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林子人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川普支持者佔領國會山事件以及拼多多員工猝死所引發的討論。
佔領國會山：川普給美國留下了什麼？「川普贏得了總統選舉！川普贏得了總統選舉！」1月6日，一名白人男性和其他川普支持者一起闖入了美國國會大廈，他衝上參議院講臺，反覆高喊川普贏得了大選。與此同時，一名來自阿肯色州的男子把腳翹上了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的辦公桌，佩洛西的講臺則被另一名男子拔地抱起，他喜氣洋洋地對著鏡頭招手微笑，就像在限時搶購活動中滿載而歸。這是美國國會近兩百年來第一次蒙塵，它上一次遭到破壞還是1814年——英美戰爭期間，英軍縱火焚毀了美國國會的部分建築。
當川普的支持者們砸碎國會大廈的玻璃，衝進會議廳時，美國國會正在清點確認各州選票，進行本次總統大選的最後一個環節。騷亂之中，唱票不得不中斷，數百名議員、新聞記者及其他人員趴在地上躲避可能的危險，而後被疏散至安全地點。圖片和影像在網上廣泛流傳開來，這場對國會長達三個小時的佔領被視為「美國的恥辱」，四名闖入者和一名警衛人員在暴亂中死亡。美國當選總統拜登稱之為「叛亂」，佩洛西認為「一個恥辱的畫面已經呈現在世界面前」，挪威首相索爾貝格發推特稱，華盛頓的騷亂是「對民主完全不可接受的攻擊」。拜登等人向川普喊話，要求他「站出來」，為發生的事情負責，但川普在公開視頻中僅僅呼籲他的支持者們「回家」保持和平，並表示「我們很愛你們，你們很特別」，沒有任何譴責。佩洛西等民主黨人呼籲發起彈劾程序，免職川普，一向支持縱容川普的美國副總統彭斯和肯塔基州共和黨議員米奇·麥康奈爾也與之割席。
《紐約時報》記者Peter Baker將這場暴亂稱為「川普時代的粗暴終結」。誠然，在眾叛親離之後，川普的政治生涯或許因國會山事件迎來了終點，但這次暴亂卻在四年間的種種分裂之上再開啟一道黑暗之門。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王炎在為《讀書》雜誌撰寫的《川普的政治遺產——道德帝國的崩塌》一文中分析，政治「怪咖」川普的崛起，是美國民主基本框架在近三十年內遭遇草根「直接民主」挑戰的結果。他認為，當下美國的亂局並非因為川普本人在政治上有什麼特別的謀劃——他現在的政治觀念和三十年前的自己沒有什麼區別，當年，川普身邊的人都不認為像他這樣缺乏政治倫理的人能夠成功當選美國總統，而三十年後總統夢成真，是因為趕上了美國社會的劇變——「通信技術革命、高等教育的衰落、知識民主化與政治進一步平民化，讓草根底層登上歷史的前臺。」
在王炎看來，21世紀的各種運動呈現出「無中心」、「無目的」和「碎片化」趨勢，從佔領華爾街、黑命攸關到此次國會山事件，「運動的聲勢一次比一次浩大，結果卻一次比一次曇花一現。」僅就美國而言，威爾遜在上世紀所樹立的和平民主理想慢慢隨著帝國主義溫情外衣的褪去而黯淡，「9·11」、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逐漸讓這個國家在民眾面前失去道德光環，美國的「另一面」不斷暴露出來，而金融危機爆發後，底層民眾愈發陷入沒有保障的生活，精英、政客越來越與下層脫離，民眾對民主程序的期待值大幅降低。而網際網路的到來為所有人提供了一個無需組織領導就能抒發憤懣的途徑。川普正是在代議制民主根基出現裂隙之際，巧妙地通過推特和「後真相」抓住了機會。
休斯敦大學政治系博士候選人李海默在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同樣談到了草根的「直接民主」問題。他指出，美國的草根通過川普與「金權政治」進行了合流，川普與其支持者所反映的，是富人經濟主張與右翼民粹主義訴求的奇特黏合。從政治經濟上看，川普等人為大公司減稅的主張與其大多數支持者的利益相悖，但這些政客卻通過製造他者來掩飾裂隙，轉移仇恨。耶魯大學講席教授雅各布·哈克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講席教授保羅·皮爾森合作撰寫了《推特治國》一書，該書認為，川普式政權能夠成立的關鍵原因，即在於川普這樣的代理人每天都為美國政治極化添柴加火，讓人們加倍地憎恨對方。
要想讓金權與民粹的合流，對於川普這樣的領導人來說，似乎沒有比網絡社交平臺更合適的喊話工具了。國會山事件發生前一晚，川普發推文稱，「我們將阻止竊取（指大選）行為」，並對支持者說翌日在華盛頓見。在其支持者闖入國會山後，川普推特帳號被封鎖12小時，帳號恢復後，他又發文稱讚支持者為「偉大的愛國者」，並宣布不會參加拜登就職典禮。
1月8日，推特永久封禁川普帳號，川普用美國總統官方帳號@POTUS發布的消息也被刪除，川普競選團隊同樣被封禁。李海默在採訪中援引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羅伯特·傑克遜的話，說明了美國總統權力的三個來源：「憲法框架明確賦予的正式性權力」、「作為政黨領袖的黨派性權力」、「直接由公眾意見獲得的權力」。他認為，川普高度依賴推特，可見他在前二者那裡都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不太可能繼續看到「推特治國」的景象，但國會山的亂象並非因為這位總統一夜搗碎了美國的民主的基石，就像《推特治國》一書反覆強調的，即使川普輸掉大選，分裂之局仍將持續下去。
新年伊始，一則「拼多多員工加班後深夜猝死」的消息很快把過去同現在接續起來，「996」和「過勞死」再次成為輿論焦點。網際網路企業存在大量的長時間加班現象，坊間流傳著「進大廠就等於拿命換錢」的說法，對大廠員工來說，加班不可避免，尤其是那些在新晉公司與新開發業務上打拼的年輕人，長期熬夜、周末加班已是他們生活的常態。《第一財經》雜誌在對張某霏猝死的調查報導將之稱為「一場人力消耗戰」。
