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楔子
「聽說這次上海那邊的團隊,總導演是耿京麒!」
「耿京麒怎麼啦?」
「你不知道呀?他和咱們組鷗努,好像關係不太一般……」
是聽慣了的話,聽得耳朵幾乎生繭。
所以鷗努走進茶水間的時候,同事紛紛噤聲,她卻兀自微笑著接了話:「他是我上學時的資助人。」
大大方方,堂堂正正。
如此,同事們沒了八卦的心思,反倒聊家常一般問起:「你們現在還聯繫嗎?」
她接水的手幾不可見一顫,搖一搖頭,端著杯子往出走。那低聲議論漸漸遠了,直到隻字片語亦聽不到。
她走到廊中,四下皆靜,而只有這麼靜的時候,她才敢去想他。
想他和她之間的一切,究竟從哪裡開始,一路行差踏錯,以致走到了絕崖斷壁,不得回頭。
1
那年,鷗努住在雲南寧洱縣。
對於鷗努來說,家鄉的泥路,微雨,甚至迷霧,都十分靜謐。
偌大的村莊鮮有人來,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外務工,只留下老弱。村落與門戶之間,安靜得讓人生畏。
她每日走兩公裡山路去學校念書,偶爾聽到家中有電視的同學黑子說:「我們寧洱縣上新聞了。」
旁人好奇地問:「因為什麼?」
黑子便抹著鼻涕笑嘻嘻答:「因為窮。」
鷗努對「窮」這個字眼毫無概念,周圍人的境況都大同小異,否則早就離開這裡了。
就像隔壁的和英姐姐。
和英一年前舉家搬離了這個地方,臨走前還送給她一個帆布書包,她一直背到現在。
「小鷗,你真該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和英說這話的時候,她正拿著帆布包,呆呆地紅著眼眶不吭聲。
和英姐姐生得很美,尤其是讀了大學參加工作後,再回來,已經完全和她記憶裡那個有點髒兮兮的鄰家姐姐不同了,那似乎是「外面」帶給和英的改變。
可她自小長在普洱山側,所見唯有泥土與樹木,天空與飛鳥,從未奢望過離開。
後來,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
「鷗努呀,有大城市裡的人來了。」年邁的奶奶在灶前添火,偏頭望著她。
於她而言,那就是和英姐姐說過的,外面的世界裡的人。
她蹲在身側幫忙扇風,聞言卻只是咧嘴笑,心裡是說不出的好奇和興奮:「他們來做什麼呀?」
「拍什麼紀錄片?」奶奶將土灶上的鍋蓋上,裡頭煮上了一鍋新飯,老人用土話說,「他們說不定會到咱們家裡來問,要是我不在,你要好好招待人家。」
鷗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奶奶,說了聲好。
她等了兩天,每天放學回來,餵了豬,寫了作業,就徘徊在門口那條土路上,直到天色暗了,才沒精打採地回去,卻整夜睜著眼睛,翻來覆去睡不著。
隔天上學時打瞌睡,額頭撞在書桌上,黑子笑話她:「鷗努,磕頭嘍!」
她跟著呆呆地笑,也不惱。
再回家的時候,她走到家附近的土路上,遙遙便瞧見似乎是有明亮的燈光,那是她從沒見過的,近乎刺眼的、慘白的光。
高高的大燈照亮了不遠處的破敗景象,視線所及是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和周圍格格不入,幾個扛著機器,拿著本子的人站在周圍,似乎在等什麼。
鷗努咧開嘴,覺得很高興——那些城市裡的人終於來了。
她跑過去,衣著光鮮的男女便溫柔地朝她笑,將她圍住,問她:「我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她都不敢抬頭細細去看他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著點頭,過了會兒又搖搖頭說:「等我一下,我要先打掃和餵豬。」
那些人很有耐心地跟著她,舉著機器,記錄下她所做的一切,她大約知道他們在拍自己,卻忽地有如芒刺在背,舉手投足總是多了幾分不自在。
後來他們就開始問她問題了。
「你的衣服為什麼是破的呀?你擋著幹嘛?」
她拿手捂住了破爛的袖口,低著頭不說話。
「你的媽媽呢?你的爸爸呢?你住在這裡不害怕嗎?這裡這麼荒?」
歐努垂睫怔了一怔,咬住了唇。
「你天天都餵豬嗎?不嫌臭?」
她終於揚起臉來看著對面的漂亮姐姐,眼神一片清明,對方被望得一愣,又接著問下去。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呀?在這麼不衛生的環境裡生活……」
