,「我跟我哥就這麼一個女孩,我絕不能讓她出去。」

方洋洋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跟著母親楊蘭到六七裡地外的姑姑家。直到出嫁前,她沒有去過縣城,就連鎮上也沒有到過。

方家合影,從左到右依次為洋洋爺爺、方天木、楊蘭、洋洋。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翻拍

劉富貴的兒子劉明明(化名)今年35歲,是少數留在村裡的年輕人。他平日也會和洋洋聊上兩句,感覺她智力比同齡人低一些,但不是精神障礙症。

鄰村的運輸工杜正義(化名)也有類似感受,在他看來,洋洋的智力就像「沒有文化的小孩子」。

因為工作關係,杜正義每天輾轉各個村莊,每天他開著柴油三輪車經過方莊村時,洋洋都會跟在他車後面跑,一邊跑一邊喊,「伯伯你來啦!」

他見過母女倆走在一起,「更像兩姐妹,但洋洋還是怕她媽的。」

杜正義的車上有一桿磅秤。村裡的婦女沒事總會站上去稱稱自己的體重,洋洋大約十七八歲時也稱過一次,那時她已經150多斤了,「塊頭比我大了,我看著她都得躲。」杜正義笑著回憶。

也是在那前後,洋洋辦上了戶口。

按方天豹的說法,哥哥除了把孩子餵飽,其他啥也不管,一直到十七八歲孩子都沒落戶。他從青島回來後,帶洋洋去辦戶口,順便把楊蘭的戶口一起辦了。「她(楊蘭)說自己多少歲就寫多少歲,沒戶口的話就沒地分」。

這以後,母女倆才有了自己的身份證。

沒有上學的洋洋,白天就在街上轉悠,偶爾遇到人需要扛幾袋玉米,她背起來就走,人家總是會送點吃的穿的給她。到了傍晚,她喜歡去村部的廣場跳舞,雖然跳得不好看,但只要跟著婦女們扭來扭去,她總是格外開心。

在方莊村,不上學,也不外出打工的姑娘,通常只能嫁人。

杜正義說,他認識一個患有「羊癲瘋」男孩,不發病的時候跟正常人沒兩樣。他給男方家建議,找個媒人去洋洋家裡聊聊。後來,他聽說洋洋的家人不同意,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三】

鄰居方耀尤是看著洋洋長大的,他眼中的洋洋「模樣不孬,一表人才」。但他也清楚,洋洋比正常人少了點「心眼」,要嫁個好人家不容易。

在距離方莊村12公裡外的禹城市張莊鎮張莊村,張吉林、劉蘭英夫妻正為自家兒子的婚事發愁。

今年30歲的張丙常年在外打工,父母都指望著他掙錢。張丙有兩個姐姐,二姐出嫁前在家裡開了爿童裝店,但生意冷清,即使趕集,張莊村的街上也是人影稀疏,等她嫁出去後,生意就不做了。

張丙家門前的街道,即使在趕集日人也不多。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鄰居張天寶(化名)回憶,早年張吉林因為乾重活傷了腰,多數時間閒在家裡。好幾次他喊張吉林一起去天津打工,張吉林都說幹不了。

張丙早年也遇到過意外,張天寶記不清是出了車禍還是碰著哪了,為此張丙做過手術,家裡花了不少錢。

「在農村,(男方)家裡緊,說媳婦就很難。一般我們這娶媳婦要花個十來萬」 ,到張丙二十四五歲時,張吉林四處託媒人介紹。

其中,來自張莊鎮前黃村的媒人趙仁勇有了消息。

前黃村村委書記說,趙仁勇早年在各村收購糧食,認識不少人家,哪有沒成家的年輕人他大體都知道。

方洋洋家對彩禮的要求比較適中,而且不要房也不要車,張家人覺得可以接受,便託趙仁勇帶著禮物上方莊村去了。

謝樹雷說,張家第一次來時,家裡人把情況都說明了,洋洋媽媽智力不行,父親叔叔年老多病,結婚後需要一起贍養老人,「當時他們家是同意的,後面才會來談訂婚的事」。

謝樹山初見張丙,對他印象一般:黑黑瘦瘦,戴了副眼鏡,身高170公分左右,模樣也不出眾。在一邊看熱鬧的劉明明也覺得張丙「不咋地」,「他肯定是在村裡混得不行,或者有毛病,要不然不會找不到媳婦。」

