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讀書——讀語言世界
文/金克木
我從小到老學語言一種又一種,興致不衰,但是沒有一種可以說是真正學會了,自己嘴上講的和筆下寫的中國話也在內。語言究竟是怎麼回事?越學越糊塗。就廣義說,語言是交流信息的工具。那麼動物也可以說有語言,甚至植物也在互相通過香氣之類中介交流信息。太陽、星辰、河外星系都在不斷地向我們發信息。但是語言總是指人類的語言,這不僅僅是中介或工具。人類社會創造了商品,卻又產生所謂「商品拜物教」。是不是有「語言拜物教」?不敢說。人能創造工具,但工具一被創造出來,它就獨立於人之外。好像上帝創造了人以後,或則說人創造了上帝以後,被創造者就不完全服從創造者,創造者就不能完全認識被創造者了。於是被創造者往往還會支配無知的創造者,創造者會受被創造者支配而自己不知道。這個創造者和被創造者(創造物)的關係是人類對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的關係,也是自然界對自己內部創造出來的人類的關係。人類語言是特殊的工具,是特殊的通訊工具,是特殊的交流信息並能指使行動的中介。一個人對自己講的話也不能知道它的全部意義,就是說,只能知道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不能完全知道別人聽了以後所理解的意思。一句話講出以後就不屬於講話的本人了,也就是獨立出去了。這好象人類創造了生產力和生產關係都不能由自己意志去支配它們一樣。浮士德召了魔鬼來,就得受魔鬼支配。問題在於他和魔鬼之間訂下的是什麼契約。這往往自己也不知道。語言也可以說是這樣一個魔鬼。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弄清楚,究竟和它訂下的是什麼樣的不可違抗的契約。弄清楚了,我們便能支配魔鬼了,也算是得救了吧?
我小時候讀過梁啓超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中譯的拜倫的《哀希臘》詩的一段,至今還記得:
「馬拉頓山前啊,山容縹緲。
馬拉頓山後啊,山波環繞。
如此好河山也應有自由回照。
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這大概是從日文轉譯的,很不準確,但仿佛是拜倫化身為梁啓超用漢語曲調重寫的,寫給清朝末年的人讀的。當時英國詩人拜倫的聲名從歐洲各國一路響到了日本和中國。蘇曼殊的詩句有「獨向遺編吊拜倫」。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現在更為大家熟悉。可是拜倫的詩卻長期沒有譯出多少。等到出來了很忠實的翻譯時,拜倫的詩已經不能那麼激動人心了。
郭沫若譯的歌德的《浮士德》的開篇獨白那幾句,我小時候讀過,也至今還記得:
「哲理呀,法律,醫典,
甚至於神學的簡編,
我都已努力鑽研遍;
畢竟是措大依然,
毫不見聰明半點。」
這像是郭沫若自己化為歌德用漢語寫下的。可是後來的較謹嚴的翻譯卻不像這幾句容易為我記住。這也許是先入為主吧?
梁譯拜倫有點像曲子,郭譯歌德有點像順口溜,都不像翻譯,不用對照原文也能想到是譯者重作。魯迅和周作人譯的《現代日本小說集》就完全不同。那分明是日本人在說漢話,或則不如說是我們可以從漢文讀出日本話。這也是我小時候讀過至今印象還深的。這有點像鳩摩羅什和玄奘翻譯的佛經,讓人由漢文讀出原文。舊譯白話《新舊約全書》也類似。這是叫中國讀者用漢語講外國話,同梁啓超、郭沫若叫外國人講中國話恰成對照。兩者各有千秋,都不像現在流行的翻譯。
我舉幼年所讀書的例子,想說明語言和文體能顯出不同花樣,使知道世界不多的孩子發現不同的語言世界。實際上不僅是不同語言、不同文體能表達或使人感到不同世界,整個語言就構成一個比我們直接由感覺得到的大得多的世界。例如一間「房子」、一個「人」,我們決無法同時見到對象的全面,但語言卻使我們不經過拼湊就得到一個整體。夜間望天上的星可以得到一個感覺世界,由銀河、星座等說法又可以得到一個有組織的由語言表達的世界。語言世界不是一個獨立自在的世界,卻是一個可大可小超過一個人直接感覺所得的世界。這是人類的一個個群體各自共同創造的,有變化的,有複雜系統組織的,大小不定的,大家共同而又人人有所不同的世界。嬰兒生下來先進入感覺的世界,接著一步步進入語言的世界。一座舞臺,一眼看去是一些不同形狀和顏色的東西,只有語言能說出其中的門、窗、桌子、椅子、人等等。