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們的父輩是靠著日曆和鐘錶來感知日子流逝的。而當手機、電腦成為新的時間獲取方式後,日曆似乎走向了使命的盡頭。
意想不到的是,一種新的形式挽回了末路結局:單向歷、故宮日曆、豆瓣日曆、果殼日曆……舊時的計日冊變成了時尚的文藝日籤,如一支尤加利點綴著精緻生活的夢,仿佛每個日常都風輕雲淡、雨細晴柔。
文藝同時也是一種經濟。許知遠曾說起過,單向空間初創業時靠賣單向歷才免於破產。
2020年的日曆又要陸續上市了,你是否也在準備為來年續一份歲月靜好?日曆究竟何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流行文藝標配?
洞
434見
《洞見》第434期
文化日曆,焦慮時代的知識頭皮屑
文 | 馬小鹽
鐘錶和日曆,都是對廣闊無垠卻不可見的時間的可視化人造物。只是鐘錶的循環時間是一天,日曆卻是一年。相比於鐘錶單調的嘀嗒聲,日曆更為詩意翩躚。日曆是時間的肉身,每撕一頁,便宛若撕下一年三百六十天的一塊鱗片。撕盡之日,一年的時間便化作塵埃灰飛煙滅。無論是傳統的老黃曆,還是近兩年廣為流行的文化日曆,皆是這樣的時間之鯉。只不過老黃曆上的鱗片,注重的是二十四節氣與吉兇宜忌,而文化日曆上則多是一些閃爍著微光的知識碎片。
皇曆,時空政治經濟學的產物
黃曆,原本應該稱為皇曆。一個皇字,道出了它的起源——最初,皇曆的印刷,歸於皇權下設的政府部門,民間私印皇曆,會被處以刑法。這是一種帝國時代的時空政治經濟學。不但空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壟斷在掌權者手中,時間亦無法倖免。只有皇權,才有定製、規劃、統一時間的權力。時間以及與時間有關的一切印刷品,亦皆為皇權的壟斷物。皇曆後來之所以被稱為黃曆,是因認同終極文化祖宗的緣故。傳說軒轅黃帝是中國曆法最早的定製者,再加上黃、皇同音,於是被稱為黃曆。
中國各朝代可以印製黃曆的部門,大多叫司天台或叫司天監。在農耕文明時期,廣袤的中華大地,信息不發達,頗多偏遠鄉村,官制黃曆根本無法到達。於是很多天高皇帝遠的鄉村,一直在偷偷印刷。直到清乾隆年間,官方見私印屢禁不絕,於是允許民間翻印官制黃曆。老黃曆上所有的曆法,皆是中國的農曆。直至民國初年,在孫中山的建議下,才將西曆加入進來。黃曆的這一變更,雖然是一個細微之舉,卻是將中國時間融入世界時間的重要舉措:中國的時間,就此與世界的時間,首次開始接軌。這表示,中國不再是一個孤立的獨自運行的皇權帝國,而是一個與世界同呼吸共命運處於同一時間維度的國家。
西方有一種類似於黃曆的書籍,叫日課經。日課經插圖富麗,印刷精美,上面不但有西曆時間,還有每日的祈禱經文。二者的不同之處在於:日課經是神職人員每天向上帝祈禱的經書,黃曆則是中國民眾的行為指南,指導著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諸多行為,諸如婚嫁、喪葬、出行等等。如果說西方歷史上印刷最多的書籍是《聖經》,那麼中國歷史上印刷最多的「書籍」則是黃曆。黃曆在中國千年不衰,既與民眾對存在的不確定性心懷有疑有關,又與神的徹底缺席有關。人類生存的困苦與艱難,總需一個冥冥中統領一切的神靈來指點,而中國文化又恰恰欠缺這樣一位高懸在空、悲憫眾生的神。在神缺席的日子,黃曆成了俗世印刷在紙張上的實用之神,它代替了神的教誨與指導,指引民眾避禍或是擇吉,在福禍不定的人世生存。
豆瓣電影日曆
文化日曆,刻奇仙境的新物種
最近幾年,各種文化日曆在市場上廣受歡迎。在傳統日曆的基礎之上,附加一些知識的吉光片羽,成為各文化日曆的最大噱頭。譬如故宮日曆,每日展示一張故宮珍寶圖片的同時,還將傳統黃曆的宜忌處,策略性的置換成每日一碑貼。再譬如文青熱愛的單向歷,更是以直擊人心的名人金句,來擊打按摩文青敏感多情的神經。其上的宜與忌,也早已褪掉老黃曆的土味迷信,置換成當下文青熱衷的各種行為。
