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周幼海,還是在孽海裡掙扎的公子哥,大漢奸之子的標籤貼在他的額頭,他的心靈備受煎熬,那時候他不知道光明的前途距離自己還有多遠,有一陣子,他顯得很玩世不恭,那個樣子連他自己都感到厭惡。
但恰恰在這最壞的時間裡,「最壞」的周幼海與他一生的愛人相遇了。
當時,上海灘交際場中有一朵名花叫夏丹維。一天,周幼海閒來無聊,想採這朵花,於是在國際飯店二樓擺了一個場子。夏丹維大概知道周家公子心懷不軌,赴約時便拉上了自己的好姐妹施丹蘋。
那一晚,周幼海梳著光亮的分頭,穿著筆挺的西裝,一副典型的上海灘小開模樣。他說話的腔調像極了他的漢奸父親周佛海,夏丹維與施丹蘋心中雖然不喜,但面上卻要阿諛奉承著。
吃完飯,周幼海提議再飲咖啡,兩位小姐不敢抗拒。那時候,國際飯店因為時局不好,到晚上11點樂隊就停止演奏,咖啡廳就準備打烊了。周幼海那一晚的興致頗高,11點鐘見樂隊不再演奏,他叫來經理講,不要掃了我和兩位小姐的雅興,樂隊繼續演奏下去,每奏一曲,我出五美金。
國際飯店的經理知道周幼海是偽上海市長、行政院副院長周佛海的兒子,當時號稱上海灘四大公子之一,不敢得罪,只好叫樂隊不合時宜地繼續演奏下去。
這樣霸道地鬧到凌晨1點,離場時,周幼海又做了一件囂張事,他對夏丹維說,我想帶你的女伴去兜兜風,你自己回去吧。
說完,周幼海一把拉過施丹蘋,硬叫人家上了他的自備汽車。
那時日本敗相已露,上海實行燈火管制,周幼海開著車,在馬路上一路飛飆,時不時還要爆發出興奮的吼叫。施丹蘋很害怕,但又無可奈何,只好暗中防備著。
在跑馬廳一帶兜風盡了興,周幼海問施丹蘋,你跟夏丹維一樣,也是常年在金門飯店包房吧?
施丹蘋點點頭說,那就請你送我回去。
周幼海含義不明地笑了笑,然後開著車向金門飯店駛去。
到了金門飯店,周幼海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直截了當地對施丹蘋說,我送你上去。
施丹蘋說,很晚了,我可以自己上去。
周幼海用略帶威脅的口氣說,你拒絕我可不好,我是一定要上去的。
施丹蘋沒有說話,只好勉強進門,上樓。
到了施丹蘋的房間,周幼海原形畢露,他脫掉西裝,朝床上一躺,一邊摸支票本,一邊對施丹蘋說,今夜不走了!開個價,你要多少錢?