參與了洋洋婚事的方耀尤回憶,相親的時候張丙來過不止一次,張吉林和他兩個女兒也來過,都沒有表示過反對。

而他也曾開著車帶方天木去張家看過,長輩們還一起去飯店吃了飯,飯桌上大家都客客氣氣。張丙有一次來洋洋家,花幾百塊給她買了部手機,儘管不是金銀首飾,但洋洋還是很開心。

方耀尤稱,張丙和他姐姐都和洋洋說過話,只要一拉話,就能知道洋洋的智力水平,但張家人沒提過這個事。

談妥彩禮後,張家人提親時叫上村支書作為見證人,張丙和方洋洋的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四】

方莊村人李小花(化名)記得,定了親後的洋洋會和張丙通電話,看起來挺親熱。村上的人也喜歡開她玩笑,說衣服髒了,對象就不喜歡她了。洋洋立馬回去把衣服洗了,把頭也洗了,然後才高高興興地出來。

而在張家,為了籌集彩禮,他們四處借錢。據《山東省禹城市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以下簡稱判決書),張吉林供述稱,張丙為娶洋洋,前後花費13萬左右,其中10萬是借的。

鄰居張天寶就借給了張吉林2000元,他倆有時會一起喝酒,張吉林喝多了脾氣就容易急。按張天寶的說法,這2000元至今也沒有還上。

方耀尤回憶,張家人把十幾萬的彩禮錢(現金)託媒人趙仁勇送到了方天木手上,而方天豹說自己陪嫁了一輛四輪車,價值一萬多元。

大約過了半年,2016年12月16日,這一天黃曆顯示「宜領證、結婚」,一大早,張丙就帶著車隊駛向了方莊村。

方洋洋坐在主屋炕上,身穿潔白的婚紗和大紅的棉襖,脖子上掛著一條雪白的圍脖,精細設計過的新娘妝,髮髻上插著一頂銀冠。

等到身著西裝、捧著鮮花的張丙進屋,親朋好友把屋子圍了個水洩不通。眾人都在起鬨,新娘撲閃著大眼睛,嘴巴笑成了月牙。

「(覺得)新娘子漂亮嗎?」

「漂亮。」

「想不想把新娘子快點娶回家?」

「想。」

一旁的司儀不停鼓動著張丙,讓他找鞋、給新娘穿鞋。看著正在因為找不到婚鞋而有些手足無措的張丙,洋洋在床上樂得大笑。期間她還微微起身,幫張丙拍了拍肩膀上的灰。這是兩人結婚時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畫面。

婚禮上的方洋洋笑得很開心。受訪者供圖

此後,洋洋住到了張莊村,起初,經常有村民看到張丙的母親或姐姐帶著洋洋在街上遛彎。

張莊村的尹秀梅(化名)記得,洋洋結婚後一兩個月,張丙的母親劉蘭英帶著她來村裡的操場跳過廣場舞,大概有兩三回。每次也就半小時,洋洋跳得不行,沒人教,自己跟著扭,劉蘭英也不會跳。

張莊村的一處操場,洋洋曾經在這裡跳過幾次廣場舞。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張天寶只見過一次洋洋。他剛進張吉林家門的時候碰上她,誰也不認識誰,張吉林讓洋洋喊「叔」,洋洋笑著叫了一聲,隨後回屋去了。

