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記憶是從山開始的。
和周圍的山一樣,家背後也是薄土碎石的荒山,石礫坦露在山野,草藤荊棘縫生。山坳間幾棵自生的槐樹,碗口粗細,刺枝彎曲伸向空中。山頂坡處,風化的石叢滋生出低矮的塔松;熙和陽光之下,遠遠望去,像是一道謐靜的風景。
山下有一條涸溝,山澗流水形成,卻多是無水斷流。溝石潔淨圓滑,水流衝痕可辨。夏日裡,雨水裹著泥沙,順勢匯集而下,陡峭處便成了瀑布。晴天后,流水漸漸成溪,潺潺清澈,涓涓細流。白雲藍天間,童年的我們又多了玩耍的去處。
砂石作基土路,彎多曲展迴轉。一頭崎嶇盤陀,通向廠區山上的山洞;一頭蜿蜒伸延,連著我們的學校。冬去春來,月圓月缺,年少的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過了童言無忌的歲月和稚氣風華的少年。
山腰梯堰坡處,坐落著十幾排青石壘砌的平房。倚山順勢錯落,沿溝就地走向。幹插縫低矮的石牆,圍成了軍工人簡陋的家。院裡的雞食犬睡,襯出山裡人家的恬靜。房前屋後的菜園,是山鄉田園般的悠然。清晨飄蕩在山腰間的嫋嫋炊煙,更是一幅遠離城市喧囂的鄉村畫卷。
這,就是我最早柴崮峪的家園。
春天,山花悄然開放。暖熱的太陽,讓我們迫不及待地脫下厚厚的衣裳。蒲公英和薺菜最早感知太陽的溫暖,不經意間已是滿山坡的一片。遠處盛開的桃花、梨花,杏花,點綴著層巒疊嶂的山野,遠遠望去,更似粉彩般山水畫面;近處路邊,溝坡崖梯田間,枯草長出新綠,已是春的生機與盎然!
冒出新芽的柳枝,折斷可做成樹哨,這是山裡孩子們渴望玩具的手工製造。葉子再大一點,柳枝盤捲成圈兒,帶在頭上,很有野戰行軍的味道。腰帶束在衣外,模仿著電影裡志願軍的行態,那是對英雄的崇拜。路邊還有一種草藤,折斷後會流出血一樣的汁液,抹在臉上、手上、胳臂上,更是不怕拷打和犧牲的英雄面妝!
夏季,是我們狂歡的季節。家背後的山,就是我們這群山裡孩子的樂園。植被披綠了山坡,褶皺鬱鬱蔥蔥。梯溝與石崖,鑽出青鬱的草藤,拔扯不斷的韌性,昭示著頑強的生命。張揚帶刺的酸棗,長出稚嫩的棘針,早早地結出了棗果。有的開始泛白,少有的已經變紅。蟈蟈出沒在灌木叢中,發出「唧唧」的叫聲,駐步靜靜細聽,小心翼翼地能找到它的身影。有青色的,也有棕色的,顯示著它們的生長環境。
山上的螞蚱很多,活動在裸石青草之間。有蹦飛能力很強的「蹬倒山」,身體尖瘦細長的「扁擔鉤」,還有長不出翅膀卻又笨又胖的「老牛坨」……,不經意地走近,會引起一陣驚恐的亂蹦亂飛。小時候,我們三五個一夥,瘋跑在漫山野坡,奮不顧身地捉捕,渾身沾滿了青草和螞蚱的腥氣。汗水浸溼了頭髮,身上多處劃傷。一個時辰下來,大小也擒獲了許多。「毛毛狗」草穿成一串,興高採烈地下山,炫耀著自己的「戰果」,講述著最得意的經過。
會飛的還有「山水牛」,這是沂蒙山特有的昆蟲。雨過天晴之後,「山水牛」出沒飛舞。夥伴們跑跳追攆,前撲後捕,捕捉著飛向不定的「獵物」。盼望著的,是凱旋迴家後的美食,剪翅油炸蘸鹽,外酥裡嫩。那味道,是離開沂蒙山至今二十六年,再也沒有品嘗過的美味。
雨後,還滋生了蘑菇,長在溼土蔭涼之處,黃黃的亮晶晶。鄰家肯吃苦的大哥,總會出現在雨後的清晨時刻。拎著沉甸甸的藤筐,走在採摘的泥濘路上。褲腳挽得很高,軍鞋上沾滿了泥草;晌午山澗歸來,鮮蘑就擺曬在門外。久曬乾後的山菇,顏色會變得黑暗,卻是獨特的野味。柴火蘑菇燉雞,是舌尖沂蒙的代表之作。
掀蠍子可需要勇氣,首先是要戰勝恐懼。其次,還要做好被蟄的準備。小時候沒有夾蠍子的工具,便琢磨著土法自己製作。劈開家裡的一根竹筷,簡單地捆綁、隔墊,就製成了捉蠍子的鑷子。然後是山上山下地掀石,大小石頭都掀。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興奮又恐懼地大叫。小心地夾住它的尾巴,慢慢地將它塞進瓶裡。兒時掀蠍子次數不多,但記憶卻十分深刻,做鑷子不小心割著了手指,岱崮醫院縫了三針。如今疤痕依舊清晰,成為永遠的印記。
