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著名出版人沈昌文在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時說,他最大心願是「無疾而終」,1月10日早晨6時許,他被女兒發現在睡夢中睡去,在安詳中告別了人世,享年90歲。
他將最大理想投注到了三聯書店
「他的一生太豐富,幾句話很難說清楚。」沈昌文生前多位老友、同事都如此說道。
沈昌文浸淫圖書、雜誌出版界50年。他1931年9月26日出生於上海,畢業於上海私立民治新聞專科學校。1951年3月至1985年12月曆任人民出版社校對員、秘書、編輯、主任、副總編輯。1986年1月至1995年12月,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總經理兼《讀書》雜誌主編。1996年1月退休,後參與發起創辦《萬象》雜誌。
沈昌文在主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期間,策划過「新知文庫」「現代學術文庫」叢書,他熱衷於傳播國內外優秀文化,並且不遺餘力地傳播近當代的經典文化成果,出版了一系列具有深遠意義的圖書,如楊絳的《洗澡》《幹校六記》《我們仨》《將飲茶》,巴金的《隨想錄》,董鼎山的《西窗漫記》,鬱風編的《鬱達夫海外文集》,夏衍、胡風等一批優秀作家的雜文集等。他策劃出版的蔡志忠漫畫、金庸著作等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其主編的《讀者》更被青年讀者視為精神啟蒙,影響了好幾代讀書人。
三聯書店副總編輯鄭勇說,在三聯書店90年的發展史上,有四位出版家起過重要作用,他稱之為「一祖三宗」,「老祖宗」即鄒韜奮先生,「三宗」即範用先生、沈昌文先生、董秀玉先生。「三聯能創下今天的品牌,《讀書》能有巨大聲望,沈昌文先生功不可沒。「在鄭勇看來,在出版界,沈昌文是在京海派的代表人物,他非常看重市場,非常注重讀者感受,倡導為讀者出書,為讀者辦刊,注重開拓作者資源。其中,沈昌文在《讀書》雜誌開創的「讀者服務日」一直持續到了今天,他建立起深厚人脈資源,令《讀書》被稱為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他還開啟過書刊互動的傳統。「沈昌文當年的創舉,三聯書店至今依然受益。」
鄭勇說,沈昌文先生經歷豐富、人又非常平和,他將一生的最大理想都投注在了三聯書店,投注在了《讀書》上,他八十多歲時還時常騎車來三聯,這幾年身體不好,坐著公交車還要來。
「不敢面對與他最後一面」
在出版界,大家都喜愛尊稱沈昌文為「沈公」。這個老頑童的離去,頓時成為微博、朋友圈熱搜話題。
出版人俞曉群1月10日一早接到沈昌文女兒發來的微信,他說,「一個多月前我們還和沈公在一起喝酒。」和沈昌文相識30年的著名編輯、作家陸灝說:「不敢面對與他的最後一面,實在是跨不出這一步,但這一天還是來了。」據陸灝透露,沈昌文近年來經受病苦折磨,但他不願意住院,此前只住過不到一周就死活要出院。上個月,聽說他胃口不好,陸灝從上海寄去醉蟹和禿黃油,這些都是沈昌文最愛的家鄉味道。
陸灝記得四五年前,沈昌文和女兒一起來上海,他們在小紹興飯館吃完飯,在賓館相互告別的那一刻,沈昌文突然來了一句:「老弟,我們也許下個月見,也許明年見,也許永遠見不到。」陸灝聲音哽咽著說,和他相識30年,從來沒想過見不到他。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作家毛尖20年前開始在《萬象》發表文章,從此與老前輩沈昌文結下情誼。「其實最近十年,每次他從上海走,都會說,可能就是最後一面了。每次我們都笑嘻嘻地說,還要再見五十年。竟然終於就是最後一面。」
他永遠是出版人的師傅
