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家葛浩文續寫了蕭紅的遺作《馬伯樂》。對於中國文學,蕭紅和葛浩文各有不同方面的貢獻,而跨文化「續寫」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同樣值得一番討論。
如今,葛浩文在中國最為人熟知的身份也許就是「莫言的譯者」。《紅高粱》《酒國》《生死疲勞》《蛙》等眾多作品均由葛浩文譯成英文。除了莫言,葛浩文翻譯的中國作家名單還很長:老舍、巴金、楊絳、馮驥才、賈平凹、李銳、蘇童、畢飛宇、王朔……作為幾十位中國現當代作家的譯者,葛浩文成為有史以來翻譯中文小說最多的譯者;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已是當今漢語文學與英語世界的最重要橋梁,因此他對什麼樣的翻譯作品才能吸引英語讀者(尤指美國讀者)等問題,有長久的切身體驗。
蕭紅(1911 — 1942),生於黑龍江呼蘭縣,原名張迺(nǎi)瑩;幼年喪母,童年時由家人定下娃娃親,19歲與已婚表哥私奔,21歲與作家蕭軍相識相戀,開始文學創作;24歲時,在魯迅的幫助下出版成名作《生死場》,此後創作了近百萬字的文學作品。1942年,蕭紅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
談到葛浩文與漢語的淵源,蕭紅在其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第一個讓葛浩文「鍾情」的中國作家,便是蕭紅。葛浩文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專業是中國文學,以鑽研中國古典小說、元雜劇為主。他的博士導師是詩人柳亞子之子柳無忌。寫博士論文時,在柳無忌的建議下,葛浩文將研究對象定為蕭紅。他由此開始閱讀蕭紅的 《呼蘭河傳》《生死場》等,很快被蕭紅的文字吸引,「美得不得了」,因此他覺得翻譯蕭紅、寫《蕭紅傳》和蕭紅作品的學術論文是順理成章的事。
「如果說,是蕭紅把我領進了中國文學翻譯的大門也不為過。我對中國文學的了解從蕭紅開始。」
電影《黃金時代》(2014)中的蕭紅(湯唯 飾)。
文學史上,續寫「成功」的少之又有少,得到讀者認同的就更少了。原因之一是,文學創作是一件很私人化的過程,情節和語言都受作者及其環境影響。葛浩文對蕭紅遺作《馬伯樂》的續寫,當然最終也要由讀者來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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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寫 | 新京報記者 張進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出生於1939年,美國漢學家。20世紀60年代服役期間在臺灣學習漢語,後獲得印第安納大學中國文學博士學位。2011年,在紀念蕭紅誕辰100周年舉行的「蕭紅文學獎」上,葛浩文的《蕭紅傳》獲得蕭紅研究獎。
續寫:還是因為蕭紅
德國漢學家顧彬說:
「沒有葛浩文,德文版的蕭紅是不可能出版的……他來德國開會,給我們打開了一扇門,蕭紅的門,然後,我和我的學生開始翻譯蕭紅,我們翻譯了蕭紅所有的作品。」
可見葛浩文對蕭紅的介紹不僅讓美國認識了這位民國才女,也帶動了其他語種對蕭紅的翻譯。歐美之外,蕭紅在國內漸漸受到重視也與葛浩文的研究有很大關係。就在2014年,電影《黃金時代》講述的便是蕭紅的坎坷一生。葛浩文的夫人林麗君認為,電影帶來的一個負面效果是,讓讀者過於注重蕭紅的私人生活,對其作品多少有些忽略。這也是很多女作家的處境,包括另一位著名女作家張愛玲。就這一層面來說,葛浩文續寫《馬伯樂》,多少會讓一些讀者的眼光再度聚焦在蕭紅的作品上。
《馬伯樂(完整版)》
作者:蕭紅 葛浩文(續)
續寫譯者:林麗君
版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2018年9月
《馬伯樂》雖然沒能寫完,卻無疑是蕭紅最成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本書主要講述了「膽小如鼠」的馬伯樂在抗戰期間不斷逃離的故事。馬伯樂生於青島中產階級家庭,成家後依然靠父親的錢生活,對現實只有不停的抱怨卻毫無作為。他的口頭禪是「真他媽的中國人」,他也被稱為「中產階級的阿Q」,而「逃」近乎他的本性,書的脈絡便是馬伯樂在戰爭大背景之下的逃亡路線:青島——上海——漢口——重慶。