當時,張天寶沒覺出這個新媳婦有什麼問題,「說話啊笑啊挺好的」。

倒是和洋洋打過幾次交道的張天寶的妻子發現,「(洋洋)長得挺漂亮挺好,一米七的個兒,就是智商低一點。」

在張莊村,洋洋沒有給村民們留下太多印象,她大多數時間待在家裡,不和人打交道。很多鄰居都知道張吉林家來了個兒媳婦,卻沒見過長什麼樣。

偶爾遇上出門倒垃圾的洋洋,大家會竊竊私語,「你看,這就是張丙的媳婦」。

【五】

婚後第一年,張丙時常會帶著洋洋回娘家。方天豹說,有時是張丙的姐夫開車送來的,有時是張丙開著陪嫁的四輪車來的。

前幾次回門大家都相安無事,張丙來了就陪著方天木吃頓午飯,洋洋還是喜歡在街上轉悠一會。劉富貴注意到,洋洋穿的都是新衣裳。

在判決書中,謝樹雷作證稱:2017年農曆臘月二十六,是洋洋最後一次和張丙回家。他聽說,張丙因為方洋洋的智力問題,想離婚要回彩禮,方天木不同意,張丙喝醉後和方天木吵了一架。

如今謝樹雷回憶起來,堅稱自己從來沒聽到張丙提出過離婚、退彩禮等字眼。「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絕對沒有」。

方耀尤那天在場,他和方天木、方天豹以及張丙一起吃了飯,喝了幾瓶啤酒。他回憶,幾個人吃飯的時候和和氣氣,誰也沒提不能懷孕的事,也沒提錢,「要是提了肯定就給他解決了。」

方耀尤說,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洋洋,此後洋洋就再也沒回來過。

但在鄰居劉富貴的印象裡,洋洋最後一次回來應該是八天後,也就是2018年大年初四。

方天豹也強調了初四這個日子。那天張丙和方天木在正屋對面的屋子裡喝酒,他沒在跟前,只聽到兩人都耍飆了(意指發酒瘋),他看到張丙領著洋洋出了院子,方天木則坐在了院門口。

過了沒多久,他好像聽到外面有動靜,出門一看,似乎是張丙動了手,他趕緊拉著張丙說,你快走吧,等我外甥回來了肯定要揍你。

方莊村人方志強(化名)目睹了張丙動手的過程。「拿腦袋咚咚撞呢,踢也踢了,拳頭也打了,洋洋沒哭,但看著就不想跟他回去。」

方志強說,自己在一旁看了很生氣,想衝上去替洋洋還手,但又覺得不方便插手別的家務事,就沒上前。

他也注意到,方天木就在門口看到了女婿動手的過程。隨後方天豹出門說了張丙幾句,攆他走了。

後來方志強找到方天木,勸他別讓洋洋跟她對象回去了,方天木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喝多了坐在那。

洋洋被打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謝樹山的耳朵裡,他立馬趕了回來,發現張丙和洋洋已經走了。他想騎著電動車把洋洋接回來,但方天豹說算了吧,他尋思親戚之間不要鬧得太僵,謝樹山便也沒追出去。

等到當天傍晚,張丙的父母和二姐回到了張家,來給方天木道歉,但張丙沒來。謝樹山回憶,當時幾個人說話還挺客氣,說孩子不對,希望他們多擔待點。

至此,方家人覺得小兩口之間的風波應該已經過去了,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六】

方家人始終強調,張家人沒有向他們提過離婚的訴求,方天豹稱,張家要是想離婚,他肯定讓孩子離,不能讓孩子受這個罪、受這個氣。

可在張家人的供述中,張丙曾於2017年7月與母親帶著洋洋去醫院檢查,「從醫生那裡得知她流過產」。

等到年底回娘家時,「張丙提方洋洋不好懷孕一事,方家不承認,為此雙方吵吵起來,張丙還被方家人揍了一頓。」張吉林稱,「此後再也沒讓方洋洋回過娘家,並且看方洋洋越來越不順眼」。

由於長時間見不到洋洋,方家人多次去到張莊村,想要見見洋洋。

方耀尤聽說,第一次是方天木一個人去的,張家人說要錢給洋洋看病,因為洋洋不懷孕。

等到2018年7月,方耀尤開車帶著方家人到張莊村,對方表示洋洋不在家。方天豹後來又去,他說只見到了張吉林夫妻,問起洋洋,兩人說你來的不巧,洋洋跟著張丙打工去了。當天方天豹還在張家吃了頓飯。