「沈公給我們指出了一條路,一個文化人、一個文化商人應該如何走,應該如何做出版、做文化、面對讀者。他永遠是我們的師傅。」俞曉群說,後輩們與沈昌文的相處十分單純,「就是精神上的追隨,心靈上的認同。」
俞曉群回憶說,上世紀90年代初,他在遼寧教育出版社主持工作,當時為《讀書》寫些文章,1995年,他記得編輯趙麗雅說:「老沈要退休了,他手頭書稿很多,三聯用不了,希望找到合作夥伴。」而讓俞曉群沒想到的是,兩人這一合作就幾十年,他們策劃出版的《書趣文叢》《新世紀萬有文庫》等,至少有上千種,很多圖書成為出版界不可多得的精品。
學者陳子善回憶,他的著作《賣文買書:鬱達夫和書》於1995年3月由三聯書店推出,一年以後重印。書名中的正標題「賣文買書」來自鬱達夫的詩句「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而正是沈昌文出的點子。
「我校訂的廢名著《阿賴耶識論》是沈公介紹出版的,此番扶助,感念終身。」學者止庵回憶說,當年他在報紙上發過一篇相關文章被沈昌文發現,2001年《阿賴耶識論》被收入《新世紀萬有文庫》。止庵翻看著版權頁感嘆說:「這本書當年定價3.6元,印了3000本,根本賺不到錢。」止庵說,這正是沈公的風格,沒出過,好玩,他就要出。
俞曉群說,沈昌文經常教他們如何跟作者打交道,如何拿到好書稿。「他說過,出版人不能有幫派,要講服務精神,要站在學術的側面。」在沈昌文的理念中,出版人不是上場踢球比賽的明星,而是裁判,他甚至認為出版人連大廚都不是,就是一個端菜的。
而在實際的工作過程中,俞曉群發現,這位海派出版人的確有其獨到之處,大家重視摳稿子,而沈昌文是摳作者,」他認為一定要去找最好的作者,哪怕拿到的不是這位作者最好的書稿,也總比差作者的書稿強。「而且他對書稿分寸把控很嚴,對文字摳得太細了,從來沒給我惹過麻煩。」
世間難有這麼有趣的人了
「沈公是個極聰明也極有趣的人,世間難得有這麼有趣的人了。」止庵說,他記得在飯局中,沈昌文最愛說的話就是「坐以待幣」。
止庵的回憶中,有一回清華大學學生會請沈昌文和她去做活動,那時他耳朵已經很不好了,「他說一段話,我接著他的話說,然後把話頭遞給他,他完全沒聽見我說的,就又另開了新話頭了,我就這麼全程追趕他,一直追趕不上。」
沈昌文常自嘲為「不良老年」。他喜歡張羅飯局,邀請學者們下館子,邊吃邊「挖思想」。他說,這也是三聯的老傳統。早在1990年,陸灝就與沈昌文相識,他當年在《文匯讀書周報》當編輯,兩人一一見如故,「每次見面,都是先請吃飯,我們永遠在飯局上。」
陳子善也說,「沈公請飯是大大出了名的,在飯局上組稿,在飯局上討論並確定出版大事,這是沈公的一大絕招。」那些年陳子善跟著沈昌文,吃過北京城裡的京菜、粵菜、潮州菜、雲南菜、川菜、湘菜、杭州菜、上海菜,以及清真菜等等。
「沈先生身上,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巨大落差。他做中國最重要的文化雜誌《讀書》,但他自己穿著和談吐,都似乎特別要偏離文化人。」毛尖形容沈昌文「暖乎乎興衝衝」,散發著寧波湯糰似的熱氣,他說話毫無顧忌,談的都是好玩的事情。毛尖想,或許也是因為他想為了讓自己顯得並不那麼複雜。「他為人像《亨利五世》裡的福斯塔夫,但心有亨利五世的計劃。他身上有一個跨度很大的光譜,作為一個出版人,這是他最大的特點。」在毛尖看來,沈昌文能接受各種人和事,而這也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最好的東西。現在,他把那個時代帶走了。
沈昌文遺體告別儀式將於2021年1月14日上午10時在八寶山殯儀館蘭廳舉行。
來源:北京日報客戶端 記者:路豔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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