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吳奇隆在《祝你一路順風》中這樣唱道: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吳奇隆也許沒有留意,他飽含著淡淡憂傷的歌詞,其實在不知不覺間回應了歷史上的另外一首詞作。
正是大名鼎鼎的《雨霖鈴》,來自同樣大名鼎鼎的柳永: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滄海桑田,千年的時光在歷史面前,也是彈指一揮間,然而,離別的車站會變,離別的行人會變,離別的哀愁與無語,卻是跨越千年,如出一轍。
一、無語凝噎就對了
從寒蟬悽切到暮靄沉沉,這中間的路,有多長,只有離人知道。
長亭外,都門中,那是送別的地方。
是的,世間沒有不散的筵席,誰都知道,只是這筵席,這轉眼就要散的筵席,何曾想過會臨到自己身上?
知道和親身體驗,原來真的是兩回事。
詩詞中的離別,古書中的執手,讀過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到底那些是書中的世界,隔著泛黃的紙頁或厚重的捲軸,撲面而來,雖然氣息尚在,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如今,當他置身其間,才終於豁然明白,不管描述多入骨入心的離別,都抵不過這現實中的臨別一瞬。
那些文字中的離別,到底他是戲外人,就算是一個認真賞析的觀眾,仍然會少了主角無法替代的切膚之痛。
留戀處,蘭舟催發。
是該要走了,是該要告別了,是該結束毫無意義的凝望了,可是為什麼相執的手,仍是這麼緊緊抓著,不願意鬆開?
相看淚眼,誰是誰的淚眼,誰的眼淚映在誰的眼中,誰傷了心,誰傷了心又傷了誰的心?
有許多話,有許多情思翻湧,有許多場景一幕又一幕,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都在剎那間交集。
交集在剎那間的,還想在彼此間交集,可到底,在巨大的信息量面前,言語早已潰不成軍。
無語凝噎。
無語凝噎就對了,那麼多話,那麼多心事,那麼多情思,如何能一一說得清呢?
二、誰還不是在相同與不同中矛盾著
離別的時候,是人無比脆弱的時候。
脆弱的時候,人總是想著要找些安慰,找些依靠。
所以,「多情自古傷離別」這一句就來得如此熨帖,仿佛睏倦至極的人正需要的枕頭,它來得如此及時而又恰當。
多情,什麼多情,在上下文的語境中,它其實準確的範疇就是指「離別」,原來在離別的時候百感交集,並不是今人的專利,古人早就這樣了。
如此,就算主角在離別現場有各種出位表現,也是正常之至,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所以,旁觀者也好,當事人也罷,對此盡可以釋然。
同時,人皆如此,自古如此,無形中將一件單獨事件和所有人牽上了關係——
離別固然是指向了孤獨,離別事件固然是一件單獨事件,但將人類視為一個整體去審視這一孤獨,卻會發現如下這一事實:
人與人,真的並不全然孤獨,因為,古往今來,大家原來都體驗著同款的「離別套餐」,拿著同款的「離別大禮包」。
只是,若說自己和古人一模一樣,那多沒意思,人生變成了對前人的無聊重複,所以,「更那堪」就是必須的了——
縱然古人和我一樣,但我經歷的場景,卻是更深刻的!
好吧,誰還不是個想要和別人有所不同的熊孩紙呢,我們是那麼想要與人認同,又是那麼不想要和別人全然相同。
在同與不同的矛盾中,其實每一個個體所經歷的,正是仿如離別與融合的雙向感受。
恰如一條線,無憂無喜地延展著,一端是聚,一端是離。
在聚與離的兩端,每個人都在尋找著自己覺得最為恰當而又舒適的位點,卻移來移去,有時是故意逃離,有時是身不由己。
楊柳岸,曉風殘月。
那是誰的楊柳,那又是誰的曉風殘月?
結語
離別註定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悲傷風暴,在這場風暴中心的人,想要獨善其身,很難。
別人的離別可以冷靜視之,自己的離別,如何能冷靜,又如何能旁觀?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北島如此說,看來,悲傷也好,無奈也好,他已經悄然接受了離別的全部,包括離別後的無法如期而歸。
所謂離別,離而別之,別而久之,久不歸之,歸而阻之……索性一次來個大滿貫,反正離都離了,別也都別了,如此傷心的戲碼千萬千萬不要重複,尤其是沒完沒了地重複。
有些事,上演一次就好。
而對於柳永來說,他和他詞作中的主人公,受「功力」所限,顯然還沒有突破這一層。
今宵酒醒何處?
離別的車站,離別的行人,都不及離別的無語,在離別時如此,在離別後的酒醒時分,亦如此。
終於,還是忘不了那個已經遠在千裡煙波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