等第二次方耀尤再去,見到了張丙的一個姐姐,但始終不見洋洋,方耀尤便報了警。他回憶,派出所對他表示,這是家務事,不便幹涉。他們只能再一次失望而歸。

張丙家屋裡,還留著當年童裝店用的柜子。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按方天豹的說法,張家曾開口要五萬才能見人,不知道方天木拿了多少錢就去了,但不光沒能見到孩子,連口飯都沒吃上。

事後通過禹城市公安局電子數據勘查取證分析實驗室勘驗,張丙和母親曾經在微信聊天中提到,「給方洋洋家人要錢,不給就以方洋洋在外打工為由不叫對方給方洋洋見面,也不叫方洋洋回娘家。」

也正是在這段時間,方天木喝酒越來越頻繁,身體每況愈下,到了2018年8月,他因器官衰竭住院,昏迷前留下一句「想要見洋洋」,20多天後回到家中,於9月5日去世。

那天晚上6點多,家人們都圍在方天木身邊,唯獨缺少了獨女洋洋。方家人為此找過村支書、報過警,但張家始終沒有放人。

等到方天木去世後,按照習俗,需要外人去給洋洋送孝衣,劉富貴因為跟兩家人沒有瓜葛,也當過村幹部,便答應了下來。

劉富貴記得,他開著車來到張家門前,看到張丙的母親走出來,便遞上了白色的孝衣,告知希望洋洋能回來送最後一程。劉蘭英回道,商量商量再說吧。

可讓劉富貴沒想到的是,9月6日,劉蘭英給張丙發去了微信,「方洋洋父親死亡送信了,給對方說方洋洋不在家。」

就在方天木死後、方洋洋出事前,有外村人經過方莊村,聽到村民在議論,張家不想要洋洋了,想退錢,但方家不同意,這才導致張家把洋洋藏了起來。

而無論是方天豹還是謝家表哥們,都一概表示沒見過所謂的「彩禮錢」。他們稱,只在方天木死後找到一張儲蓄卡,上面有7萬元,除此外沒發現其他錢款。

【七】

2019年1月31日傍晚,劉明明正在村部旁上廁所。在昏暗中,他看到幾個人匆忙地找到方莊村村委書記方新軍,屋裡亮起了燈。

從他們的對話中,劉明明聽到,方洋洋死了。後來才知道,來人是張莊村的村委書記和張莊鎮派出所的民警。

「肯定不是好死的(正常死亡)。」這是劉明明的第一反應。當晚,方家人和劉富貴、方耀尤等村民連夜奔赴張莊村,來到張丙家門前時,門口已經圍滿了人。

他們被周圍的人擋住去路,不允許進入到屋內,方天豹氣得砸碎了張家的門玻璃。在被眾人拉開後,他哭了起來。大約晚上十點,謝樹山報了警,警方到達現場後,將洋洋的遺體抬了出來,身上蓋著白布。

19天前,這個姑娘剛剛度過了她23歲的生日。

兩三個月後,方家人在殯儀館看到了洋洋的遺體。謝樹山說,原本體重在160斤左右的洋洋看起來可能連80斤都沒有,瘦得皮包骨,身上還有多處傷痕。

杜正義聽說了這個噩耗後,猛然回想起在一個多月前,他曾經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對方聲音稚嫩,杜正義辨別出這是方洋洋。她在電話裡說,你讓我伯伯買個手機給我送過來。

杜正義問道,你不是有手機嗎?對方回覆說,這個是她對象的。最後她在電話裡說,「伯伯,我要掛了我對象來了。」

杜正義當時也沒多想,就把這件事記住了,等他經過方莊村時,他給方天豹捎去了口信。等過了三四天,洋洋又打來電話,還是讓給買手機,這次掛斷之前同樣說了「我對象要來了。」

等到第三次是在半夜,杜正義被鈴聲吵醒,他有些生氣便沒接,後來發現是洋洋。這通電話距離她最後去世僅半個月之隔。

杜正義說起這事有些懊悔內疚。因為工作需要,他在各村的牆上留下了自己電話,也許洋洋經常在外面轉,無意中背下了他的號碼,在最後關頭給他打來電話。「會不會男方對她不好,人身受到限制了,萬一是個求救電話呢……唉」。