近八十年前,1940年,蕭紅逃難暫居香港,開始寫作此書;1941年,作品的上部在重慶出版。同年,她開始寫第二部,並在香港刊物上連載,但寫到第九章,蕭紅因病未能繼續,且在第九章末尾留下這樣幾個字:第九章完全文未完。
1942年1月19日,去世前兩天,蕭紅在紙條上寫道:
「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由此可見,有人續寫《馬伯樂》或許正是蕭紅臨終的一個心願。但她應該不會想到,在七十六年後,竟真的有人續寫了《馬伯樂》,而且是個美國人。
在被問到為什麼會下決心續寫《馬伯樂》時,葛浩文的最重要理由還是對蕭紅的喜愛。他說:
四十年來,我翻譯了很多書,寫了一些文章,沒有一年離得開蕭紅的。寫她的英文傳,後來寫她的中文傳,在各刊物上發表關於蕭紅的文章,包括英文的和中文的,翻譯了《呼蘭河轉》《生死場》《回憶魯迅先生》等等。現在我人都快80歲了,還能做什麼呢?蕭紅給我一個暗示。《馬伯樂》的第九章結尾就有「第九章完全文未完」,她寫不完了,怎麼辦呢?心裡就想「葛老弟,你來吧」,我就硬著頭皮開始研究。
情節:讓馬伯樂變成一個覺醒的人
翻譯和寫作並不是融會貫通的。在續寫之前,葛浩文寫過一系列的小小說,湊了100多篇,出了書。「書到我手裡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是一個作家了,我有信心。我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做一點別人能夠誇我的事情,我就做了。」
客觀來說,續寫他人的小說實在不是明智的事情。由於文學作品具有很強的私密性,又涉及情節構思、語言風格等諸多問題,想續寫「成功」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也正因此,續寫作品往往得不到太好的公眾評價。而葛浩文的續寫還是用英文完成的,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首例,即用另一種語言續寫原作。葛浩文用英語續寫之後,其夫人林麗君將續文翻譯成中文,這樣才有了這本《馬伯樂(完整版)》。在被問到是否擔心受到非議,林麗君說,他們兩人都習慣了被指責。「這個其實我們在英文版找到出版社的時候,就準備好被中國讀者罵了(笑)。不過受到批評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已經習慣了。書評我是完全不看的。因為書已經出來了,是一個既定的事實了,不可能改變了。」
雖然這麼說,但在翻譯成中文的時候,林麗君還是盡力貼近了蕭紅的語言風格。她表示,模仿與否是兩種選擇,因為即便是極盡模仿「也騙不了人的」,但為了讓作品看上去更有統一性,避免讓讀者覺得格格不入,她選擇了模仿。但是模仿蕭紅是件太難的事情。「蕭紅的語言很特別。不要說時間、空間的距離,她的語言跟同時代作家的相比也是特別的。」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瀋陽出版社(1996)、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等《馬伯樂》版本封面。
為了儘量達到想要的效果,林麗君說,她「先把《馬伯樂》看了一遍,有個基本概念就開始翻譯,翻完之後,害怕有些詞太過當代,又把她的小說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尤其是人物說話的語氣,包括形容詞、名詞,我會特別注意。我拿了一張紙,一欄全部抄寫她的形容詞,一欄是人物說話的口吻,另外一欄是名詞。然後再一邊看一邊對翻譯稿。」當然,她也坦言,「沒有百分之百讓蕭紅的語言文字重現」,但對於葛浩文和林麗君來說,續寫的目的也並不在於完全重現蕭紅的語言。
續寫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設置情節。馬伯樂從漢口逃到重慶,在第二部第九章中已有明示,所以,葛浩文讓馬伯樂逃到了重慶,之後又讓他從重慶逃到了香港。為什麼這樣設置?葛浩文說,這完全是根據蕭紅的人生軌跡寫的,因為蕭紅也是從重慶到了香港。但作為一個美國人,想在小說裡重現幾十年前的重慶和香港,也是個難題。葛浩文是如何了解當時這兩座城市的生存狀況的?
