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邊,一個春風得意的白面書生,騎著高頭大馬,胸前佩著大紅花,正在人群的簇擁下徐徐而來,初應童生試,就得了個三連冠,冠冕童科,自然贏下了一片讚譽。
這一年是順治十五年(1658年),那白馬上春風得意的書生名叫蒲松齡,今年19歲,去年剛剛娶了嬌妻劉氏,今年就贏得一個滿堂彩,眼看著就是這方圓百裡即將冉冉升起的一個新星了。
蒲松齡心裡也很是得意,在人群的注目和歡呼中像喝了酒一般有點飄飄然,仕途的良好開端意味著他很快就可以扭轉自己家族的貧困局面了,他想像著老父親即將用一種崇拜又欣慰又自豪的複雜目光看著他,他就覺得自己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在兄弟幾個中,他是最小的,也是最受忽視的那個,家中雖有詩書教養的傳統,但家裡的重心卻從來都不在他身上,而現在,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才是即將要改變家族命運的那個人,想到這裡,蒲松齡又得意的挺了挺腰板兒!
在接下來的這一年裡,蒲松齡更加的勤奮了,他一邊在時任山東學政的文學大家施閏章手下做事,一面信心滿滿的準備第二年的科舉考試,但是就在蒲松齡埋頭苦讀挑燈夜戰的時候,他怎麼也想不到,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路異常的艱難。
1、考不完的科舉,出不完的狀況
命運是個很玄的東西,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會有回報,這一點放在蒲松齡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在之後的日子裡,由於自己和妻子不爭不搶歲月靜好的性格,家產也沒分到,日子也越過越窮。
21歲,入考場,落榜。
24歲,有了大兒子,入考場,落榜。
32歲,已經是一家五口,再入考場,落榜。
35歲,小兒子出生,入考場,落榜。
48歲,在世事無常的打擊中依舊寄希望於科舉,入考場,依舊落榜。
51歲,再試,落榜。
63歲,蹣跚的入考場,還是落榜。
終於,蒲松齡考不動了。
他放棄了,況且最近幾次科舉考試狀況頻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好幾次都是因為考場違規違紀被記錄在案而名落孫山,甚至有一次是考試的時候實在是憋不住拉了肚子,蒲松齡覺得,那天如果他不拉那個肚子,也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但是,他不僅拉了,還被記錄在案,「流芳後世」了。
這也是命運麼?蒲松齡苦笑。
20多歲落榜的時候,他覺得沒關係,來年再戰,一舉成功的人那都是鳳毛麟角,他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30多歲落榜的時候,他覺得也不至於就到了絕路。
50來歲落榜的時候,他總是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再來一次吧,總不至於要我做顧非熊吧!(唐朝考了30多年科舉的牛人)蒲松齡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後人對於蒲松齡的科考際遇附會的有聲有色,有說他是得罪了狐仙才會每次考試都被狐仙偷偷做了手腳,有人說他本是文魁星轉世,但出生的時候被一個窮酸秀才衝撞了運氣,因此才屢考不中。
對於蒲松齡來說,原本滿腔的熱血被時間熬煮成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滿胸的孤憤,他靠著在一些賞識他的人府上做幕僚得來的微薄收入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
對於官場、對於世俗、對於人心、對於際遇,蒲松齡漸漸成了一個局外人,他看得更加透徹,他就越是從心底裡感到厭惡,這個烏煙瘴氣的世界!
考試不行,那就展示一下其他的才藝,於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蒲松齡給朝廷寫了一封《上孫給諫書》,一一細數當地官員孫蕙的罪行,一時間,這個正氣凜然為民發聲的蒲松齡火速登上了當地人茶餘飯後的熱搜榜,名聲大噪。
吵架這件事,一般人罵不過讀書人,讀書人又罵不過那些心中帶有怨氣的讀書人,而蒲松齡就恰好是這樣一個屢試不中,心中帶有極強怨氣的讀書人。
關於蒲松齡罵人整人的故事,幾乎都可以出一本「毒舌百家大全」了。
據說曾經有個招搖撞騙的風水先生突患眼疾,來找蒲松齡看病,蒲松齡給他開了一個藥方:一斤大棗、二斤對蝦、三隻黑狗、四對牛眼。
風水先生忍痛割財按著藥方吃了幾個月也不見好,猛地恍然大悟這是蒲松齡在咒他「棗(早)蝦(瞎)狗眼」呢!