除此以外,杜正義記得洋洋在電話裡提到過醫院,但他已經記不清是把手機送到醫院還是人在醫院。

事後經禹城市公安局鑑定,洋洋系營養不良基礎上,受到多次鈍性外力作用導致全身大面軟組織挫傷死亡。

張丙、張吉林和劉蘭英三人在洋洋死後第二天便被刑事拘留,並因涉嫌虐待罪於2019年3月8日被山東省禹城市人民檢察院批捕。

2019年11月8日,是法院開庭的日子,方家人都來了。在進入法庭前,法律援助律師告訴他們,案件涉及隱私,不公開審理,家屬不便進入旁聽。

當時,待在一樓的方家人不知道,在二樓的庭審現場,三個被告人都說了些什麼,洋洋到底是怎麼死的,生前遭到了怎樣的對待。

直到他們看到了那份判決書。

【八】

在判決書裡,詳細記錄了張家三人的供述,說法並不一致。

比如張吉林供述稱,沒有見過張丙打方洋洋,但張丙承認了自己打人的事實;張家兩個女兒稱,不清楚、不知父母及弟弟是否打罵過方洋洋,但張吉林供述稱,兩個閨女知道三人打罵方洋洋的事。

三人對洋洋的打罵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手段逐漸從巴掌打肩膀、打耳光,變為用木棍抽打頭部和軀幹,用燒火棍捅臉,用手掐臉和腮幫,下手不知輕重。

除此以外,三人還讓洋洋少吃飯,「多數時候一天就吃兩頓飯,吃三頓飯的時候很少。」

等天氣變冷,他們讓洋洋在外面穿著單鞋罰站,隔三差五罰一次,一站半個小時,導致她腳上凍傷。

在三人各自供述中,張吉林稱劉蘭英打得最多,多到「次數記不清」;劉蘭英稱張吉林打得次數最多,喝完酒就發洩打洋洋。

張丙稱,開始打洋洋時她會反抗,後來打罵習慣了,她也知道害怕,不敢再反抗,只是說「別打我了,我聽話了」。

在他們的印象裡,方洋洋從來沒有打人罵人、摔東西和自殘,只是有時會自言自語。

而在2019年1月31日那天,上午劉蘭英讓方洋洋幹活,遭到反對後張吉林開始用棍子抽打洋洋,還進行拖拽,洋洋倒地時能聽到頭和膝蓋磕地的聲音,隨後張吉林用柴火棍擊打洋洋腿部、臀部,接著讓她罰站了半小時。

10點半左右張吉林又用木棍抽打洋洋,中午不讓洋洋吃飯;下午3點用剪子把洋洋的頭髮隨意剪了;4點半又用木棍抽打洋洋。

劉蘭英說,那天張吉林喝了不少酒,等到了下午四五點,她發現洋洋說自己冷,就餵她喝了兩碗祺子(一種麵食),等6點多就發現方洋洋鼻子不透氣,呼吸異常,便讓張丙撥打「120」。40分鐘後「120」到達,方洋洋已經死亡。

方洋洋去世後,禹城市檢察院提起公訴,方洋洋家屬也將張丙及其父母告上法庭。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張丙及其父母被以虐待罪判處二到三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張丙適用緩刑。

在判決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夫妻雙方有互相愛護、照顧、協助及在一方患病、生活不能自理時不得遺棄之義務。張丙作為方洋洋最近的法律關係人,有義務照顧、保護智力稍低於常人的妻子。然而,張丙不僅沒有履行丈夫應盡的法律義務,卻為發洩心中不滿,有時甚至因一些極其微小的事由,便多次毆打虐待方洋洋,其多次毆打虐待行為累加起來,足以對被害人身心健康造成嚴重損傷。

張丙於2020年1月22日被山東省禹城市人民法院取保候審,有人曾在街上看到過他,鑽上了一輛麵包車,但他最後沒有回家。如今,他的家門緊鎖,門口落葉滿地。

而方家人認為判決結果過輕,更換了律師繼續上訴。該案件目前被德州市中院撤銷原判決,發回重審。

張丙家的門一直緊鎖著。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九】

「這個人是誰呀?」(指著洋洋的照片問楊蘭)

