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的烏託邦,應該是什麼樣?一群無政府主義者湊到一起,在某個仿佛是塵世外的荒蕪之地,打著自給自足、人人平等的旗號,建立的隨意抽大麻社區?
至少印度的「黎明之城(Auroville)」不是那樣。
雖然它的網站上還有購物平臺這樣接地氣的操作(可發貨至世界各地),但這也並不影響它成為當地 2000 多居民口中那個「地球所需要的城市」。
「黎明之城」,又叫「曙光村」「金球村」「地球村」,這座城市憲章的第一條寫著:這裡不屬於任何人,而是屬於全體人類。
但從地理概念上來看,它位於印度。外國人去往那裡之前,護照上得貼好合適的印度籤證。
Auroville 憲章:
1. 黎明之村不屬於任何人,它屬於全體人類,住在這裡的人須自願服從於神聖意識。
2. 黎明之村將是一個供人們進行終身教育、持續進化且永葆青春的地方。
3. 黎明之村想要銜接過去和未來,人們能運用所有探索內外的發現,大膽躍向(人類)將來的徹悟。
4. 黎明之村將成為物質和精神研究的場域,在生活中體現真正的人類大同。
從首都德裡飛到欽奈,數小時車程後到本地治裡市(少年 Pi 的老家)。
接著沿東海岸線行駛,待到高速路變成土路,四周被綠樹包圍,「印度」和「世界」的概念就可以暫時拋在腦後,去迎接前方那個「世界上現存最大的精神烏託邦」了。
一本 90 年代介紹「黎明之城」的書中寫道,這個建立於 1968 年的城鎮是一場「社會主義陷入無政府狀態的冒險」。
那裡沒有金錢的概念,沒有政府和宗教,沒有摩天大樓或高速公路,更沒有充斥著「戰爭」「貧窮」「種族主義」的報紙頭條。
1982 年時,印度最高法院專門對「黎明之城」做出項裁決,說它「符合印度的最高理想和抱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幾度為它背書,邀請成員國支持它的發展。
標誌中間的圓點代表合一和至高無上的真理;內圈代表創新,即這座城市的核心理念
從它建立之初,那裡就不是什麼嬉皮士頭腦一熱的產物。
創立者米拉·阿爾法薩 1878 年生在巴黎,據說 5 歲時就領悟到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她有時會精神恍惚,進入「至福狀態」。
小孩對自己能有什麼樣的判斷呢,這些都是米拉之後對自己童年的回憶。在當時,她的情況只是讓母親很困擾,認為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得了類似於行為退縮症的心理疾病。
12 歲時,米拉開始研習神秘學。有那麼一年時間,她每晚都有「靈魂出體」的經歷,看到自己穿著金袍出現在城市上空,傾聽人們訴說自己的苦難。(好像也很難講是飛升還是下凡……)
相比之下,米拉白天的活動就「枯燥」很多了:她進入波爾多國立美術學院學藝術,之後嫁給象徵主義畫家古斯塔夫·莫羅的學生;加入巴黎藝術團,與羅丹和莫奈結交……
大概是這些還遠不及她內心追求的境界,米拉依舊在探尋神秘主義,四處拜訪導師。1904 年,她夢到一個深色皮膚的亞洲人形,並稱之為「克裡希納」,將其作為自己內心旅程的嚮導。
10 年之後,米拉見到斯裡·奧羅賓多·高斯,找到了自己的「克裡希納」。
奧羅賓多出身於婆羅門種姓,劍橋畢業,精通多國語言,還是印度早期民族解放運動的領袖之一,作為「聖哲」與甘地(聖雄)和泰戈爾(聖詩)並稱「印度三聖」。
他之後從政治人物轉為神學大師,開辦修道院,發展出「整體瑜伽」的概念,認為所有人類活動都是靈性生活的一部分,沒什麼俗不俗的。
兩人相互熟悉之後,一拍即合。奧羅賓多認定她是自己的「靈性伴侶」,也是「神聖母親」的化身,要求追隨者將米拉稱為「母親」(The Mother)。
1950 年,奧羅賓多「入涅槃」。「母親」帶著對他的承諾,開始著手於將之前的一些想法發展成國際項目,建立一個「實現人類團結並建立理想的社會」。1968 年 2 月 28 日,來自 124 個國家和地區的 5000 多人蜂擁而至,在一篇紅色沙漠上見證所謂「新意識」的誕生。
那裡被命名為 Auroville,取自奧羅賓多 Aurobindo。
拋去信仰和宗教,在 50 多年前建造這樣一個超越一切信條、國籍等概念的大同世界,也算是非常超前的意識了吧。
那個外形有點像鑲金高爾夫球的建築 Matrimandir,被直觀地稱為「黃金球」,梵文中的意思是「聖母殿」。
它是「黎明之城」的心臟,裡面藏著 12 個小靜心室。建造「黃金球」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助人們尋找內心的自我意識,需要保持絕對的安靜(說話一定不行,打噴嚏、咳嗽請出去)。
禮拜、瑜伽、打太極之類的宗教性行為不被允許,並且,靜心也絕不意味著可以躺在地上睡覺。
這個建築在客觀上的另一個作用,大概是成為「黎明之城」的地標性景點吧,每個去往那裡的遊客,都會想要在居民的引導下,換上白襪子在裡面走一圈。