「香港不難,因為我在香港呆了很久。重慶我去都沒去過,所以我看了一些相關的書,但是確實沒辦法把它寫活。這一部分是一個缺點。我的重點是放在人上,而不是地點。蕭紅喜歡寫地點,像呼蘭河,像上海。到了香港,我就比較熟悉了。蕭紅在香港待的時間可能不到兩年,所以她也不可能去過香港的很多地方,因此我在寫香港部分的時候,也不想老拖啊拖的。」葛浩文說。
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6)、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等《馬伯樂》版本封面。
在續寫部分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橋段,在馬伯樂逃到香港後,他去看了一場蕭紅的演講。可以猜想,如果蕭紅本人繼續往下寫,大概不會設置這樣的情節。因此,在創作時,葛浩文並沒有太多束縛,而是更傾向於自由發揮。但在馬伯樂的性格要不要改變這一點上,葛浩文在原文中尋找蛛絲馬跡,並在蕭紅的其他散文中找到推測的依據,因此,在續文中,他讓馬伯樂變成了一個覺醒的人,一個有責任的人。這也許也是他對當時中國民眾的一個期許。
中國小說傳統:「從開始到結束就是這麼一個人」
葛浩文幾十年的人生都與蕭紅有著長期穩固的聯繫,而對蕭紅在美國的接受度,他自然有著最強的發言權。他說:「《呼蘭河傳》和《生死場》這兩部的英文版是在1979年出版的,到現在還在印行中,還有老師給學生訂。具體賣得如何,我也不知道。」說到這裡,他接著說,「但是,美國對翻譯小說沒有中國對翻譯小說這麼熱心。」其中涉及的文化與審美差異很值得一說。
《呼蘭河傳》
作者: 蕭紅
版本: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6年11月
「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悽婉的歌謠。」
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但林麗君表示,這種悠久的歷史可能是寫作的一個負擔,就像一個成年人去學東西,學得慢,遠不如孩子,就像美國。「中國的傳統小說,幾乎沒有一個注重人物心理描寫的。」而注重心理描寫的作品正是西方讀者已經習慣的。她說,最近幾年,韓國小說在美國非常流行,就是因為書裡有很多人物的心理描寫,西方比較容易接受,其中的代表是韓國作家韓江的《素食主義者》。
林麗君:這(缺少心理深度)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特色,讀者和作者都受了這個傳統的影響,大家都習慣這麼寫,真正能寫(好)心理的不多。這不是問題。每個國家的文學特色不一樣。但是,西方讀者要來接受我們的作品就比較難。比方說做菜,我們做這樣的菜,他們可能不喜歡吃。
葛浩文也持相同的觀點。「我老師柳無忌的專長是元曲。我對《三言二拍》這些比較熟。在這些書中,我注意到的是故事,人物是比較典型的,也不會改變,從開始到結束就是這麼一個人,我蠻喜歡的。到了胡適那時候,作家開始受外國影響,像巴金、矛盾、魯迅,他們開始寫一些心理變化。到了現在,又開始回到原來的那種以故事為主的寫作方式。這不是缺點。不僅僅中國是這樣,別的國家也是,有的重點寫風景,有的重點寫故事等。不過我覺得《紅樓夢》不是一個特別好的novel。『Novel』是一個西方觀念,它的結構、人物基本是那樣的(有其規律),作為章回小說,《紅樓夢》是了不起的。」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張進;編輯:西西。題圖為《黃金時代》(2014)劇照局部。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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