爭分奪秒，是過勞時代最顯著的特徵之一，幾乎所有行業都捲入到不斷加速、無休無止的賽跑當中——快遞要爭取次日達，便利店、餐館要24小時營業才算得上現代，就連我們的日常交往也得做到「秒回」。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曾在《加班、失業與打零工：網際網路如何改變了我們的勞動？》一文中探討了近40年來資本對私人時間的侵蝕。文章作者林子人借用日本關西大學經濟學家森岡孝二的《過勞時代》指出，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在上世紀融入全球市場時，不得不與發達國家同臺競爭，為了提高競爭力，延長工作時間的做法越來越普遍，而通訊技術的日益發達打破了地球日夜時差的分隔，經濟活動日趨「無國界」、「24小時化」。普通人最直觀的感受，便是工作與私人時間日益混淆，工作生活化，全天候待工。起初，中國的長時間工作主要存在於傳統製造業，隨著零工經濟、網際網路經濟的崛起和消費社會的成熟，加班現象蔓延到各行各業。於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情景出現了：物質極大豐盛，服務空前便利，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便捷的快遞外賣不是為了享受生活，而是為了更快地回到工作崗位。
公眾號「丁香醫生」在《為什麼看似健康的年輕人會突然猝死？》中寫道，不健康飲食、久坐不動等不良生活習慣是猝死的危險誘因，長期睡眠不足又讓猝死「更近一步」。近日，上海外服聯合《大眾醫學》發布的《2019上海白領健康指數報告》顯示，上海白領體檢異常比率高達98.75%，這一調查引發了大眾對「過勞死」的擔憂。然而，糟糕的是，儘管我們知道過勞死現象的存在，國內卻還沒有定義過勞死的法律依據和標準。2018年，中國適度勞動協會會長楊河清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採訪時表示，近幾年公眾、媒體對過勞問題越來越關注，但學界尚缺乏相關研究，在他看來，中國要確立測定過勞的標準至少還需十年，而除了猝死這類極端身體影響之外，過勞所導致的精神問題也亟需關注。
令人憤怒的是，過勞死經常被包裝為個人選擇。選擇高薪前程，就要放棄安逸，沒有人逼你非要這麼選，這樣的「有得有失」看似合情合理，實際上卻是有意忽視勞動者的合法權益。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中談到了「自發性過勞」問題，這種狀態通常與「熱心工作」、「有幹勁」等詞彙捆綁。但自發性過勞真的等於自願過勞嗎？自發性過勞能否意味著勞動者自願付出生命代價？楊河清曾經向界面文化表示，「自發性過勞」背後往往有強制的獎懲體系、制度規定與軟性的文化氛圍與社會價值觀念作為推手，「完全自願工作到死」的「自發行過勞」幾乎不存在。
延長員工勞動時間、加大勞動強度或許能讓公司在短期內高速發展，但這確實以勞動者精神和身體上難以修復的損耗為代價，再者，這種做法不論對企業還是社會而言，都是極為短視的。楊河清指出，「突破某個臨界點之後，總效益是負的。」如果整個企業長期處於加班狀態，那麼員工在這種工作環境下更多地視作機械性的重複工作，創新力大大降低，而加班所造成的健康問題、家庭關係問題不但危及個人，最終還會影響社會運作。「社會的盈虧點在企業的盈虧點上方，在這兩個盈虧點之間，企業在賺錢，但是社會已經虧錢了。」楊河清講道。
參考資料：
《川普的政治遺產——道德帝國的崩塌》
https://mp.weixin.qq.com/s/yGxVVB3XBYiHyvrYPupklQ
《川普推特治國背後：極端宣傳與金權政治的合謀》
https://www.yicai.com/news/100874568.html
《川普支持者衝擊美國國會大廈：最後的政治鬧劇和未盡的種族焦慮》
https://mp.weixin.qq.com/s/m9kz-Vkpb-wFHosJMMJz4A
《「支持者」衝擊國會山，川普「最後一擊」引火燒身》
https://mp.weixin.qq.com/s/nDDwLH0tgTY_C3LyWCO1TA
《加班、失業與打零工：網際網路如何改變了我們的勞動？》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3NzUyMTE3NA==&mid=2247493233&idx=1&sn=0b8c32c10145ee4786f8a040a7095a1a&chksm=eb665008dc11d91e26df8a6984a40ba716bcd010128263019c746a239b6cd7f622b32519fd15#rd
《身陷過勞時代：為何生產力越發展，我們加的班反而越多？》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3NzUyMTE3NA==&mid=2247491852&idx=1&sn=aa908df3be4926d15a6ba392b006467d&chksm=eb665775dc11de63f1bc788917363084bb12e889c6ea11c446925bb4256d24ac9024f4ea749c#rd
《「過勞」，是我們的宿命嗎？》
https://mp.weixin.qq.com/s/-s_bQBD4oQmV8_eeTtf8zQ
《調查 |23歲員工猝死背後，是拼多多的「開疆拓土」》
https://mp.weixin.qq.com/s/OG64SOzz0i1PiCcjiUPVGA
《為什麼看似健康的年輕人會突然猝死？》
https://mp.weixin.qq.com/s/toVmO7rAJdXajuJO5h-WF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