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個見證者。我的生活已經成了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這裡,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
——S.A.Alexievich
新冠肺炎來襲|南大學子防疫觀察(三十)
南大新傳「未來編輯部」出品
作者|吳愷沄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地區 | 江蘇無錫
第一次在國外過春節,現在想來,就像一場夢。
最近刷新聞,一直關注著在日本近海接受隔離檢疫的「鑽石公主號」遊輪的命運。最新消息說,已有355人感染,繼美國撤出船上美籍乘客後,菲律賓政府也宣布要撤回船上幾百名菲律賓籍船員。新聞裡說,登上「鑽石公主號」的人們,有些在出發前已有忐忑,但仍然上了船,繼續著籌劃許久的度假旅程。
這和我的經歷很像:懷著忐忑和僥倖出發,味如嚼蠟地「度假」。
所幸,我還平安歸來。
出發前
2019年12月25日,媽媽給我發微信,商量春節去菲律賓長灘島旅遊的事情。她說假期將至,如果決定境外出行,要早點聯繫旅行社定下行程,否則就沒有位子了。決定出境遊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花了20元錢,從南大的菜鳥驛站把護照寄往旅行社。
那天,放假在即,心情雀躍。
我萬萬沒想到,彼時的武漢其實已經危機四伏;更沒想到,一個月後,我會硬著頭皮登上前往菲律賓的最後一批飛機。
1月13日,媽媽接到了旅行社的出團通知單,計劃26日由無錫機場起飛前往菲律賓卡裡波機場。兩周的準備時間對我們來說十分寬裕。19日,姑姑帶我和妹妹去購物中心吃飯,為了準備去海邊拍照,我順手買下一對黃色小花的耳環,對一周後的旅行心動不已。
變數在意料之外。20日,幾乎一夜間,關於疫情的報導紛至沓來,我的朋友圈被刷屏,「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肺炎」和「湖北武漢」等字眼撲面而來。一條一條刷著朋友圈的推文,我把一些確認過的消息轉進家庭群,希望能夠引起家人重視。媽媽看完,皺著眉頭說了句:「真嚇人!」
小年夜終於傳來了無錫確診首例新型肺炎的消息。23日飯桌上,爸爸說剛剛接到通知,工作地點由醫院切換至無錫東站,去為到站的乘客測量體溫,要等到最後一列車到站才能下班。奶奶說,靈山大佛景點關閉,今年除夕,不允許前去燒香祈福。我和媽媽對望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機場
25日大年初一,我和媽媽在匆匆收拾行裝中度過。
說是收拾行裝,但我們二人顯然都心猿意馬。明明還未到海邊,心臟卻像是海面上的玻璃瓶,浮浮沉沉,難以靠岸。我們不約而同地等待著,不知道疫情的擴散會給出境帶來什麼程度的影響。也許計劃趕不上變化,也許旅行社會在起飛前的某個時刻告知退費事宜……
晚上八點五十五,央視新聞的官微發布了「北京自27日起禁止所有旅遊團出行」的消息。
(微博原文)
微博評論區,很多人和我們一樣,面臨著兩難的尷尬。一方面,由於境內外規定的差異,主動取消出境遊無疑帶來比境內遊更大的經濟損失;另一方面,疫情當前飛往國外,於情於理都有欠妥當。究竟怎麼選,沒有人知道。
大年初二,旅行社沒有動靜。我們於是硬著頭皮、冒著細雨來到無錫機場。
意料之中,機場人流稀稀拉拉,只有導遊旗在行李堆上若隱若現。視線掃過各色口罩下的臉,卻找不到我們領隊的旗子。後來才知道,原來帶隊的導遊感冒發熱,旅行社臨時派了另一位男導遊隨行。我感到心驀地揪了一下。
再三確認導遊會一起上飛機後,我們很快辦完了行李託運。往登機口走的時候,我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隨隨便便就能找到一排空著的座位,這在平時,是完全不敢想像的事情。我惴惴地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四點整。我飛快地找出央視新聞的那條微博,盯著「對於部分出境團隊,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27日之前還可以繼續出行」一句看了好幾遍。
搭乘同一班飛機的旅客漸漸在身邊的椅子上落座,但還是不足以填滿這一片的空位。突然,同行的阿姨接起電話,幾句交流後又打開免提。手機揚聲器模糊傳來讓人透不過氣的消息。電話那頭的人說,文旅部發布了「暫停旅遊企業經營活動」的《緊急通知》。但並沒有提到對於出境遊具體如何安排。我和媽媽,連同阿姨一家三口,五個人面面相覷。此時,行李已託運,人已出海關,我們卻開始歸心似箭了。
我們連忙與旅行社的人聯繫。對方顯然也正因這份《通知》而手忙腳亂,不過答應了有任何確定的安排都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此時,距離登機已沒有多少時間。媽媽開始擔心出境後疫情發展嚴重,封鎖交通,導致我們滯留國外無法回家。擔心之餘又不斷說服自己,沒有回不了家的道理,菲律賓對這批可能攜帶病毒的中國旅客如何接待才是未知數。
低沉的討論聲中,導遊急急趕來分發各自的旅遊籤證,登機在即。