遭到這樣的羞辱,施丹蘋終於憤怒了,她鄭重地對周幼海說,請你放尊重些,離開我的房間。
聽到這話,周幼海笑起來,笑聲中全是鄙夷。他對施丹蘋說,舞女有尊嚴嗎?你和我都是沒有尊嚴的人。你的清高與我的可恥都是一樣的,不會有人相信,更不會有人理解。
說著,周幼海衝上去,與施丹蘋拉扯在一起。
施丹蘋是個聰明女人,她先是假意表示順從,等周幼海放開手,她抓住機會迅速跑進衛生間,從裡面鎖住了門。
周幼海遭到欺騙,惱羞成怒地將施丹蘋化妝檯上的香水瓶砸了一地,砸完,他站在一片狼藉中向施丹蘋喊話,連你這樣的女人也敢羞辱我!你等著,有你好看的。
然而,就在施丹蘋躲在衛生間渾身顫抖的時候,外面突然沒了動靜,緊接著她就聽到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周幼海居然突然陷入沉默,走掉了。
憑女人的直覺,施丹蘋知道,周幼海明天不會再來找麻煩。但與此同時,她又無法明白,自己遇到的這個大漢奸兒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個階段是周幼海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所有人都認為他只是大漢奸周佛海的兒子,一個玩世不恭註定可恥的公子哥,少有人知道他十七歲就被漢奸父親送到日本,做了人質。在日本,他並不像許多人想像的那樣,只會紙醉金迷,為了尋找內心的光明,他曾暗中結交革命青年,用心研讀過斯諾的《西行漫記》、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為了掙脫牢籠,走向光明之路,他曾利用回國探親的機會,毅然出逃,但日本人和他的漢奸父親對他的控制太嚴了,努力了許多次想奔向革命的大後方,結果總是半道上就被漢奸特務攔下來,帶回了上海。可就是這樣,他還是不甘心的,但放眼整個大上海,能為他指引光明前途的卻只有一個高中時的要好同學張朝傑,而趙朝傑能為他做的也僅僅是待時機成熟時將他介紹給人在蘇北的共產黨妹妹和妹夫。可即便有朝一日見到了共產黨,他又怎能掙脫眼下的牢籠,奔向那光明的新世界。
由於心中的苦悶無法宣洩,周幼海只好拼命去做玩世不恭、讓人憎惡的人,在他看來,這是畸形的抗爭,孤獨的吶喊,沒有人能夠懂得的。
1945年抗戰勝利後,周幼海曾認為他的父親周佛海會遭到嚴懲,而桎梏他的那個牢籠也會隨之消亡。但現實的黑暗顛覆了他的預想,由於周佛海善於耍弄腳踩多隻船的政治伎倆,日本人投降後,昔日的大漢奸搖身一變竟然成了「上海行動總司令」。但周佛海的光鮮之下,暗藏的卻是軍統戴笠的兩面手法,一方面他有利用周佛海維持上海治安的算計,另一方面他又時刻做著過河拆橋,侵吞周家巨額財產的準備。
1945年9月30日,見上海治安已趨於穩定,軍統在上海已經立定,戴笠便撕下合作的外衣,將周佛海送往重慶,軟禁在了「中美合作所」的白公館內。
周佛海被送走後的第三天,戴笠以周佛海心臟病復發為由,逼迫周妻楊淑慧和周幼海同去重慶,名義上是照料,實際上也是軟禁。
與眾多漢奸一同軟禁在白公館,這樣的遭遇既超出了周幼海先前的預料,同時又讓他感到了深深的恥辱感。
為了從軟禁之地重慶白公館逃離出來,周幼海將自己偽裝成了不問政治的紈絝子弟,整日鬧著要去國外讀書。1946年3月,戴笠在南京岱山墜機身亡後,新任軍統局局長毛人鳳給了周家一個面子,同意釋放周幼海,但規定周幼海只能暫時去成都,不能去重慶或者回上海。
這七個月的軟禁,堅定了周幼海投身革命的信念。
在昔日「嶺南中學」同窗好友蕭孟能的幫助下,周幼海途徑成都秘密潛回了上海。恰好這時候,張朝傑的共產黨妹夫田雲樵正在上海從事地下策反工作。就這樣,在田雲樵的引領下,1946年6月,周幼海來到了蘇北淮陰,並且受到了時任中共華中局聯絡部部長楊帆的接待。
