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法國駐義大利大使克裡斯蒂安·馬塞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被法國外交部召回國「述職」。召回大使是一種極其嚴重的外交抗議,而且此次發生在「友邦」之間。法國駐意大使上次被召回還是在1940年,當時德軍剛剛佔領法國,時任大使安德烈不得不離開羅馬。臨別之際,他忿忿不平,指責義大利在背後「捅了法國一刀」。時隔近80年,歷史似乎重演。
法國與義大利的恩怨情仇從外人來看,法國與義大利這對鄰國有太多「相親相愛」的理由:兩國都是歐洲拉丁文化的代表國家,都以美食著稱,同為時尚界翹楚,均盛產浪漫文藝的才子佳人。巴黎與羅馬作為兩大都市,堪稱匯聚歐洲建築文明瑰寶的兩顆明珠。
然而在歷史長河中,兩國間卻常常充斥著對彼此的諸多「不待見」。在古羅馬鼎盛時期,凱撒徵服了高盧,長期將之作為羅馬的一個行省。而法國作為獨立國家崛起後,義大利則陷入四分五裂的窘境。法國君王無論是查理八世,還是弗朗索瓦一世,以及後來的拿破崙,都要時不時「虐」一下義大利,帶兵到意北耀武揚威一番。而義大利則屢戰屢敗,直到19世紀70年代後,才搭乘普魯士崛起的順風車,成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但二戰期間,義大利又誤入歧途,加入了法西斯軸心國。這段不光彩歷史戰後被法國當作小辮子,口誅筆伐了好多年,直到兩國一起作為創始成員國締造了歐盟,大抵才「相逢一笑泯恩仇」,關係似乎越走越近。
但兩國民間的「怨恨」並未因此消弭。法國人在歐洲素有辦事「慢半拍」的名聲,筆者卻多次聽聞法國人批評義大利人「懶散」和「不靠譜」。而筆者在義大利期間則聽到當地人對法國人「勢利」、「傲慢」的嘲諷和不屑。在2006世界盃法意大戰中,法國球星齊達內遭到義大利後衛馬特拉奇「辱罵」,衝冠一怒,用光頭撞倒對手。這個場景至今還被法意兩國民眾津津樂道,當然解讀角度完全不同。
一次會面引發的「掐架」此次法意「掐架」的導火索是一次會面。義大利副總理迪馬約訪問法國時,在巴黎郊區與法國「黃背心運動」的強硬派代表見面,還在社交媒體上發出照片,聲稱「變革之風已翻越阿爾卑斯山」。
近幾個月來,法國「黃背心運動」給馬克龍帶來巨大困擾,成為其執政的最大危機。為了遏制「黃背心運動」,馬克龍使出了渾身解數,又是道歉,又是喊話,一會兒減稅,一會兒加薪,最近又開展全國大辯論,共商滿意的解決方案,冀圖將「黃背心運動」平息下去。
馬克龍的措施已開始奏效,「黃背心運動」勢頭減緩,遊行人數減少,只剩下一些強硬派還在「死扛」,堅持要求馬克龍下臺,高呼「法國內戰不可避免」。就在這個關鍵時候,迪馬約作為義大利國家領導人,居然跑來給這些反馬克龍的強硬派打氣,揚言「變革之風已翻越阿爾卑斯山」。根據英國媒體對這句話的解讀,那就是鼓勵「黃背心運動」不要懈怠,將「反馬克龍」進行到底。因為義大利是民粹主義推翻建制派後上臺執政的唯一歐洲大國,五星運動就是靠「街頭政治」起家,所謂「變革」就是要「黃背心」們效仿五星運動,不推翻建制派不罷休。
一個在四處滅火,一個在煽風點火,一個在曲突徙薪,一個在火上澆油。這對本已焦頭爛額的馬克龍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法國譴責迪馬約這一舉動是「又一次不可接受的挑釁」,外交部發言人稱「過去幾個月,法方遭受意方反覆指責、無理攻擊以及粗暴聲明。」
過去數月法意間的「新仇舊恨」自從民粹主義上臺之後,義大利曾多次火力全開地「懟」法國。究其根源,主要在於近年來兩國不斷激化的深層次矛盾。
一是「移民」之爭。義大利是歐盟難民移民危機的「前線國家」。去年6月,右翼聯盟和五星運動打著「反移民」旗號上臺,組成民粹色彩極強的新政府,對待難民移民顯示出超強硬的態度,並要求歐盟出臺具體措施以緩解意移民危機。馬克龍則對義大利嚴控移民的做法頗多微辭,法方多次在歐盟層面反對意方有關移民的提議。
在義大利來看,正是法國當年在利比亞大打出手,引發了經年不斷的難民移民潮,卻又讓義大利來「背鍋」。義大利在移民入境問題上與法國「針尖對麥芒」,多次不顧法方表態,拒絕搭載非法移民的船隻停靠義大利港口;在非洲問題上痛批法國,義大利兩個民粹副總理,薩爾維尼和迪馬約輪番指責法國「從來沒有停止對非洲殖民」,「從非洲攫取財富」,「藉助貨幣政策操縱14個非洲國家的經濟」等等。
