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滹沱河在平原上的段落已經徹底乾涸，即便有的城市鋪設了防滲層以後兩岸都打上水泥，灌上水形成了河流形狀的湖，但是畢竟與過去流淌的帶著活生生的生命氣息的河已經有了本質的區別。
那麼，向上遊走，會不會還有流水的段落呢？
這種追蹤在接近滹沱河上最後一座水庫，也就是滹沱河出山來的時候的那座水庫黃壁莊水庫的時候，終於算是有了一點發現。因為洩洪，因為存在各種原因的偶然放水，哪怕是少量放水，在水庫閘口下面，一直到平原上第一座滹沱河大橋之間的幾公裡長的河道內，還是積了一些水的。藍色的河水以一個個小小的湖泊的形式殘存著，如沙漠綠洲般讓人驚喜。
早春的時候，那一汪汪藍色的水與黃色的蘆葦搭配起來，很有點溼地景觀的意思。加上幾位幾乎無孔不入的垂釣者悠閒地坐在水邊，把著手裡長短不一的釣魚竿的形象，就很有點水鄉的味道了。有水就有安閒，就可以讓乾燥的平原上人間的一切得到舒緩的安撫。
這是這條大河被水庫嚴密地掐住脖子以後僅有的一點點活氣兒，這種活氣兒在水庫大閘之下的首段，還形成了可以稱之為廣闊的水面。水面上有崢嶸的山石露出來，像是水中的小島，又像是盆景裡的觀賞石。它們傾斜的姿態和線性的排列，透露著周圍的小山中巖石的脈向。
水面除了沒有流動只有粼粼的風波之外，就和當年滹沱河有水的時候很像了。對岸的柳樹已經綠了，柳樹下有一條小船系在那裡，等著主人隨時回來，主人卻總也不回來。
水面上有海鷗一樣的翼展很寬的水鳥在翱翔。它們反覆巡視覬覦的，是清清的河水裡寸把長的小魚。那些小魚站在岸邊就可以望見，懸浮在透明的水中，穿過水麵上的風波在水裡投下的奇妙的影子，像是有某種特定的使命一般由此及彼，向著未知的什麼地方勻速遊弋。
而這樣的悠然的遊弋被突然打斷，是高概率的事情；它們作為食物鏈近於最低處的存在，讓包括食物鏈頂端的人類在內的很多動物逐食，用各種方法捕獲，能在又有一個春天裡活下來，已經不易。
垂釣者一動不動地散布在去年的蘆葦和今年新綠的柳梢下，他們的靜默貌似是對季節的不以為然，實際上也有對這個不冷了的季節裡的舒適的莫大享受。
而天上的海鷗一樣的水鳥還在滑翔盤旋，它們滑翔盤旋在水面上不是為了表演，而只是覓食。捕食的時候，它會傾斜著一側的翅膀，以免濺起水花來，好一擊即中，衝進水裡，將懸浮這的小魚兒像是摘掉一個果實一樣地叼走。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以一方的生命為代價的捕食卻可以讓人看得很投入；就這樣坐在水邊看那河鷗升降，就可以讓人一直坐下去，坐下去，入定了一般地坐下去。
這樣坐在水邊，坐在時光裡，和此前此後的每一天都不一樣。這是獨特的一天，這一天的下午，坐在一處美妙而且以前沒有到過的地方。努力讓自己生命中的時間不一樣，這其實是我們人生中的任務。我今天這個任務，很榮幸地完成了；其實還在完成過程中它就已經獎勵給了我滿滿的愉快。
這些愉快都被小心地藏在沿途所見的細節裡，比如那一棵生在高岸上的杏樹。那是一棵生在河岸高坡上的杏樹，處於完全的野生狀態，是一棵沒有在杏園裡的杏樹。
春分的時候，杏花正開遍了天涯。杏園裡的大片的杏花香氣從河谷裡飄上來，和鋤草燒煙的味道一起飄上來；一起飄上來的，還有狗兒跑前忙後的吠叫，衝著那些外面來看花的人，走到杏園邊來看花的人。
杏園的白花兒，在一片荒涼中就已經盛開了，顯得美麗而悽涼。只有這一棵高岸上的杏樹，像是一個將河水與高岸上的平原聯繫起來的妖冶的身姿，讓人不由自主地向著河岸上的村莊凝望。
河岸上的村莊，正在一片煙樹之中。但是你真地置身到河岸高處的平原上的時候會對比地意識到，水邊的氣息與咫尺之遙的平原上的氣息迥然不同，這一汪滹沱河河道裡的水，在平原上是至為珍稀的存在。
河岸平原上的上黃壁村，村子裡的大街上的熱鬧，是那種安靜中的熱鬧。老人們都集中坐在路邊曬著太陽。春分這一天的陽光姣好，明媚而光亮，還不怎麼耀眼。這裡的大楊樹長得異常高大，高聳入雲的架勢使矮矮的平房院落有了旗幟一樣通天的招引，有了精神性。
可惜的是，從上黃壁到下黃壁之間的小公路邊的幾十年的大楊樹都已經被悉數砍伐掉了，只剩下了粗粗的樹根觸目驚心地裸露著。人們只以實用賣錢這唯一的視角去看這些大楊樹，不把它們看做有審美作用的樹蔭，更不看做是有精神性的神一樣的存在。
這種精神性的神一樣的存在實際上在碩果僅存的一些大樹身上表現得依舊非常明確：那些衝著村莊北部最邊沿上的大樹，它們橫生的枝杈上正在發芽洋溢著好聞的味道的前景，與身後平原將遇到陡峭的大河的遠景，貼合一致，像是一個畫框一樣引人注目，引人駐足凝思。
麥苗已經返青，菜地裡也突然變得欣欣向榮。有一種像是布穀又不是布穀的鳥兒在高高的樹冠裡啁啾不已，它們的啁啾很像是一種呢喃，是一種對於春天已經到來的盛大而溫和、孕育而繁榮的氣息，是一種帶著嬌羞的歌吟和滿足。
當我徒步穿行在村莊之間，徒步行走在這樣的大地上的時候，當我和這樣的鳥兒一樣感受到了整個大地上正在形成的奇妙而深遠的氣氛的時候，就算是已經進入到又一個春天了，又一個屬於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