經過短暫的革命洗禮,1946年8月,周幼海入黨,成為秘密的特別黨員,並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周之友」。
1946年10月,周幼海接受組織命令,秘密潛回上海,在田雲樵領導的「策反工作委員會」下進行情報搜集和策反工作。
周幼海沒有想到,脫胎換骨剛回上海,他竟然就與施丹蘋再次邂逅了。
那是1947年春天的一個中午,施丹蘋偶爾走到靜安寺路陝西路口的「雪園老正興」飯店,到服務臺去打電話,不料周幼海和田雲樵正在那裡接頭。突然看到施丹蘋,周幼海對田雲樵說,那是大上海鼎鼎有名的交際花,幾年前我與她有誤會,我想過去道個歉。
說完,周幼海走向了施丹蘋。
見到施丹蘋,周幼海誠懇地說,前年實在冒犯,很對不起。請你原諒。
對於這突然的邂逅與道歉,施丹蘋感到很意外,她微微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這時候,周幼海對施丹蘋說,那一晚我誤會了你,你也誤會了我,希望我們有重新認識的機會。
施丹蘋覺得這句話不是逢場作戲的無聊語,她沒有拒絕,而是以含蓄的沉默接受了周幼海的說法。
要到施丹蘋的地址和電話後,周幼海對施丹蘋展開了既熱烈庸俗卻又與眾不同的追求,每天上午,他都會叫人送上一束鮮花到施丹蘋家,鮮花上總是附著一張卡片,卡片上總是寫著一些追求光明美好的話,例如:「堅信光明的人,在這一刻應該攜手,我相信你是熱愛朝陽的」、「請隨光明的赤子走向未來,那裡有你不曾見到的幸福!」
周幼海寫下的這些話引起了施丹蘋的好奇,於是她主動約周幼海見面吃飯,地點是她特意選的霞飛路華府飯店。
那是一餐昂貴的法國大菜。吃完後,周幼海看價錢時有些瞠目結舌,以至於連聲對施丹蘋說,你猜這一餐要多少錢?要多少錢?
言下之意,太貴了。
施丹蘋說,這對你來說不是小意思嗎?
周幼海說,我需要認真地告訴你,我不稀罕這些,這些也並不能給我帶來快樂。從前你看我總是大把地撒鈔票,那不是炫耀,不是得意,那是痛苦,是掙扎,是可笑的抗爭?你懂得嗎?
這樣的話,讓施丹蘋想到了前年的那一夜,於是她問,那晚,你為何會突然沉默地走掉?
周幼海說,那晚,我好像突然看清了你是怎樣的人。其實,那時候你也應該看清我的。
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施丹蘋,一瞬間的工夫,她似乎找到了那晚沒有找尋到的答案。也許是心中生出了好感的緣故,隨後施丹蘋對周幼海講了她的身世——施丹蘋的祖上是常州富貴人家,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家道中落,開了間浴室為生。起初父親對她還是疼愛的,送她進新式學堂讀書,但自從父親吸上鴉片,心腸就壞了,後來將她賣給了一個老菸鬼。
施丹蘋告訴周幼海,逃離那樣的家庭,來到上海,不是為了風花雪月,是為了自由,為了見到光亮。
有了這一次坦誠的交心,兩人之間便慢慢地靠近了,但對於施丹蘋而言,周幼海是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那個人?她還需要真切地看一看。
一次,兩人在國際飯店吃完飯,施丹蘋故意說,最近正在跟朋友做棉花生意,尚缺兩條大黃魚(金條),要趕緊去想辦法「弄頭寸」。
周幼海聽了,當場沒有表態,第二天他來到銀行看了施丹蘋的財產,見帳上有許多錢,但他還是將二十兩黃金解了進去。
施丹蘋知道後大為感動,一顆心就此落定在了周幼海身上。
然而,就在周幼海和施丹蘋正式確定戀愛關係時,周家卻陷入了極度難堪的境地。1947年春節後,周佛海被國民黨最高法院判處死刑,後經某些人苦苦哀求,周佛海才得以死裡逃生,改判無期徒刑,關押在南京老虎橋監獄。
常州的老家人聽說施丹蘋要嫁給大漢奸的兒子,不答應。施丹蘋頂住壓力,不顧流言,十分堅決地陪同周幼海走進老虎橋監獄,去看望周佛海。