「洋洋。」

「洋洋是誰?」

「俺的閨女。」

「洋洋在哪呢?」

「死了。」

「你想不想她?」

「不想。」

「你閨女你不想嗎?」

(沉默)

方家人說,2019年3月31日,方洋洋遺體火化,楊蘭有些木然,她到處走來走去,從兜裡掏出水果瓜子吃,餓了就去蒸饅頭。

方家正屋的炕,楊蘭睡在這裡。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看到家裡來人了,楊蘭會拿煙給人抽,問來人餓不餓,要不要吃包子。她話不多,怯生生的像個孩子。

眼前這間房子是2016年靠政府補助蓋起來的,除了一臺冰箱和一架空調,幾乎沒有值錢的家具。楊蘭和方天豹分別住在南北兩個屋裡。那會洋洋還沒出嫁,她就住在西邊的一個小房間,除了一張床,都是凌亂擺放的雜物。

在洋洋死後,方天豹燒掉了她的一些遺物,然後鎖上房門,不再輕易打開。家人們又給她配了陰婚,在春天來臨之際下葬。

也許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欺負她了吧?

方天豹坐在洋洋曾經睡過的床上。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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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方洋洋被婆家認為不能生育後,兩年來,她熬過了很多個被虐打、餓飯和挨凍的日子,但沒熬過2019年第一個月的最後一天。在整個村子迎接四天後春節的喜慶氛圍裡,方洋洋死了,被自己的公公、婆婆「打死」。在他們三人的供述裡,方洋洋之所以遭到非人對待,是因為她「不孕」。2020年1月22日,山東省德州市禹城市法院做出一審判決。
  • 那個在新婚之時吻了方洋洋鼻子的男人,因為她不能懷孕虐她致死
    沒有人能夠體會到,方洋洋在張丙家度過的這兩年多的時光,是怎樣一種殘忍而無助的黑暗。時間回撥到2016年的農曆11月18號,那一天,方洋洋嫁進了張丙的家門。根據村民們的介紹,結婚那天,方洋洋是很開心的。在新房的時候,張丙還親了一下方洋洋的鼻子,方洋洋害羞地笑了,婚禮的全程她都笑的很開心。
  • 被虐待、被家暴、被陰婚,女孩的一生到底有多難?
    快2021年了,到底還有多少惡臭習俗,捆綁著女性的一生? 還記得那個被丈夫、公公、婆婆長期虐待致死的22歲的山東女孩方洋洋嗎?
  •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從「邊緣型人格」角度,解析影片的意義
    在豆瓣有著8.9評分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松子的一生都是被嫌棄的,一直追逐愛卻又一直被拋棄。面對著別人的傷害卻認為是他們的愛,享受著卻又隱忍著痛苦。這就是典型的"邊緣型人格",擁有這類人格的孩子和成年人,他們總是充滿著矛盾和擔憂,極端而又卑微。今天讓我們從"邊緣型人格"的角度,和大家解析影片的意義。"生而為人,對不起"——為何愛著生活卻屢遭拋棄?
  • 枷鎖上掉落的木屑,正在摧毀女性的一生
    生前死後,吃幹抹淨,食肉寢皮,挫骨揚灰,方洋洋由生到死,有被當作一個人看待嗎?  方洋洋在火化前,方家已經提前給她安排了陰婚。  她的表哥謝樹雷承認:「是有這麼回事,這是當地習俗,村裡有人來找,家裡就安排了,收了幾千塊的喪葬費,沒要彩禮。「    謝樹雷還說:「活著沒享受到幸福,希望她到另一個世界好過點。」
  • 讀書推薦:《人間失格》太宰治被自己嫌棄的一生
    讀書推薦:《人間失格》太宰治被自己嫌棄的一生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今天我來給大家一本詼諧真實的小說《人間失格》。一九四八年,他以《如是我聞》再度震驚文壇,並開始創作《人間失格》,書成之後,旋即投水自殺,結束了其燦爛多感而又悽美悲涼的一生。葉藏是個缺少人疼愛的孩子,他通過扮丑角來娛樂家人,那是一個孩子對愛的氣球,他想通過他的「順從」來博得家人的疼愛,結果僕人們的虛偽讓他發現這個世界上的人與人只不過是」互相欺騙「來維持關係的。他害怕別人揭穿他的」表演「,卻也認為能看穿他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 獅子座嫌棄一個人的表現,獅子座最嫌棄自己什麼