走出劇場,不見舞臺,用語言能複述出來,喚起或則再造印象。從來沒有直接感覺到的東西也能經由語言而知道,例如地上的南北極或則天上的「黑洞」。我們感覺所得的是一個零碎的、片面的、系統不完全的,得不到整體的世界,但我們所創造的語言世界卻總是一個有組織的世界。它不如獨立於其外的世界那麼大,但它總是比任何一個人所能感覺到的世界大。每一個人都在一個或大或小的語言世界之中。彼此處在一個共同世界中,但各自的世界卻是交錯的,不是等同的。缺少聽說語言能力的人、動物、植物以至無生命的物體之間的交互傳達信息關係不屬於人類語言這個層次。對一般人來說,一個人既生活在一個現實世界中,又生活在一個大家共同而又各有不同的語言世界中,無論如何出不去,自己困住了自己。不可言說的世界也是不可思議的世界,是另一回事。
語言化為文字,換了符號,成為文本或一本書,又出現了另一個語言符號世界。書本世界不能完全符合口語世界。書本被創造出來以後自成一個世界,自有發展並且限制了進入其中的人。人進入書本世界以後常常通過書本認識世界,和通過語言認識世界一樣。這個世界對一個人來說也是可大可小的。它不是一個人單獨創造的,也不是人人相同的。
人類除現實生活的世界外還能通過自己的創造物認識世界。人所創造的通訊(交流信息)中介不僅有語言和書本,還有藝術和數學等,各自構成不同的世界。語言和書本的形態也不止一種,所以可以說一個人可能生活在幾個世界中,確切些說是在他所認識到的幾個世界中。當然這幾個世界都出於一個世界,但又和那原始的世界不同。一個小孩子和一個天文學家同時看的天是一個,但兩人所認識的天彼此大不相同。小孩子只見到一個天,天文學家見到了兩個天:一個和小孩子所見的一樣,另一個不一樣。講共同的天的語言彼此才能通信息。天文學家講天文的語言,小孩子不懂,他還沒有進入那另一個世界。藝術和數學等等也是這樣。不同的語言說著不同的世界,或則說是宇宙的不同世界形態。所有的各種世界本身都是開放的,但你沒有進入那個世界,它對你就是封閉的,似存在又不存在,沒有意義,你從中得不出信息。任何人都能看見一個數學公式,但只有進入那個數學領域的人才認識那個公式,其他人只見到一排符號,站在無形的封閉的世界外面,不得其門而入。
由此可以說讀書是讀一個世界,讀一個世界也好像讀一本書。後一句怎麼講?是不是可以這樣說:看一本書要知道它的意義,也就是書中的世界。讀世界也要知道它的意義,也就是這個感覺所得的世界中的世界。這同聽人說話一樣,不止是聽到一串聲音,還要知道其中的意義。若是聽到自己所不懂的語言,那就不懂意義,收不到信息,或則說是沒有進入其中的世界。認識一個人也是這樣。對不認識的人只知道外形,對認識的人就知道他的或多或少的事,也就是這個人的世界。嚴格說這只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自己組合起來的那一部分,不是那個全人。因此聽話、讀書、認識世界都不能不經過解說。看一幅畫和聽一支歌曲也是同樣。這都要經過解說而進入一個世界,也可以說是由自己的解說而造成一個世界。解說不能無中生有,所以有來源,有積累,有變化,也可以不止一種。這些都可以用讀書來比譬。從一個個字和一個個句子結合讀出整個文本的內容,也就是由解說構擬出一個世界。有各種各樣語言(口語、書面語、數學語言、藝術語言等),有各種語言的世界。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多層次世界中;有的人的世界層次少,有的人多。
我幼年時到手的書都看,老來才明白這是對五花八門的世界發生好奇心,想通過書本進入一個又一個世界。幾十年過去了,仍然覺得不得其門面入,卻還是想由讀書去讀各種世界。這真是如《楚辭》的《九章·涉江》開頭所說: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可惜我把語言世界、書本世界、藝術語言世界、數學語言世界、感覺所得的現實生活世界等弄混淆了,沒有分別不同層次,只知其同,不知其異,更沒有知道解說的重要,不知道所知的世界是個經過解說的世界,好比經過注釋的書,而且對解說也還需要經過解說。由此我一世也未能解開世界的九連環,不知道這個連環的整體。我只明白了所處的是一個不能不經過解說的隱喻世界。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書讀完了》/金克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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