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03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頂著烈日衝回家。
看見母親摘下遮陽的草帽,從半人高的酸菜缸裡舀出一碗酸菜,和上些鹹菜,掰幾瓣饃饃,滴幾滴辣子油,她先「嗞嗞」地吸了一口水,然後挑動竹筷,「咣咣」吃起飯來。
2003年的甘肅定西農村,管這種吃飯叫「酸菜泡饃」,上午在田間忙碌了半天的農民,到家一般到下午兩點左右,來不及做飯,便將就這樣應付一頓。家裡富裕的人家會炒個雞蛋,一般人家會拿大蔥或辣椒下飯吃。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雞蛋就是一種奢侈品,除重大節日和家裡有人過生日,從來沒有見過它的身影。
等她吃完飯,我沒來及和她說話,她又看屋外煮好的一大鍋豬食,那些豬食是她早上五點就去地裡割來的各種雜草,回家用菜刀切碎,拌上洋芋煮熟。這時,豬食已煮的爛透,豬聽到母親搗碎豬食的攪拌聲,急吼吼地往門欄上趴望。
母親吃力地提起那一大鍋豬食,咬著牙快步走到豬圈,將豬食倒進食槽,她一邊倒一邊會「囉囉囉」地喊起來,仿佛在呼喚什麼。
我手裡緊攥著的錄取通知書被汗水浸得柔軟溼潮,我激動興奮的心情,被眼前的一幕頓然按下去變得平靜,我到豬圈旁邊平靜地說:「我考上大學了,提前錄取的,以後估計要當警察呢!」母親突然轉過身來說:「真考上了,考上就好,我還想把這頭豬養肥了,買了豬讓你復讀。」至於我說的後面的那半句,她似乎沒在意。
這時,我和我的警察情緣拉開了序幕。
貳
第一次進省城,車多得讓人目眩,第一次離開家住集體宿舍,新奇得睡不著覺,第一次刷飯卡,第一次期待穿上渴望已久的警服。
「在繁華的城鎮,在寂靜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著月落,陪著日出,神聖的國徽放射出正義的光芒,金色的盾牌,守衛著的千家萬戶,啊,我們維護著祖國的尊嚴,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2003年9月,軍訓場上公安分院每一名學員必須要學會的一首歌《人民警察之歌》。2017年公安部發布改為印青譜曲的《中國人民警察警歌》,可軍訓場給我烙下的旋律始終無法抹去。
記得,大一寒假前夕,同學們日夜期盼的警服遲遲不見發放,同學們選舉代表和學校後勤交涉未果,眼見假期臨近,就在聖誕節夜晚同學們熄燈秉燭向窗,同聲呼喊「警服,警服,穿回家過年」,整棟樓似乎被吶喊聲晃動,那場景真的讓人難忘,同學們對準警察身份的渴望也是從這身警服開始的。果然,就在放假的前三天大家如願穿上了自己的警服(當時的襯衣還是灰色的),每個人都對著鏡子,擺出各種敬禮的造型,有戴帽的,脫帽的,側身的,正面的。那一刻,大家顯得那麼莊重,那一刻,我內心告訴自己是一名人民警察。
2006年夏天,大三暑期我們遠赴廣東江門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實習,就從這個時候,我切身感受到了警察的不易和擔當,更堅定了自己的從警路。實習期正逢廣東「兩槍一盜」和吸販毒案件猖獗,我和3名同學被安排在一個位於江門市老城區的老派出所,剛去就被委以「重任」,接待摩託車被盜案的失主,從上班開始中午不休息直到晚上交班,報案者前腳跟後腳,沒有間斷。晚上交班後又幫其他民警押送吸毒人員去郊區戒毒所,往往這一流程下來天就快亮了。有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暈倒,連續三天的工作硬是沒有合眼,第四天準備休息,不料,江門市政府大樓前有群體性上訪事件,我們實習所在的派出所全警過去戒嚴,就在下午三點多我被同事送去了就近的醫院,醒來才知道因過度勞累和天熱昏迷摔倒。後來和前輩、師傅們了解,他們每人手頭的卷宗摞起來齊腰高,每人都有一張日期表,標註各類案件進程時間。實習結束了,我真正感受到了警察的勞累和使命,光鮮的背後是更多的付出和無怨無悔的奉獻。
叄
2007年春節過後,大四的我們便開始找工作。