    導讀:獅子座的人和處女座一樣都是那種很容易讓人吐槽的,因為獅子座的人就是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特別高傲的,而且很多人也都特別理解這就是獅子座的性格和特點,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受的了獅子座的,那麼下面就隨著小編一起去看看獅子座為什麼會嫌棄一個人和獅子座嫌棄一個人的表現吧!
  • ...分析《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的悲劇性人格:自我人格缺失...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於2006年上映,這部電影是由獲得第30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提名獎的中島哲也導演,影片開頭以典型的日式」死亡美學「來引起觀眾對於劇中人物悲劇命運的思考,是一部笑中帶淚的影片,以松子的死亡為開端,以松子的侄子的視角帶領我們走進松子的一生。松子是一個童年被父親忽視的小女孩,然而內心依然豐富明快,為了博得父親的喜歡,她經常扮鬼臉。
  •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生而為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正是因為這個她一生都沒能解脫!但這真的是她的錯嗎?其實我基本可以確定的是,松子就算被所有人嫌棄,但是卻被導演深愛了。因為她每每在慘絕人寰的時候,導演都替她裝上一個宛如童話般的背景,而且要反覆唱她那首幼年時最喜歡的童謠。我仿佛透過那天真幸福的畫面,猜不透的是松子一次次重新拾起勇氣尋求幸福的那張微笑的臉。也許她並不懂得什麼幸福,因為她從來沒有經歷過。
  • 魔獸世界:被嫌棄的始祖龜的一生,你為什麼討厭始祖龜?
    按照烏龜種族的一般設定,這樣的種族通常應該是忠厚善良惹人喜愛的,然而始祖龜卻在一個版本之內搞得天怒人怨,聯盟部落紛紛嫌棄,這也算是獨一份了。始祖龜的三個世界任務龜殼遊戲、小洛快跑和灘頭陣線,比上個版本肯瑞託的任務要容易做很多,熟練之後基本秒清任務,按理說玩家應該挺喜歡的,然而由於這個種族的缺點實在太多,導致大多數人都很難喜歡他們。
  • 「互相嫌棄的一對情侶,卻過了一輩子」
    比如你可能會嫌棄對方是個不夠有主見的人,覺得他事事都想讓你來做決定,自己完全沒有依靠感。再比如你可能會嫌棄對方脾氣不夠好,覺得他總是因為一點點小事就跟你大動幹戈,覺得他一點都不知道去包容你和理解你......嫌棄這種情緒存在於每一段親密關係中,那麼你對另一半嫌棄的是什麼方面呢?
  • 互相嫌棄,卻又捨不得分手的三對星座
    為此這兩個人便會互相嫌棄對方,不過這樣也不影響兩人之間的感情。只要是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這兩個星座相處還是很舒心的。摩羯嫌棄射手,自然是射手的浪。射手不喜歡拘束,閒不下來,總喜歡蹦蹦跳跳的,異常的活躍。在摩羯座看來,射手就有些不著調,一點都不實際,只想著自己舒服。射手則嫌棄摩羯的呆板。摩羯做事情都是一板一眼的,很有自己的規劃。做事情,也是循規蹈矩,一旦都不逾越。再加上在生活裡,摩羯座不不善言辭,很呆。
  • 這些星座的情侶竟然互相嫌棄
    而還有這樣一種情侶,他們在一起之後居然會開始互相嫌棄對方,開始挑剔對方的各自缺點,甚至會經常吐槽彼此,不論是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還是在朋友們面前,都時不時地黑自己對象一把。雖然這種情況確實比較奇葩,但是也確實存在著,那麼今天我就給大家盤點一下那些在一起之後會互相嫌棄的星座組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