女孩乾瘦的手指緊緊擰在一起,輪廓分明的小臉漸漸失卻平和與微笑。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刺痛,卻不知道是為什麼。她覺得鼻頭有些發酸,喉頭被一股不知名的熱氣哽住了,連帶著眼眶也開始發燙,發紅。
她甚至不知這就是對方想要的:她的痛苦,她的卑微,她的號啕大哭,甚至是不堪醜態。
在聽到對方追問「你多久洗一次澡」時,歐努終於如對方所願地掉了淚,眼淚和面上的灰塵一起,化為最沉重和難言的卑怯。她被兩三臺攝像機死死包圍住,卻已經不願再抬頭面對這些她原本好奇的一切。
沒有好奇了。她想,我不會再好奇這些外面的人了。
然後她聽到一個沉冷的聲音說道:「夠了蘇奈,先不要問了。」
「但是耿導——」
「關機吧。」
她隔著淚花偏頭望去,迷濛視線裡,瘦削的青年正朝她走來,不顧地上的汙垢,半跪在她面前,輕輕覆住她緊攥的拳。
他仰面與她對視,眼神誠懇,他的掌心同她一點都不一樣,柔軟、細膩、溫暖。
這是耿京麒第一次和她說話。
「抱歉,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哭嗎?」
她在他的清雋氣質前敗下陣來,惶恐地掙脫出粗糙皸裂的手,隨著動作,一滴淚砸在他白皙的手背,灼得他心頭一痛。
「因為你們……」她哽咽著,艱難地將話說完,「甚至都沒有問一問我的名字。」
一時間,所有人都怔住了,面面相覷。
2
「我叫鷗努。」
那是紀錄片攝製組駐紮在村子裡的第十天。
耿京麒終於從鬧彆扭的女孩那裡,得到了她的名字。
那天她剛剛放學回來,在路口瞧見他,仍是一臉抗拒,甚至要繞開他回家,他只得攔在她面前,向她道歉:「對不起,是我們太心急了,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她站住了腳,終於肯抬眼看他。
耿京麒鬆了一口氣,見她四下打量,又說道:「沒有機器,這次就我來了。」
他手裡拎著一袋子方便麵,跟在她身側,問道:「你喜不喜歡吃這個?我們也沒帶來什麼好吃的,晚上給你煮這個好不好?」
最後當然是鷗努煮的面,他雖是二十出頭的大人,卻連燒火都做不好,更何況是用土灶大鍋煮麵。
耿京麒束手無措站在一邊,看這個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熟練地燒柴,燃灶,起鍋,熟悉的香味席捲而來,他忽地意識到,用土灶燒出來的味道,大約和煤氣是有些不同的。
似乎多了某種淳樸和迫切。
面盛在有了裂紋的陶碗裡,再平凡不過的食物,此刻捧在掌心,卻忽覺重得讓他有些拿不住。他目不轉睛注視著女孩,看她在這破舊的屋舍裡打點一切,原來所有物件的擺放,都是她精心計算過的,連一帚一凳,都盤桓再三。
她將瓷盆裡的涼飯小心翼翼端出來,問他:「耿先生,你要嗎?」
那是生怕他拒絕的腔調,他忽地就心軟了,點一點頭:「我吃一點就好,你吃吧。」
女孩舀出一大勺飯,幫他泡在麵湯裡,喜滋滋地說:「我剛剛放調料的時候,就覺得就著飯一定很香,你試一試呀耿先生。」
那清澈的眼神,讓他幾乎忘記,幾天前她還在他們咄咄逼問下難堪地掉淚;幾天前她還在難過,他們這樣殘忍而直接地窺視她的生活,卻忘記問一聲她的名字。
他幾乎疑心她心裡究竟有沒有過「怨恨」「惱怒」這一類的情緒,此刻她坐在馬紮上,捧著面碗滋溜溜地大口吃東西,偶然抬頭看他一眼,便露出笑容,那笑容像是一面鏡子,將他打滾在軟紅十丈裡,被迫染上的一身塵垢照得一清二楚。
也因此,不忍注目。
耿京麒有一瞬哽住了呼吸,直到她問他:「耿先生,你怎麼不吃呀?」
他才克制住胸口如壓重石的悶痛,勉強牽扯出唇邊一點弧度來,說道:「鷗努,你有什麼願望嗎?」
只要他可以做到的。
女孩咽下一口食物,捧著碗呆呆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展顏。
「有。」
「什麼?」
「跟我講講外面的生活吧。」
3
紀錄片攝製組的所有人都覺得,耿京麒在「和村民打好關係取得信任」這件事上,似乎有點過了頭,並且,還有點本末倒置。
這次攝製組駐紮到村子裡,分了三個team,各有選定跟蹤拍攝的主人公,耿京麒是總導演,和責任編導蘇奈說,他親自來跟B組鷗努的採訪。
可是幾天過去了,耿京麒不但不要開機,和鷗努的聊天內容,還大都在講上海的都市生活,甚至還給她看了不少相關視頻。
編導蘇奈和攝像大哥吐槽,本該是他們去問人家的生活,怎麼到了鷗努這裡,就倒過來了?
