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魚》展現了一部給成人的奇幻童話,使觀眾無意識或潛意識地沿著與電影時空同步的「虛構」心理走向,開始經歷預定的心靈體驗歷程,喚醒久違的用童話式純真思維思考的能力。
一個好的劇本在手,並不意味著一部影片的成功。
希區柯克曾說,他「對講述故事的方式比對故事更感興趣」。導演蒂姆·波頓是深知此道的,在《剪刀手愛德華》中他已經駕輕就熟地將一個並不複雜的故事用另類的唯美和浪漫詮釋和演繹的感人至深。
而在《大魚》中,他推開了以往黑色哥德式的陰鬱和憂傷,釋放了內心的童真本色,將故事情節安插在一片絢爛多彩中,讓陽光明快自然地照耀進來,活潑明亮的元素取代了他一貫的怪誕、恐怖和陰暗。
他拾起了人們丟失已久的童話帶來的歡愉,放入《大魚》中,融入波頓式的幽默,讓觀眾的嘴角至影片收場也一直上揚。
引人入勝的故事
《大魚》的劇本富有新意,情節曲折動人,故事一開始就讓一條肥大的鯰魚出現在畫面中,而主人公愛德華的畫外音則不失時機地講述著這條大魚的不同凡響:
「有些魚人們抓不到,並非因為它們比其他的魚更敏捷強壯,而是因為它們別有靈異之處。」
這個簡單直接的開場採用了許多童話的「套式」,首先引出帶有奇幻色彩之物,然後用旁白給予觀眾期許——它必然帶來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
如同兒時那些床頭故事,這一招屢試不爽,帶著期待和好奇的觀眾立即進入了那個預想的奇幻世界。
父親愛德華自詡擁有傳奇的一生,他從兒子記事起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那些引人入勝的冒險經歷——
關於能預測未來的女巫,關於力大無窮的巨人,關於森林深處的世外桃源「豐都鎮」,關於月圓之夜化為狼人的馬戲團長,關於美貌驚豔的連體姐妹歌手,關於自己如何用戒指捕獲那條傳說中的大魚。
從兒子威爾兒時的睡前故事到家庭聚餐,再到威爾的婚禮宴會,甚至連病入膏肓、身處病榻時他也不忘向懷孕的兒媳講述自己的奇妙人生之旅。
這一切都讓兒子威爾痛苦不已,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對父親口中女巫故事痴迷的孩童,他已將為人父,他渴望了解那個隱藏在眾多非凡故事背後的真實的父親,但無論兒子如何渴求真相,父親仍然執著地堅持著自己的傳奇。
於是,影片就在父子的尖銳衝突和父親的浪漫講述中進行著,真實與故事交替,虛與實變幻,也就是說,這部影片是關於「故事」的故事。
前一個故事是父親口中的傳奇人生,後一個故事是圍繞前者所展開的父子關係的轉折變化,這兩條線索一直互相牽引,推動著影片的發展。
動畫設計出身的導演蒂姆·波頓運用超凡的想像力和變幻多端的畫面將前一個故事演繹的出神入化。
他在將夢寄託於電影,在營造溫婉氣氛的同時,不忘用明快豔麗的童話式場景來展現人物性格,強調一種外化的愉悅。
主人公愛德華的出生都那麼的不平凡,他像香檳瓶塞一樣衝到了這個世界上,無所不能,成了小鎮裡英雄式的青年。
他與20英尺高的巨人成為朋友,結伴去找尋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穿過恐怖之林,進入世外桃源「豐都鎮」,在湖畔見到大魚化作的美麗女子,但那裡的熱情款待並沒有將他留下,他繼續追尋前路的旅程。
在狼人團長的馬戲團表演時他見到了一生的摯愛,於是開始了童話般浪漫執著的追逐,最終抱得美人歸。
新婚的他應徵到了朝鮮戰場,他殊死戰鬥,結識了為朝鮮士兵表演的連體姐妹花,後來將她們輾轉帶到美國,成就了她們的明星之夢。
在他的影響下,原本安於「豐都鎮」的詩人成為了華爾街的金融巨頭。他還善意收購了受到工業革命衝擊而蕭條不堪的「豐都鎮」,只求居民能保有原來安逸的生活。
他說兒子出生之日他用結婚戒指釣到了傳說中的那條大魚,但他將她放走,只為給兒子留下一個他日親手捕獲她的機會。
這些故事的展現伴隨著色彩飽滿鮮明的畫面,天空虛幻的湛藍,湖邊迷濛的霧氣,遍地黃色水仙炫目的浪漫,田園翠綠的小鎮風光,觀眾被帶入主人公愛德華宛如童話的記憶中,享受著那些充滿快樂和驚喜的人生旅途。
與此同時,而在站在現實的角度,在探究父親過去的歷程中陷入了一片迷霧,父親故事並非句句真實,卻也絕非他所想的均為杜撰。
此時,身患癌症的父親因中風入院,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請求兒子告訴自己故事最後的結尾。