2、不被世界所接受就自己創造一個世界
官場上失意的蒲松齡,將這種抑鬱不得志的情緒融合在筆尖,開始描畫一個理想中的鬼怪世界,也許在那個當下他並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的意義,但那些從筆尖幻化出來的書生小姐至少可以為他排解幾縷煩憂與苦悶。
他有他的堅持,他從小就幻想通過寒窗苦讀進入一個更加通達的世界,這是他們那個時代讀書人都有的共識,這難道有錯麼?這難道是錯麼?為什麼上天就是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於是他拿起手邊的《山海經》埋頭讀起來那些他已經爛熟於心的故事:
「青邱之國,有狐九尾,德至乃來」——《山海經·大荒東經》「北海之內,有山,名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國。有赤經之民。」——《山海經·海內經》
從小喜愛收集記錄鬼怪故事的愛好此刻給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快樂,一開始,這些故事傳入坊間,本來也是來自鄉野的傳說,一下子就得到了人們的喜愛,甚至有人登門拜訪,希望能第一時間看到蒲松齡剛剛寫出的人鬼奇戀。
蒲松齡從來沒想到筆下的這些狐媚小姐多情公子能為他帶來一些所謂的「名望」,可是現在的他好像又不需要這些名望了,是的,他已經40來歲了。
人生過半,他經歷了戰火,經歷了饑荒,經歷了科舉制度的心智摧殘。當他每每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坐在高頭大馬上接受眾人稱讚的自己,就隱隱的覺得可笑,但又有點心酸和悲傷。
他奮筆疾書,將過往經歷一點點糅進那個新創造出來的世界裡,長出新的血肉,枝葉橫生,不會那麼輕易的崩塌!
《聊齋志異》的創作是斷斷續續的,蒲松齡將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實現的夢想,投射在了這個鬼怪的世界裡。在這裡,他可以活的更加自在。
蒲松齡的兒子蒲箬在《祭父文》中說蒲松齡對《聊齋志異》的創作:「大抵皆憤抑無聊,藉以抒勸善懲惡之心,非僅為談諧調笑已也」。可以看出,這些鬼狐故事確實幫助蒲松齡排解了心中的一些苦悶。
但是,寫到後來,蒲松齡覺得好像又有了點什麼變化,從前是他從這些鬼怪上得到某種慰藉,因此他讓他們得到一切可愛的、寶貴的愛恨情仇,讓他們活的像人一樣,可是漸漸地,他意識到他們是有自己的生命的,他們有自主的意識,他們內在自發的在追求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他就是筆下的書生,書生就是他;他就是筆下的狐仙,而狐仙也是他。
他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沉迷於描繪這群異己者,大概是因為自己於這官場也是一個異己者,他不願意為了寫八股文而寫八股文。
結束
想到這裡,他站起來,推開窗,外面是悠悠的竹林,遠處的月光下照映著那口他熟悉無比的「滿井」,這一年,他參加了此生最後一次科舉考試,就把那些備考的書籍收入了箱底封存起來,他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那個自己創造的世界裡。
他意識到生命的價值和萬物生存的權利,在承認和接受「異己者」的基礎上走向了共生,他讓《香玉》中的黃生成為異類的知己,即便最後香玉成了花中的鬼,虛若無物,黃生還是一樣和香玉談笑敘情,這份包容和理解,在黃生身上顯得格外的耀眼。
釋然與和解,有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
在那之後,蒲松齡的鬼怪世界就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了,他把花妖寫的多情又任性,把狐妖變得專情又決絕,每一種生靈都是獨一無二的,多情公子們依舊在科舉的路上奮鬥著,但卻再也不是他蒲松齡的遺憾了,是他對這場追逐的總結和放下,不論在哪一個世界裡,這些人事物都是共通的。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成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蒲松齡和他的鬼怪世界,成為彼此唯一的救贖和延續,千百年來共生共情,成為夜空中最閃耀的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