不開機,哪裡來的素材?可是一大一小在板凳上專心致志地聊著天,像是完全忘了這是個攝製任務。
鷗努覺得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恍然如夢。她在耿先生的手機裡見識到了所有無法想像的事物:燈火璀璨的外灘夜景,夢幻一般的迪士尼,舊事沉澱的石庫門……動態的視頻構建了她嚮往的一切,她陷溺在他新年倒計時拍攝的焰火中,痴痴地問:「這是什麼?」
「跨年。」
「以後我也有機會這樣跨年嗎?」
耿京麒沉默地凝視了她良久,才說:「會的。」
那盤桓在心口的一句話,遲遲未能出口,他偏頭望見在旁百無聊賴等待的攝製組,終於還是呼出一口氣來,接著問道:「鷗努,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女孩想也沒想就點了頭,他反倒一怔。
「謝謝你耿先生。」她分外誠摯地望進他眼底去,有一抹光亮,瞬間穿透了他渾濁的瞳仁,「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接下來的跟蹤拍攝無比順利。那些難堪的問題,讓她不安的日夜注視,漸漸地成為了她生活裡的一部分。
蘇奈開始佩服起老大的先見之明,如果能浪費幾天時間,讓以後的工作進行得事半功倍,那當然是明智之舉。
可是事情沒有一直順利下去。當蘇奈試圖讓鷗努表現出「呼喊」「痛哭」或是「獨白」之類的特定情境裡的情緒時,女孩卻抿著唇拒絕了。
「我不會演戲。」
「這不是演戲,鷗努。」蘇奈嘗試著去解釋,「這是我們剪輯需要一些素材,不用你去假裝,因為這也是真實的你不是嗎?」
她被攝像師和蘇奈圍住,揚起頭,視線從他們的面容上掃過。
她知道他們渴望某些東西,他們希望她像個瘋子一樣大哭,大鬧,跑在山路裡悲痛命運的不公,他們希望她獨自在深夜裡做出瑟瑟發抖的模樣,再念出他們寫出的獨白。
如同一個演員——將她內心不肯展露的悲哀,以這樣戲劇的方式,殘忍地、血肉淋漓地表現給看客。
她想,耿先生一定和他們不一樣。
他尊重她,沒有將她當作異世界的怪物來觀察她的一切,他只是用平等的、溫和的視線注視她,告訴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外面世界裡,只有耿先生是不同的。
她搖頭,再搖頭,最後紅著眼眶推開這些咄咄相逼的人,跑出了房子。
「鷗努!你去哪裡!」
「天都黑了鷗努!」
她跑得很快,腳上一雙舊運動鞋已經破了幾個洞,有寒冷的風灌進來,她穿一身縫補過多次的粉色夾克,仗著對地形熟悉,拐了幾個彎,將他們甩在身後。
風漸漸大了。
深秋季節,山裡總是溼氣很重,仿佛穿透衣衫,浸入到了髮膚。
不知過了多久,她猜想他們或許已經走了,便悄悄返回。
崎嶇山路上,留下她或深或淺的腳印,行了一會兒,有手電筒的光亮在遠處閃爍,跟著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她站住腳,躲在了一間廢棄的屋舍後頭。
那是她刻在骨子裡的,耿先生的聲音。
「我花了那麼大力氣才和她混熟,讓她配合一點,這才拍了幾天,你們就又把人惹毛了?我說過多少次讓你們慢慢來,別著急!」
「耿導,我沒著急!我也不知道是哪句話沒說對,她就跑了!」
「算了。」他的語聲沉冷、寒涼,與從前同她對話時的溫柔安淡截然不同,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
她聽到腳步聲近了,他低聲說道:「我會想辦法讓她做效果出來的。」
鷗努躲在牆後,捂著口鼻,怔怔的,將喉頭的哽咽吞了回去。
在手電筒光亮照進視線的前一秒,她跌跌撞撞跑出來,與他們狹路相逢。
「鷗努!你怎麼在這裡?」
女孩在光線下,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那強光刺得掉下淚來。
「我剛剛才走到這裡。」她低低地,又補了一句,「好巧啊。」
這麼巧,她只是剛剛走過來,所以他說的話,她偏偏一個字都不曾聽到。
4
B組的跟蹤攝製再次順利進行下去了。
蘇奈無從得知,老大究竟用了什麼方法,才讓鷗努終於鬆口同意做一些效果出來。可當她旁敲側擊問起時,耿京麒卻沉默良久,搖了搖頭。
「我什麼都沒有做。」
一伙人正收工吃飯,圍坐在一處,聽到耿京麒這句話,都略感震驚地抬頭注視他。
青年面上有不易察覺的悲涼,抑或是自嘲。他停了一停,才接著說道:「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開口,她就去找蘇奈說同意了。」
他說完這話,沉默地撂下碗筷,走了出去。
他驅車回到鷗努家附近,下了車,卻遲遲沒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