廣播聲響,我在心裡安慰自己,既然機場允許我們出發,也許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隊伍裡,依然是各色口罩遮擋下的人頭攢動。排在我前面的平頭中年男子俯下身,給正在玩鬧的兒子掖了掖口罩邊緣,皺著眉頭輕聲囑咐,上了飛機,口罩不要摘。我回頭,正對上媽媽空白的目光。
(飛機上,起飛前。)
菲律賓皇家航空公司的乘務員並不擅長講中文。近4個小時的飛行,中途見到他們的次數屈指可數。其中一次,一個大眼睛的乘務員小姐姐拿著消毒水從飛機尾端一路噴灑到過道的盡頭。
我的座位在第22排。身後剩餘的排數幾乎沒有乘客。飛機上很安靜。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的時候,我仿佛就會看到其他人突然繃緊的神經,突然微拱的背脊,突然屏氣的呼吸。我扯緊口罩,把衛衣的帽子戴上,就這樣沉沉睡去。
(落地卡裡波,乘客都戴著口罩)
長灘島
我對卡裡波的第一印象,是溼熱。一下飛機,我回頭跟媽媽開玩笑說,臉上的N95牢牢鎖住了呼出的水分,就像面頰在蒸桑拿。媽媽白了我一眼。
馬龍是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是當地導遊的助理。走出機場的時候,他正和其他夥計一起,等待和中國領隊的對接。他們趴在門口的欄杆上,都戴著黑色口罩。人齊之後,他帶我們上了大巴。
從卡裡波到長灘島,需要先坐兩個小時大巴到達碼頭,再乘二十分鐘遊船。大巴上,空調溫度很低,立馬引起了導遊的警覺。他忙告誡我們,非常時刻,千萬不要感冒,千萬不要感冒,千萬不要感冒,重要的話說三遍。否則會很麻煩。
(導遊將自己的手機壁紙換成了鍾南山)
才被溼熱空氣悶得心緒全無的我,上車後立馬忍不住扯下右邊耳朵上的帶子,透了兩口氣。媽媽見狀,用手肘頂了我一下,眼神示意趕緊戴上。我揉了揉被N95緊繃的帶子勒得生疼的耳骨,猛吸了一口車內凜冽的空氣。很快,車到達碼頭。
夜晚的水汽泛上人的臉,讓坐在船艙角落裡的我驀地想起無錫的夏天。不知道爸爸這個時候在幹些什麼呢?他回家了嗎?還是仍舊在高鐵站等待下一班到來的列車?
船艙裡飄蕩著溼熱的水腥味。更多的人上了船。我把行李抱在身上,餘光瞄到一個菲律賓小哥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他向身後的同伴要了一瓶噴霧,在手上噴了幾下,一股濃烈的洗手液氣味四散開來。媽媽扶了扶口罩,皺了皺眉。
在長灘島的幾天,有大海,也有海上明麗的日出。可每當我準備開懷一笑的時候,轉念又會有罪惡感盤踞心頭。我戴上黃色小花的耳環,希望心情能夠稍微放鬆。
長灘島上的菲律賓人熱情淳樸,並沒有因為疫情怠慢中國遊客,只是會在和中國人打交道的時候戴上口罩。
他們喜歡在沙灘上和來來往往的遊客搭訕,以推銷摩託艇、海底漫步和精油SPA。他們只要一眼就能準確分辨韓國人和中國人。不過,搭訕也並不老套。媽媽戴著備用外科口罩走過的時候,總有幾個菲律賓人用並不地道的中文問她,武漢?留下媽媽站在原地一臉尷尬。
當我用英語和他們閒聊的時候,他們偶爾也會向我問起關於中國疫情的事。
(島上時常可以看見戴著口罩的中國遊客)
事實上,呆在海邊的每個日子,都會有人或事不時提醒著,地理上的距離並不代表病毒和我們的距離。晚飯時路過D』Mall,有些餐館在門口顯眼的位置標明,「用餐送口罩,中國加油,武漢加油。」 媽媽無奈地笑著說,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吸引中國遊客的辦法。但是,之後買口罩被拒的經歷,倒讓我對這些送口罩的餐館生出無限動容。
我和同行的阿姨在附近的兩家藥店和診所詢問,是否能賣一些口罩給我們。其實,我們幾個從未打算來個大採購,只是想留幾個口罩在身邊,以防疫情突然在菲律賓嚴重起來。但店員和前臺都委婉拒絕了我們的要求。事實上,只看賣芒果冰沙的店員人手一個口罩的情形便知,他們也許並非沒有存貨;不過,一旦真的將它賣給我們,長灘島的口罩只怕也會被搶購一空。我想他們一定也如此這般地拒絕過很多個像我們一樣去碰運氣的人。
(街頭一景 島上的售貨員也戴上了口罩)
疫情實時動態不斷更新著。
每天晚上睡前,媽媽都會在我們三人的微信群問爸爸,下班了沒有。爸爸帶來的消息總是不讓人放鬆。
1月27日,防控升級。爸爸凌晨收到通知,增派人手至道口。他所在的醫院有11名醫生寫下請戰書。中午,又收到通知,所有職工取消休假、正式上班。28日中午,新冠肺炎防控會議召開,進入戰時狀態,人員、物資統一調度,黨員幹部先上,準備長期作戰。媽媽側著身子,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擔心著爸爸。
(爸爸發來工作時的場景)
熄燈後的黑暗裡,只有媽媽和我的手機屏幕閃著白光。媽媽說,我想回家了。
1月31日,包裡的最後一隻N95口罩陪我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這是我第一次用這種方式在海外過春節,帶著惶惑和不安,牽掛著國內奮戰於疫情一線的親人。回國那天的清晨,我最後看了一眼大海和海上明麗的日出。這樣的景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了。回程後,迎接我的仍是漫長的冬天。
但是,正如海涅所說,「冬天從這裡奪去的,春天會交還給你。」這樣的景色,一定還會再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