威爾盡其所想,給了父親及其一生一個最美麗的結局——父親從兒子的懷抱中滑入湖水,化成大魚,輕搖著尾潛入水中,背鰭劃開被陽光鋪上金色的湖面,遊向遠方。
而影片最後,在父親愛德華的葬禮上,故事中的人物竟一個個如數登場,在故事裡縹緲奇幻的他們,褪掉了那層神秘面紗,變得如此真實可信。
影片至此,兩條線索歸於同一。
其實真實孕育著故事,當兒子找尋故事中的真實時,真實本身就成了故事。
故事背後的真實
影片中,愛德華所描繪的奇幻經歷,不僅給導演提供了施展想像的平臺和空間,可以毫不顧忌地擺弄魔幻素材,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種童話式的思維。
這種烏託邦化的思維完全有別於兒子威爾視角中的主流成人思維,正是通過兒子對父親的誤解,影片展現出了現代人的價值觀與童話思維之間的鴻溝。
觀眾一方面在影片中沉浸在父親愛德華傳奇經歷所帶來的愉悅中,一方面又對兒子了解父親故事背後真相的渴望感同身受。
觀眾固有的思維和理念都在告訴他們愛德華的故事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太過離奇與不可思議,但她們早已迷醉在波頓全新營造的奇幻世界裡,如同兒時閱讀童話,其中的美好從未也無法讓人產生懷疑。
這種複雜交織的情感一直延續到影片結尾部分,當兒子試著用父親的方式為他的人生傳奇編纂一個美麗結局時,觀眾也與威爾同時真切地體會到了父親故事的真諦:
生活的傳奇與精彩來自於樂觀的心態和豐富的想像。
愛德華的一生雖然偶遇過形形色色的人,經歷過大大小小的事,卻沒有一件與魔幻扯上關係,只不過生性樂觀的他將同每一個人的交往,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都視為是浪漫奇幻、充滿樂趣的經歷。
平凡普通的生活,甚至迫於無奈與新婚妻子分離的參戰時光,在他的眼裡都成了富於傳奇色彩的冒險。
他以童話般率真積極的心情去面對生活,處理危機,所以他的一生始終活在美好的童話裡。
他對不同人,在不同地點,對不同故事的述說是竭力用這份樂觀與快樂去打動他人,影響他人;那不是虛榮與浮誇,或者自大與炫耀,而是一種思想和理念的傳播——擁有童話式的純真思維和樂觀心態,就有一生富有奇幻色彩的傳奇。
愛德華與妻子的浪漫愛情是他故事中最出彩,最打動女性觀眾的一部分。
作為她的妻子,威爾的母親是了解這些故事的原委的,她理解愛德華,一遍又一遍的聽他的傳奇,滿含笑意。
她早已讀懂丈夫的用意,愛他,聽任他對講述故事的執著,並同他一起保持快樂的心情;在愛德華的葬禮上,她身著紅色裙裝,莊重大方,不變的是笑容,因為她知道她深愛的丈夫最希望看到的是她蕩漾於臉上的微笑。
對於兒子對父親的誤解,她並沒有過多的解釋;在父子冷戰期間為他們互傳消息,帶兒子去父親那間堆滿「過去」的雜物間,她只是默默引導,讓兒子在找尋故事真相的過程中去體會生活的真諦。
葬禮上,父親故事中的人物陸續登場,他們的出現不僅給了愛德華的傳奇故事一個可靠的根基,更印證了那些奇幻故事所涵蓋的友情的真實。
葬禮結束,沒有人散去。
這時電影中響起淡淡悠長的音樂,觀眾聽不到銀幕上角色們的對白,但是卻從心裡認同他們都在談論一個人——愛德華·布魯。
從他們或激動,或平靜,或洋溢或感慨的神情中,觀眾不禁會想,愛德華的一生或許比故事來得更精彩。
為真實服務的幻想
這部2004年根據丹尼爾·華萊士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大魚》雖然有人將其定義為現實主義的倫理片,但鬼才蒂姆·波頓的童心,卻讓這部電影展現出耐人尋味的奇幻色彩。
魔幻現實主義一直植根於蒂姆·波頓的腦海,作為導演的他又將其移植到主人公愛德華的性格表現之中,於是便有了架構與影片整體敘事線索之上的一個個精彩紛呈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表現無一不用到「幻想」和「想像」。
不同於《魔戒》等魔幻電影,《大魚》並沒有完全將故事發生的世界背景架空,獨立於現實世界;蒂姆·波頓的高明之處正在於他將「幻想」與「真實」穿插交融於影片的敘述中,兩者形影不離,相互聯繫,相互影響。