此時的周佛海雖然剛滿五十歲,但心臟病嚴重,身體已經壞掉了。見到兒子選定的這個女子,周佛海看了好一會兒,送了施丹蘋一句意義非同尋常的話:「丹蘋,幼海以後就交給你了,希望你們走好你們的路,過好你們的生活。」
周幼海的母親楊淑慧城府很深,精明世故,見周佛海十分看好施丹蘋,她便不再去計較施丹蘋原先舞女的身份。訂婚當天,她先送了施丹蘋一枚24克拉的大鑽戒,然後當著眾親友的面,鄭重嚴肅地宣布了三條,名之謂「約法三章」:第一、自訂婚之日起,施丹蘋即退出交際界,不再和任何人來往;第二,要等周佛海出獄後才能結婚(楊淑慧深信周佛海必有保外就醫的一天);第三,施丹蘋立即遷入飛騰公寓居住。
施丹蘋本就厭惡過去,訂婚第二天,她便遵照楊淑慧的說法,搬進了飛騰公寓。
那一時期,周幼海接受組織命令,經常以看望父親的名義到獄中做周佛海的工作,希望周佛海能給昔日的部下寫信,勸其起義反正。施丹蘋作為未婚妻時常跟著一起去,漸漸地,她便明白了周幼海還有一層秘密的紅色身份。
見施丹蘋大概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周幼海對施丹蘋說,關於我的身份,不是我不願意向你說明,而是因為我們有嚴格的紀律。
施丹蘋說,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先前你說過的許多話,這是一件好事,今後我會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就這樣,施丹蘋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1948年2月28日,大漢奸周佛海病死在獄中,周家上下悲痛不已,唯獨周幼海無法流下眼淚。
周佛海的屍體運到南京萬國殯儀館,未入殮前,楊淑慧一邊痛哭,一邊說,你們的事,要麼在靈堂前披麻戴孝成親;要麼等三年孝滿,再成婚禮。你們快快自己考慮決定吧。
周幼海和施丹蘋考慮到革命工作的需要,再三商量,終於接受了前一種辦法,於是南京城裡上演了一出靈堂成親的荒誕活劇。
周幼海和施丹蘋正式結婚後,在田雲樵的領導下,兩人作為搭檔隨即展開了新的地下工作。
為了隱秘身份,婚後的周幼海將自己的名字改成周開理,在中央商場樓上租了一間寫字間,表面上做的是股票公債的生意,實際上是做情報收集、策反工作的一個重要聯絡點。
那時候,周幼海經常約一些國民黨元老的公子到家中茶聚,一旦收集到有價值的情報,第二天,他就會換成周開理的身份,到中央商場與田雲樵接頭。
除了收集情報,那段時間,周幼海成功策反了不少人,也營救了不少人,值得一說的是營救知名民主人士張瀾、羅隆基。當時,張、羅被國民黨軟禁在虹橋療養院,周幼海買通一位曾姓醫生和護士李小姐,經常和張、羅互通消息。起初,周幼海與田雲樵想獨自展開營救,但因為沒能打入軍統,計劃最終沒能實施。但周、田二人沒有放棄,後來他們將掌握的情報傳遞給我黨另一地下組織,終於在上海解放前將他們營救了出來。
因為有組織紀律,那一時期,施丹蘋的主要工作是配合周幼海做外聯,其中最重要、最危險的一項即是為我黨地下組織買槍。
為保護丈夫,買槍,施丹蘋運用的是昔日交際圈資源,通過好姐妹夏丹維的介紹,施丹蘋認識了上海警備司令部一個軍官喬耐。喬是個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主,只要給他錢,什麼樣的槍他都能偷出來。
施丹蘋與他講好,只要是短槍,不管什麼牌號,一律50美元一支。前後四個多月的時間,施丹蘋冒著巨大的風險,大約買到了四十多支好槍。
買槍以及接濟地下工作的錢都是周幼海的私財,僅這一時期用掉的就有黃金200兩、港幣4萬元、美金5000元以及一批價值6000美金左右的首飾珠寶。
那時候,周幼海的母親楊淑慧隱隱也知道一些,曾勸過他,這麼多的錢,夠你吃一輩子,用一輩子的。你都交掉了,將來遇到風風雨雨,可怎麼辦呀?