二是「大國」之爭。歐盟歷來有「三大國」,傳統上是德法英,三國實力相當,各有側重。德國是歐盟老大,「德法軸心」是歐盟發動機,而英國既是德法間重要的平衡器,也是德法關係的潤滑劑。英國與德國一起倡導自由貿易,又與法國一起加強防務建設,因此歐盟在「三足鼎立」的大國格局下能得以穩定推進。
現在英國要脫歐了,從經濟體量上看,義大利作為歐盟內第四大經濟體,本可順勢晉級為新的三大國。起初法國也大力拉攏義大利,法方以同為「地中海國家」、「南歐國家」、「拉丁文化國家」等各種名目和義大利套磁,但義大利雖有大國雄心,卻少大國風範,既不守歐盟財政紀律,債務、預算、銀行業等問題重重,也反對結構性改革,對馬克龍宏大的歐盟改革計劃有較多抵制,導致法意關係近年來不斷走低。
值得一提的是,法德關係也變得很微妙,前不久兩國剛籤加強合作的《亞琛條約》,近期卻又因「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項目再生齟齬。因此在法國對義大利「幹涉內政」表示最強烈抗議時,德國卻保持中立,不發一語,不排除德國也有利用義大利制衡法國的想法。看來今後歐盟內「三國殺」的遊戲還會繼續玩下去。
三是「主義」之爭。馬克龍將自己打造為歐洲建制派的代表,主張繼續推進歐洲一體化,深化歐盟尤其是歐元區改革。而義大利則成為民粹主義的「大本營」,無論是薩爾維尼還是迪馬約,都在煽動意民眾反歐盟反移民的情緒,企圖獲取更多政治資本。
目前看,「馬克龍主義」與「民粹主義」爭奪的主戰場是今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薩爾維尼風頭正盛,不僅贏得越來越多的義大利民眾支持,在整個歐洲也名聲大振。他領導的北方聯盟與法國極右翼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互動頻繁,有意在歐洲議會選舉中改變中右翼人民黨的「統治地位」。而迪馬約領導的五星運動影響力不斷下降,很可能在歐洲議會選舉中折戟沉沙。正在迪馬約焦急不安之時,法國「黃背心運動」應運而生,他從中看到了五星運動發跡的身影,因此希儘快與其搭上線,一來提振五星運動的士氣,二來發掘「黃背心運動」的政治價值。
對歐洲政治一體化或是好事法意之爭鬧到召回大使的地步,引起了歐洲各方關注。自歐盟成立以來,成員國之間各種矛盾不少,但一般都在歐盟峰會上關起門來激烈爭吵,出了門大家立馬握手言歡「秀團結」,畢竟歐盟「家醜不可外揚」,團結才能彰顯力量。此次法意爆發如此激烈的外交衝突,也令不少評論家大跌眼鏡,對歐洲一體化前途更加擔憂。
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法意「掐架」對歐洲一體化也許是好事。歐盟的「民主赤字」長期倍受詬病,德法兩國無論在歐盟內部決策程序上,還是在外部影響力上都享有絕對主導權,因此不少國家批評歐盟機構已淪為「大國的玩物」、「技術官僚系統」。此次義大利民粹主義將矛頭從歐盟機構轉向幕後大國,無意中找到了歐盟「民主赤字」的癥結,起到了歐盟「防腐劑」的作用,此其一。
在歐盟傳統政治圖譜中,國家政治遠高於歐盟政治。因此歐洲一流政客總是想在國內發展,退而求其次才會到歐盟機構任職,尤其是歐洲議會,常被譏諷為「二、三流政客的集散地」。此前歐洲議會長期被中右或中左的黨團把持,在事關歐洲一體化的大政方針上不溫不火,表現乏善可陳。此次由於民粹主義勢力勃興,國家間政治力量相互協調、較勁,各方加大了對歐洲議會選舉的投入,歐洲議會席位突然成了「香餑餑」。5月歐洲議會選舉的熱度甚至高於大國國內選舉,這對各成員國積極參與歐洲政治也是利好,對歐洲加快「政治一體化」不啻為有效的「黏合劑」,此其二。
2017年是歐洲吹響一體化新進程號角的一年,但一年多過去了,依舊「雷大雨小」,馬克龍關於歐盟改革的豪言壯語漸被遺忘,一體化進程仍裹足不前,歐洲在全球衰落態勢卻日益明顯,法意在此時鬧一鬧,再次炒熱一體化議題,或許促使更多有識之士反思一體化舉措,採取更多政治行動推進一體化進程,發揮一下「催化劑」的作用,此其三。
「一石激起千層浪」,也許歐盟只有打破舊有條條框框之後,才能更快更好地輕裝前行。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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