無聊時還會去捅馬蜂窩,這可是勇敢者的娛樂!認真地觀察好地形,最重要的是找好逃跑方向。雨衣、口罩、眼鏡,雨鞋、手套、竹竿,嚴嚴實實地「包裝」,也讓自己增添了幾分膽量。輕輕地小心貼近,竹竿慢慢對準,用力猛地一戳,馬蜂窩頓時「炸鍋」!遮天蔽日地狂飛,漫天驚恐地亂蟄。躲著看熱鬧的夥伴,飛身撒腿就跑。玩的本是遊戲,實屬是找個樂趣;若是無辜被蟄,頭上鼓起了大包,不但沒人同情,還會招來夥伴們的嘲笑。
山玩夠了玩水,絕不可以讓時間荒廢。
驕陽似火的夏季,下水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伏天烈日當頭,酷暑灼熱難耐。盼望著下水的夥伴,默契地領會了神態。瞞過午睡的父母,急速來到河邊。脫下短褲背心,迅速跳進水中。先是「狗刨」式撲騰,然後是仰面朝天地亂蹬。無師「自學成才」,遊姿「各展風採」。瘋夠了便在水裡憋氣,主要是比試「憋」的能力;水下時間越長,誰就更有能量!極限時抬頭猛起,頭暈目眩地站在那裡,筋凸漲面地大口出氣 ……
大一點便去水深的地方,戲水的時間也會更長。跳水是剛剛學會的技能,水庫大壩方能施展本領。「冰棍」、「飛燕」、「鐮刀」……,助跑、踏地、起跳。動作自己體會,空中伸展到位,展示優美形姿,感覺很有品味。
初涼的秋日,微風習習,拂在臉上,清爽而又愜意。遠處的天空,蔚藍蔚藍,白雲飄浮在蒼穹之間,彩繪般令人浮想聯翩。走在上學路上的青春少年,習慣了四季的變換,談論著幼稚的話題,夢想著屬於自己的藍天。
深秋,是柿子熟了的時候。紅通通晶體,像一個個喜慶的燈籠。沒有樹葉襯託的山柿,懸在樹的枝頭,半山腰間,莊裡周邊,與枯黃的草木,渾然一體,裝扮著風情淳樸的家院。不像移進城裡的柿樹,雖經過精心枝剪和移栽,艱難地活了下來,卻少了自然的鄉土醇情和天然婆娑的形態。
地瓜乾兒擺曬在碎石坡間,又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破曉寒氣裡的百姓,勞作在薄土地壟的地邊,裹著厚厚的衣服,擦切著手裡的瓜片。初冬的黎明,萬物寧靜,遠遠經過,能看到村民們朦朧的身影。沿途的瓜片兒,凌冷的地霜,連著籠罩的晨霧,白茫茫的一片,充滿了整個視線。
幹後的瓜片兒,粉碎後可磨成瓜面,食用也很廣泛。蒸窩頭、攤煎餅,貼餅子……。用瓜乾兒換酒,是當地百姓們的習慣。年過半百的老漢,跨上一籃子瓜乾片,來到供銷社的商店,身上帶著濃濃的酒味。紅到胸膛的酒暈和說話的語氣,能感受到老漢的倔強和酒後的底氣。
山溝裡的冬天朔風凜冽,走出家門寒風侵肌。厚厚的棉衣,沉甸甸的書包,同學、夥伴會在上學的路口不期而遇。中午帶飯不回家的我們,不是為了學習,主要是為了尋找樂趣。班裡的火爐下烤上地瓜或饅頭,爐子上面再烤上鹹魚。午間的教室裡邊吃邊說,然後便是打鬧嬉戲。
雪後的山坳,冰雪覆蓋,把我們的家院一夜間染白。家門口的坡處,是天然的溜冰場,木製的冰車在這裡派上了用場。滑姿可跪可坐,若要滑得過癮,必須持釺用力。雖是寒天凍地,內衣很快溼透,摘下歪著的棉帽,頭頂冒出屢屢熱氣。
半山坡那錯落的十幾排平房,看上去更像村民百姓的村莊,房簷下融化的冰凌,在回暖陽光照耀下滴答作響,庭院裡公雞的一聲長鳴,襯託了山溝的寧靜,遠處零星鞭炮的回聲,感染了山裡孩子們質樸的喜悅和對過年的盼望……
一年又一年,冬去春又來,花謝花又開 ……
在那片山溝故土生活了二十六年,一草一木早已鐫刻在腦海裡,無論是刻意追憶,還是觸景生情無意間想起,山裡生活時的點點滴滴,都已是自己抹不掉的記憶。睡夢中還會在那片故土裡停留,驀然回首,卻已是二十六個年頭……
寫下小時候的記憶,獻給我們柴崮峪的家園,獻給企業搬遷出山二十六周年。
2018年元月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