上海解放前夕,因為持續地工作,周幼海的真實身份還是暴露了,有人給他送來消息——趕緊走吧!毛森已把你上了黑名單,隨時都可能捉你。
這樣關係性命、關係將來命運的重大選擇,周幼海已經不是第一次面臨了。昔日他從白公館逃離前,周佛海就奉勸他帶著家中的錢財去美國,但周幼海拒絕了,堅持要走自己的路。
這一次,周幼海同樣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得到消息後,他一方面叫母親在麻將桌上放話,說他早已去了英國,另一方面他帶著施丹蘋在巨鹿路租了一個套房,從此隱蔽起來,直到上海解放的那一天。
周幼海是1922年生人,等到1949年5月25日大上海解放時,他還沒過而立之年,按理說,這樣一位接受過革命考驗同時也為革命作出貢獻的青年人,應該擁有更加光明的前途。
可是周幼海的人生下半場卻是悲劇的。
上海剛解放的時候,一切還好。周幼海進了公安局,先在社會處二室當股長,後來又升任副科長,而他的兩位領導都是解放前的老熟人,一位是曾在淮陰熱情接待過他,時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社會處處長的楊帆;另一位則是過去與他保持單線聯繫的上線,時任上海市公安局社會處二室主任的田雲樵。
在這兩位老領導手底下,周幼海的工作做的相當出色,那一陣子他挖出了不少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施丹蘋的工作也是好的,她私人拿出三十兩黃金,同田雲樵的嫂子一起創辦了公安局人事處託兒所。有一次,陳毅市長來參觀,還特意表揚了施丹蘋。
可即便如此,周家的特殊背景還是為周幼海夫婦帶來了許多流言蜚語。有人講,周幼海夫婦是「六天革命,一天不革命」,每到星期天,他還是從前的小開,住洋房,開汽車,奢侈揮霍。
面對這些非議,周幼海顯得既坦蕩又開明。他說,住著過去的洋房,人是容易有毛病。乾脆這樣好了,把這些東西統統交出去,同大家一起去過儉樸的生活。
就這樣,周幼海將飛騰公寓的豪華住宅交公,和母親、媳婦一起遷到了淮海路上較小的培恩公寓。
生活漸漸歸於安穩後,母親楊淑慧時常對周幼海講,周家實質上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延續香火是大事情,不能耽誤。
楊淑慧的意思是叫周幼海與施丹蘋儘快生子,他們又何嘗不想呢,可幾年過去後,施丹蘋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裂痕就這樣產生了。
1954年的秋天,施丹蘋生病住院,好久未回家。等到回到家中,這才發現周幼海已與一個借住在周家的女人有了私情。
施丹蘋對周幼海說,我不能生孩子,我無法怪罪你。
周幼海對施丹蘋說,我沒有背叛,只是想要個兒子。
施丹蘋認為這是命運對自己昔日做舞女的懲罰,她不是不願意原諒周幼海,而是無法在幸福的生活面前原諒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所以到最後,她和周幼海離婚了,整個過程平和友好,沒有一絲一毫的雜音。
悲劇的可怕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無法想像它會因何而起?更無法預料它會去向何方?