本質上,文化日曆是一種刻奇之物,是大眾刻奇仙境又添加的一個新物種。老黃曆的實用性指南,在文化日曆裡演變成流動的「知識的盛宴」。但這「知識的盛宴」是碎片知識的盛宴,這些類似於微博、微信般流動的知識碎片,不是以網際網路轉發分享的形式擴散,而是以印刷在日曆上與時間同生共死的方式傳播。在上演刻奇仙境的主戰場,大眾文化不但要徵用大量聲名顯赫的符號(單向歷上的名人警句便是對顯赫符號的最大徵集),還要建造諸多便於擺設的、縮小的、仿真的文化博物館(故宮日曆圖片上的珍寶展覽),便選消費者選擇與收集。
故宮日曆
每一個擁有單向歷的文青,即若生活裡並不喜歡閱讀,但也擁有了一個觸手可及的句子博物館——即若沒有讀過其上任何一位作家的任何一本書,在撕扯日曆之間,讀到印刷在上面的精緻格言,便宛若讀過這些作家的所有作品一般。而喜愛故宮日曆的消費者,即若沒有踏進故宮博物館一步,在精緻的印刷圖片裡,也感知到自身在這些價值連城的珍寶之間流連忘返,好似擁有小小的日曆,便佔有了這些珍寶,佔有了故宮博物館的一角。這是一種幻覺,一種大眾消費文化造成的幻覺。刻奇是一種模擬美學,在這模擬裡,碎片代替全部,符號代替實存,幻覺代替真實。但這幻覺有什麼不好呢?在一個粗鄙不堪的時代裡,大眾文化領域裡,刻奇比不刻奇好多了,至少這是對文化教養的嚮往與渴求,而非對粗鄙之風的禮讚和高歌。
文化日曆,時間焦慮與知識焦慮的合體
我們身處一個加速發展的時代。科技的日新月異與信息大爆炸,將人類拋進了焦慮的漩渦。人工智慧呈冪級增長的智商,更加深了人類的生存恐懼。未來,我們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會寫詩的微軟小冰、會畫畫的機器人、擊敗世界圍棋第一人的「阿爾法零」,都讓頗多人對未來深存恐懼。蜂擁而來的網際網路信息,又讓很多人陷入了巨大的認知迷津。一個知識存儲量不夠的人,在網際網路上,往往連信息的真假都無法辨別。人們就此困厄於時間與知識的雙重焦慮之中,卻舉步維艱。
蝦米音樂日曆
誰也不想被這個加速發展的時代所淘汰,於是人人都在學習,於是由知識小販們扮演的「知識巫師」出現了,他們利用人們的焦慮心理,將自身的淺薄之見,包裝成各種可以售賣的知識快餐,開始在網際網路上四處兜售。這些四處兜售的知識,是真正的知識嗎?我們渴求知識的根本目的,為的是最終學會獨立思考,而非成為一個會行走的兩腳書櫃。智慧機器人真正令人恐懼之處,不在於人類輸入了它什麼知識,而在於它自我強化的創新算法。而知識小販們兜售的大多數知識,不僅無法教會知識焦慮患者們獨立思考,常常連他們自己的知識存儲,都是由一堆知識碎片拼積起來的庸常之見罷了。
文化日曆,是時代焦慮症的表徵之一。它在刻奇的討好消費者的同時,亦誘惑了一部分潛意識裡對時間、對知識深感焦慮的人群。無論是故宮日曆、單向歷,還是果殼物種日曆,皆在每一張每一頁之上,負載著各種各樣的細小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可能被人們偶然記住,有的可能從來就不曾引起人們的注意。擁有這些文化日曆的人,每一天,每撕下一頁,不但將一段再也不可重複的時間湮滅,亦是將一片知識頭皮屑,悄然的灑進慢慢消逝的歲月。
國家地理日曆
我們身處一個世界性困境的時代,威權復興,民主疲勞,民粹四起,科技看上去也不打算給予人們曾經允諾的天堂,反而倒影出地獄的獰猙之面。時間,是所有人共有的時間,而人類歷史已經進入一個奇怪的歷史節點。未來,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才是我們真正應該關注的文化日曆,因今天的我們,不但都身處在這部未來之書的前沿,還正在勾勒、描繪出它最終的容顏。
【作者簡介】
馬小鹽,小說家,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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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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