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克木的這段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並沒有因為雙方的結婚而斷了聯繫。兩人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他們的友誼卻稱得上地久天長。
金克木遲遲下不了決心結束愛情的長跑,結果用了一生來證明。
金克木筆下的故事,源自真實又非常傳奇動人,可以一讀再讀。
他的《保險朋友》(收入《書外長短》)寫他在北京、南京、長沙、昆明一路結交的女朋友們。這是他人生中閃過的一連串難忘的影子,也成為讀者心目中難忘的影子。影子的特點是影影綽綽,但又是那麼難以忘懷,由作者幾十年後寫出來,依然那麼生動和形象,宛如初見,撥動心弦,讀者雖然看不真切舊日的衣香鬢影,如花笑靨,卻也同樣感動同樣難忘。可惜文中沒一個真名實姓,都是英文代號,對於喜歡索隱的讀者,不免要費一番手腳和腦力。
這裡專講化名Z的那位,金克木最主要的「保險朋友」。
所謂保險朋友,金克木這麼說:
有一個保險的女朋友,一來是有一海之隔;二來是彼此處於兩個世界,決不會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種糾葛。我們做真正的朋友,純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見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齡、形貌、生活、社會關係,忘了一切,沒有肉體的幹擾,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對心,太妙了。
這差不多相當於我們後來盛行一時的「筆友」,或者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對象。
兩人是在北京大學的課堂裡結識的,時間在1934年。Z是天主教會辦的聖心女校畢業的富家女,法語很好。金克木到大學蹭課,在法語課堂上結識了Z,Z又拉他到戲劇課堂聽課,兩人情愫暗生。
學期結束了,最後一堂課。「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最後出來」,在金克木筆下,這一幕化作兩句詩:
記得我們並肩走過百級階梯,
記得你那時的笑,那時的春衣。
隨後,Z去日本留學,大概是Z看出了金克木的顧慮,又不想失去兩人之間的默契和友誼,Z向金克木提議:「你只管把我當作保了險的女朋友好了。」兩人之間開始了長達五十七年的通信交往。「北平同學半年,九龍見面一年,斷絕又接上,接上又斷絕的通信五十七年,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不見面,見心,心裡有永不磨滅的人情。」
因為盧希微,蕭乾與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錢鍾書所謂的一對「同情兄」。
直到1990年,兩人都是桑榆暮景,Z寫信給金克木:「以後我不寫信去,你就別寫信來。這個朋友總算是全始全終吧?」
金克木和Z的故事,當年他遇見吳宓後,曾向吳宓和盤託出,分享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Z是誰呢?最終,由吳宓把謎底揭開了。
1941年5月25日《吳宓日記》載:
金克木來,盤桓傾談終日。
金克木讀宓近年詩稿。宓則讀彼之石印《詩集》。彼旋以詩中人盧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歷史及心情。蓋此小姐屢次曾對金傾心,而金之態度為「我決不與伊婚。讓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內瓦來函,我覆信云:我已死去。——我愛伊深至,為此愛作了這許多詩訴苦。而終不肯婚伊。這樣做法,我正可維繫著伊對我的愛情。我將隨便娶一能煮飯洗衣之太太,買一丫頭來做太太亦可。」
原來,Z就是盧希微,就是金克木石印詩集《蝙蝠集》中再三吟詠的「詩中人」。所謂多枚照片,《保險朋友》中也有記載,盧希微到日本去後,曾寄給他三張照片,一張是在日本房子的廊下,對面站著;一張是坐著,對著打字機,側面;一張是孤單地坐在椅子上,正面。
在吳宓筆下,金克木不肯和盧希微結婚的原因,似乎只是為了能長久維繫「伊對我的愛情」,難道結婚真是愛情的墳墓,會即刻親手葬送愛情?而在《保險朋友》中有三個說法值得注意:
其一:兩人告別時互通姓名,「她也遲疑一下才說出名字。她忽然變得口氣嚴肅,甚至是嚴厲:『你沒有聽到別人講我?』」
Z似乎對自己的口碑有所擔心。
其二:Z到日本後,寄了三張照片給金。金克木看了照片後,議論說:「她這是告訴我,她並不是沙鷗描寫的『風流小姐』嗎?」
金克木多少聽到了一些於Z不利的風言,影響到自己的抉擇。
其三:「實際不能說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應當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現在知道了,用一生的過程證實了,太晚了。」
金克木遲遲下不了決心結束愛情的長跑,結果用了一生來證明。
然而,吳宓記下的金克木口中所說:「我將隨便娶一能煮飯洗衣之太太,買一丫頭來做太太亦可」,也正見金克木情愛方面的幼稚和迴避真實內心的傾向,甚至有自卑心結,使得他依違其間,不敢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他最終也並沒有娶一個煮飯洗衣的丫頭,而是迎娶了唐長孺的妹妹唐季雍。
金克木在《孔乙己外傳》中附錄了盧希微的半張照片,並從盧希微的日本來信中節選了一段文字:「有人強要我的照片,我剪破了。這完整剩下的部分就寄給你吧。」
金克木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的《風燭灰》一書有一個附錄,收錄了他在1945年致沈從文的一封信,其中有這樣有趣的一段話:
樹臧兄消息聞之甚為欣慰,前楊剛過印時已曾言及,馬耳來時又說其不可靠。今既有所歸,無論他人謂之何,如願即是幸福。弟自昆明一見之後,未能忘懷,並無他意,只覺歉仄於心。楊剛曾問:「是否有報復之意?」自忖(原作「付」,筆者改)實無。今聞證實此訊,如釋重負。盧君近聞已在日內瓦與使館中人訂婚,或已結婚。此乃大幸事,弟亦隨之而獲「解放」。弟不知蕭郎知之否耳?其表兄(追之十餘載)去歲亦在渝與粵女結婚。此一重公案告一段落,所餘者蕭與某兩個聰明的傻瓜而已。
該信後金木嬰有個附記,對文中提到的名字稍作解釋,如——
樹臧:王樹藏。又名王長華,西南聯大畢業生。
楊剛:著名記者。當時為《大公報》駐美記者。
馬耳:葉君健。筆名馬耳,文學家,翻譯家。
盧君:北大學生,留學歐洲。
蕭郎:蕭乾。著名記者,文學家,當時為《大公報》駐歐洲記者。
這個注釋相當簡略,不足以全面了解上引此段說的是什麼,所以我在這裡必須再加說明。王樹藏是蕭乾的前妻,蕭乾在香港為了追求「盧君」,最後離婚,兩人分道揚鑣。盧君就是上面所說的盧希微,在蕭乾的文章中則稱為盧雪妮,其實是同一個人。蕭乾在香港追求盧希微之時,正好金克木在昆明結識了王樹藏,故有楊剛此問:是否有報復之意?
怎麼報復?大抵是說:你想不想追求王樹藏以報蕭乾追求盧希微之仇?
就這樣,蕭乾與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錢鍾書所謂的一對「同情兄」。一個是有婦之夫蕭乾,一個是已經七八年通信,相知有素的保險朋友,而盧希微還有一個追求了她十多年的表兄。至1945年金克木寫這封信給沈從文,一切都有了分曉:王樹藏與蕭乾分手,和別人重組了家庭。蕭乾追求盧希微未果,去了英國。盧希微的表兄選擇了一個廣東女子成婚,她最終選擇了使館中人。幾年後,金克木也找到了歸宿,和唐長孺之妹唐季雍結了婚。
金克木的這位保險朋友並沒有因為大家結婚而斷了聯繫,她真的成了金克木一生的保險朋友。兩人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他們的友誼卻稱得上地久天長。
不過,兩人的友誼也歷經風險,抗戰中,金克木在長沙,盧希微在香港,蕭乾攻勢兇猛,「香港寄長沙的信中有了這句話:『我有點怕,這個保險朋友有點不大保險了。』」後來,金克木到了香港,到盧希微的住所會面,「這時的友情已經大非昔比了,不過還是朋友。」
金克木到太白樓學士臺,準備上到屋頂。「我遲疑著上樓時,一個很年輕的青年下來,和我擦肩而過,好像是瞪眼看了我一下。」這個青年是不是蕭乾?金克木沒有說,他只說:「她有的是追她談愛情談婚姻的人。」
金克木寫保險朋友一文,寫了很多動感情的話,表達了他一生摯愛盧希微的感情,金克木的文章一般都是收斂的,只有此文,情感很濃烈,遮也遮不住,因為盧希微,金克木的人生有了別樣的經歷。(文/黃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