離婚沒多久,1955年5月,有同事通知周幼海趕緊去公安局,說有工作要處理。誰知道而當周幼海趕到公安局後,立刻就有人向他出示了逮捕證,然後上了手銬將他押去了北京。
這一年,周幼海三十三歲,正合著上海人慣說的「三十三,亂刀斬」。
起初,周幼海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後來才知道是受到了潘漢年、楊帆反革命案件的牽連。
辯解是無用的,就這樣,周幼海在北京被關了整整十年。1965年9月,周幼海雖然獲得了釋放,但仍以「反革命罪」被判處「管制三年」,送往上海京華化工廠監督勞動。
四十三歲本是男人的盛年,但周幼海在這個年紀卻已經成了風中殘燭,在獄中,他曾中過一次風,勉強救回來後身體就基本垮了。
京華化工廠見周幼海已經無法勞動,最後給了他一間鬥室,讓他在裡面自生自滅。
就在周幼海獨自承受苦難時,施丹蘋也遭受了殘酷命運的衝擊,她先是被關了一段時間,出來後不久又被扣上大漢奸媳婦的帽子,整日只能躲在出租屋內,不敢出門,不敢出聲。
一切到這裡並沒有完結。
1967年6月,周幼海在京華化工廠的鬥室裡尚沒有熬過那悲苦的三年,又有人前來將他逮捕,再次將他關進了北京的秦城監獄。
這一次,周幼海是受到了劉少奇的牽連。
此時的周幼海早已無力再去申辯,就這樣,他又被關了整整八年。
1975年9月,公安部再度釋放周幼海回上海,說是「維持原判」,仍回「京華化工廠監督改造」。
幸運的是,垂死之時,周幼海遇到了不少好人。先是他先前做地下工作時認識的護士李小姐,得知他幾次中風,手腳已不能動彈後,李小姐便經常過來,幫他治療恢復;周家過去有個男傭叫奎德,得知周幼海落了難,奎德每星期要去化工廠三次,照料周幼海生活,雷打不動;有些老公安佩服周幼海的人格,同情他的遭遇,也總是來看望他,為他奔走。
人間溫暖讓周幼海又重新活了過來,他便開始打聽施丹蘋的下落。
奎德經過多方打聽,總算找到了施丹蘋的住處,將來意一說,施丹蘋點頭答應,見面談談。
與施丹蘋重逢的這一天,周幼海特意拿出5元錢作為菜金,這5元錢是他當時一月生活費的四分之一。
見面的時候,周幼海由奎德攙扶著,剛一看到施丹蘋,兩行熱淚就滾了下來。
周幼海說,二十年了,還能見到你,真的好啊!
施丹蘋也哭了,說,你要好好活下去。
從那以後,每隔兩天,施丹蘋就燒了菜到化工廠看周幼海。第一次去時,周幼海對她說,我是被這個世界遺忘了的人。施丹蘋便安慰他說,我不是來看你了嗎?
周幼海問她,這二十年你過的好嗎?
施丹蘋只淡淡地說,重逢總是好的。
周幼海身體壞了,但心底一直是亮的。他知道施丹蘋沒有錢,有一天,他將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取下來遞給施丹蘋說,我箱子裡還有原先你存的一千元,你全部拿去吧。
周幼海的舉動讓施丹蘋想到了從前,雖然苦難毀掉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但他的一顆赤子心卻始終藏在胸膛裡。
隨著兩人感情的升溫,有一天,周幼海誠懇地說,丹蘋,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我們復婚吧。
施丹蘋默默點頭,表示同意。
然而,落到現實裡,那時候的周幼海卻連一處最起碼的房子也沒有。一開始,周幼海還是滿懷希望的,他找到化工廠領導,希望領導能給他分配一間房子。但一連幾次,他得到的都是一句冰冷的「無房」。
最終,周幼海放棄了復婚的念頭。
但對生活的心灰意冷並沒有磨滅周幼海的赤子心,相反他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裡,選擇了與苦難的命運和解。
他對施丹蘋說,丹蘋!找個有條件的人改嫁吧!這是我的心願!
他對為他抱不平的人說,我參加共產黨鬧革命,一點沒錯,我毫不後悔。至於我的一切厄運和遭遇,大概是我父親周佛海太作孽缺德,父債子還吧!
1985年7月24日,周幼海在孤獨悽涼中死去,只活了六十三歲,沒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