把一個沒什麼實用價值的東西放在市中心,然後說:「它代表城市的靈魂。」這種做法在「黎明之城」有它特殊的含義:「對啊,靈魂就是在正中心。」
圍繞著這個中心,一個城鎮慢慢展開。
在最初的設計藍圖裡,「黎明之城」應該是一個充滿未來幾何感的實驗性社區,而從如今的發展看來,除了在環境上將沙漠成功變為綠洲,它離之前的規劃還有一些距離。
理想中的 5 萬人地球村,幾十年來經過大量的人員流動,居民始終保持在 2000 多人。做一個參觀的遊客很簡單,但成為居民的條件就比較苛刻了,前提是得在那裡待夠兩年,還要得到一個類似居民委員會組織的認可。
等候名單上排著幾千人的長隊,只要拿到身份,就可以給房屋委員會捐一筆款,獲得當地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住處。(人們在排隊的一部分原因,是並沒有那麼多地方可以住)
為了滿足 2000 多居民的日常生活所需,讓「自給自足」的生態運作起來,當地有超過 150 種小型的商業單位,包括手工藝、印刷、影像設計、服飾生產、食品加工、建築,甚至風力和沼氣發電,基本上涵蓋了生活各個方面。
但在那些崗位上工作的人們,並不講什麼「術業有專攻」。
德國攝影師克拉默曾經三度去往當地,他說大部分入住的外國人,都在那裡擔任不同的職位:
「醫生成為垃圾管理大師,輟學者從事城鎮規劃。人們在一個崗位上工作一段時間,再去做別的事情。他們早上練習瑜伽,中午到農場工作,晚上學一下探戈。」(但醫院裡的還是真·醫生)
居民對工作的態度,大多遵從「母親」米拉的一句話:「工作時把工作本身獻給神,意識才能發展得更好。」
總結下來,錢不錢的不重要,會不會被感激也無所謂,在一件事上投入心力和意識,認真去做,就是對自身的一種修煉。
「黎明之城」中拋棄「貨幣流通」,但交易總是得進行的。
臨時遊客可以申請一張叫作 Aurocard 的儲值卡,基本上在各個餐廳、購物店都能刷。居民會有各自的中央帳戶,通過每天 5 小時的工作換取維持生計的資金。
他們每月也會收到一筆贍養費,教育和醫療由社區免費提供,但總體來說,幾乎每個人都不算有錢,也不覺得自己需要錢。
真的無法繼續生活下去的時候,不少人會回到自己的國家,打工積累些資金,再回去繼續自己的烏託邦生活,像是一種非常「低欲望」的度假方式。
「對於那些滿足於當前世界現狀的人而言,黎明之城顯然沒有存在的必要。」「母親」米拉曾經這樣說過。而她也清楚地明白,生活在「黎明之城」中的人,即使為了追求所謂的生命提升和真理,也不見得就會對一切感到滿足。
因此,如果要更準確地定位那個社區,應該算是一場社群實驗吧。其中有關現實的一些變量,也並沒有因為「精神烏託邦」的環境而有什麼不同。
一位名叫 Maddy Crowell 的美國記者幾年前專程跑去「黎明之城」看了看。作為一個完全接地氣的新聞工作者,她幾乎是帶著批判的眼光想要戳破那個烏託邦的泡泡。
酒精在「黎明之城」按理說是不被允許的,但大家都並不抗拒:借住房間的主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收下了 Maddy 帶去作為禮物的一瓶酒。
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的城鎮,「黎明之城」的市政廳看上去和印度其他地方的官僚機構也沒什麼區別(除了進門要脫鞋):行政辦公室整齊排列,工作人員臉上掛著並不太愉悅的表情,慢悠悠地叫下一個排隊的遊客上前。
說是沒有「貨幣」 的概念,但「黎明之城」只不過將它換成了帳戶的形式。並且居民和外部聯繫,還是要用現金,自欺欺人得讓人無法忽視。
說這裡不是印度,媲美歐洲的物價倒是能證明這一點,即使是居民也得不到什麼優惠:有人捐助近 5 萬美元換來的住處,在房地產雜誌上的標價卻只要 2 萬美元。
錢去哪裡了呢?居民的貢獻、私人的捐款、商業的收益、印度政府和聯合國的贊助……因為管理鬆散,甚至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去問這個問題。
而它也存在很多非常「印度」的犯罪現象:比如「強姦」「謀殺」「搶劫」……並不是時有發生,但安全的確是個問題。Maddy 就被告知晚上最好不要單獨出門— — 雖然城裡請了安保人員,但只覆蓋主要路口。
拋開那些世俗中的社會問題,只是從建立「黎明之城」的初衷來看,有件事也顯得別彆扭扭:明明宣稱是一個「無宗教」的社區,但家家戶戶都貼著「母親」的照片,將她的話奉為圭臬, 這不是現造了一個神嗎……
50 多年過去了,為什麼「黎明之城」還沒有達到理想中的狀態?居民有自己的解釋:「重點不是我們到沒到,而是我們仍然在探索追尋的路上啊。」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錯,只要不斷調整對「理想社會」的願景,這場人類社群的觀察實驗,大概能持續數百年吧。
文_yini|圖_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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