他並不是在現實的生存空間之外,開闢了一個完全虛構的平行時空,主人公愛德華的奇幻人生並沒有脫離於現實世界,它源於生活的點滴,與現實世界有著密切聯繫,如同父親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在現實中都有其原型,故事裡的他們是放大後的射影。
他在熟練自如地構擬想像世界的同時始終與現實世界保持一個相對較近的距離,突出並強調其影響力,而那些源於現實世界卻又迥異於現實世界的畫面、人物、情節能有效的激發起觀眾的興趣,進而引發一種對境遇、生活、生命的思考。
在影片中,父親為自己的人生經歷加入了幻想,使原本平淡,甚至殘酷的真實變得豐富而精彩,他從幻想的世界中找尋溫暖,而這個世界恰好構成了電影所著力渲染、繽紛多彩的奇幻旅程。
蒂姆·波頓雖未刻意營造一個多麼怪誕不經的場景,卻讓觀眾縹緲於現實之上。
無關高科技創造的炫目畫面,也無關變化多端的蒙太奇剪輯,更無關明星漂亮的臉孔,最為枯燥、殘酷的生活也可以在幻想的力量中變得真實而富有魅力。
影片之外,導演採用「幻想」和「想像」來打點基調,造就了生動明豔的表達方式,在原本有限的空間裡表達無限的想像力,使人獲得一種超乎日常生活的快感。
這個簡單的故事,卻擁有著童話思維的精髓,一部影片要打動人其實並不很難,關鍵就在於能否把握住人內心最真實的渴望:
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人能理解自己存在的價值,能在自然與其他生靈的環抱中尋覓到「回家」的感覺......如同主人公在幻想中化身為魚,歸於自然,遊向遠方。
影片中想像的鋪墊是為了闡述簡單的道理,用一種讓人帶著感動輕鬆接受的方式來揭示生活的真諦。
幻想帶來的歡愉
在魔幻電影一度成為票房寵兒的時候,大眾心理對這種娛樂方式已趨於認可。
人們進入影院看一部《魔戒》或《哈利·波特》是為了尋求對現實生活的逃離,暫時緩解社會的壓力和人生的虛無感,釋放自我過剩的「力比多」,尋求刺激與興奮,但影片結束之後,人們走出影院之後仍然懷抱著對外界的不信任,對生活的虛無態度等問題。
《大魚》則有所不同,它不再是單純地滿足觀眾的獵奇心理而製作的奇幻式「風景畫」,而是更注重內容情節,突出故事性,寓意性。
它利用童話的魅力去感染已經遠離幻想的現實人生,給予人們一個溫暖的心靈家園。
如果我們深究這部展現傳奇人生的童話所隱含的意蘊,會驚奇地發現:
原來超乎強烈視覺形象和絢爛風格,真正感染我們的恰恰是被遺忘已久的童話所帶來的原初的感動。
在電影中,一切都讓位於觀眾與其真實生存狀態之間的想像關係。
這種描繪接近於童話的奇幻世界的表達,並不對現實做深刻的思考和體驗,只是讓觀眾鋪設迷幻於自我的道路。
蒂姆·波頓所創造的銀幕視聽表象讓觀眾沉陷於「夢幻」引發的想像。
藉助於視聽表象所特有的感官感知感覺的可信性,《大魚》喚起了觀眾在現實中壓抑已久的欲求,並導向滿足宣洩的虛幻境界。
現實中有許多始終對立的實際上無法克服和解決的矛盾和衝突,如善與惡,文明與野蠻,犯罪與法律等都在電影中得以消解,實現意識和潛意識層面上的聯結。
故事的奇幻結局,就是把觀眾在現實生存體驗中遭遇的所有矛盾和衝突,消融在戲劇化格局中。
當我們真正面對一個童話本身,無論它來自何處,有著怎樣的背景,經過了怎樣的篡改,都可以認定童話的精髓並非一種理性邏輯的東西,而是一種情感的基質。
《大魚》式的童話不是一種遙遠的想像或是渺茫的蹤跡,而是一股能夠和現代社會共通的情感潛流。
它開啟了人們對自我、對他人、對自然、對社會的新的探索之旅,人類生存狀態的改變已經讓他們忘了如何與存在於這個世間的他者交流,《大魚》給予觀者一種情感的回歸。
當人們在歲月的變遷中漸漸失落了去相信童話和守候信仰的能力,對這樣一部帶著幻想與夢的力量的電影的觀看無異於經歷一場喚醒儀式,喚醒沉睡於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對童話純真的渴望,人們心靈的柔軟處被觸動,給了沉睡已久的感性思維一次閃耀的機會,然後就可能經歷一次心靈的洗滌和飛翔。
《大魚》就是這樣一部給成人的童話,眾多故事片段的疊加,兩條線索的間隔穿插,巧妙游離於幻影與真實之間,觸及的是透過表面更深邃的智慧和人生哲理。
這種用鏡頭展現的奇幻童話,「就仿佛攝影機剛把他們從物質現實的母胎裡採取出來,就仿佛畫面和現實之間的臍帶尚未被剪斷似的」。
奇幻而驚人的畫面帶給觀眾如同夢境的感覺,他們無意識或潛意識地沿著電影時空同步的「虛構」心理走向,開始經歷預定的心靈體驗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