甘肅省自2005年後暫停招錄公務員,心想難道自己就這樣和警察職業分道揚鑣嗎?自己心不甘,可家庭條件不容我觀望,但自己始終有一個信念就是先就業再擇業,就在這心情極度焦灼的時候,學院信息公開欄張貼出一張偌大的海報,很醒目地寫著「雲南邊防警察現場招生的通知」,看到該信息我即刻前去諮詢,原來這是一支公安現役部隊,全稱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邊防部隊(簡稱:邊防部隊,英文:CAPF Border Defence Force)是國家部署在沿邊沿海地區和口岸的一支重要武裝執法力量,隸屬公安部。略知,反正是警察的一個警鐘,便踴躍參與報名、面試、體檢、考試、籤約,心血澎湃地憧憬邊防警察的威嚴和神聖,根本不顧及家人的反對意見。
8月份,我來到公安邊防部隊昆明指揮學校,來自廣西、雲南、西藏、海南公安邊防總隊及士官學校5個單位的453名入警大學生將在這裡接受為期半年的「封閉式」培訓,實現了「從社會青年到合格軍人、從地方大學生到合格警官」的兩個轉變目標。值得一提的是我正趕上07式武警換裝,見證了老舊和新式軍裝的歷史性更替。
2008年是鼠年,我的本命年。1月是我的生日,我24歲。我們被撒在雲南的邊境線上,而我「不幸」被分配到當時被公認為雲南邊防最艱苦的臨滄阿佤山革命老區滄源佤族自治縣下轄的邊境鄉鎮的邊防派出所,毗鄰金三角,和緬甸果敢隔街相望。滇西南邊境線上正式開啟了我的從警生涯,這裡我和佤族人民一起「打歌」,過潑水節,學佤語、唱佤歌,經歷了邊境叢林設卡堵毒、「8.08」果敢政變引發軍事對峙致逾萬人湧入中國雲南境內事件,結婚,生子。
憑藉甘肅農家子弟的憨厚和吃苦精神,在雲南邊防我從基層最邊遠的派出所幹到機關。
2013年也是1月,公開考試選崗,我很幸運調到甘肅酒泉邊防支隊來到一個叫馬鬃山的地方。從酒泉市出發,二百公裡向西。過了瓜州橋灣再向北又一百五十多公裡。這一帶人稱「黑戈壁」。戈壁表面的礫石呈深黑色,雄渾蒼莽。遠遠地隱約可見前方橫亙的山脈像馬鬃一樣飄逸。行駛五十多公裡後,「馬鬃」變成了無數小山頭。山體均呈黑色,都不太高,似競相奔跑的小馬駒。這個地方就叫馬鬃山鎮。馬鬃山鎮坐落在中蒙邊境,是甘肅省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管轄的一塊「飛地」。地處甘肅省最北端,是甘肅省唯一的邊防重鎮。北與蒙古國的戈壁阿爾泰省接壤,東西分別與內蒙古自治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為鄰,是全國土地面積最大的鎮之一,從地圖上看,馬鬃山鎮面積是全縣的一半,略小於海南省。
在這裡我從正連上尉幹到正營中校,經歷了雪夜尋牧民迷失戈壁三天、礦區危爆物品人員大排查揪出殺人在逃犯、牧民家舉杯暢飲酥油茶,也在這裡我的軍旅生涯走到了盡頭。
2018年3月,中共中央印發了《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公安邊防部隊不再列武警部隊序列,全部退出現役。公安邊防部隊轉到地方後,成建制劃歸公安機關,並結合新組建國家移民管理局進行適當調整整合。現役編制全部轉為人民警察編制。
2018年底,有一批轉業名額,我申請了轉業。
肆
2019年待業一年,做起家庭主男的工作,接送孩子,做飯,複習法律職業考試。前半年,並不關心安置的事情,家人一致要求我找一個清閒點的單位,妻子已經是警察比較忙,我既可照顧家庭又可以緩解疾病(待業一年無因蕁麻疹住院4次),我嘴上答應,心想自己在部隊一直從事的公安工作,按常規安置到公安局工作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嘴上並不和家人爭辯。
10月份,一起轉業的紛紛傳來安置的消息,可我轉業分配沒有一絲動向,心情日漸急躁不安。還好,11月我順利通過了法律職業資格考試A證成績,讓我不安的心平息了幾天。
進入12月,我徹夜不眠,蕁麻疹又犯,在住院期間,我實在按捺不住不安的心,萬一有閃失被安置到其他單位,我將無法原諒自己。內心一再重複自己公安專業科班本科出身,又有十多年的公安業務經驗,並取得了公安部高級執法資格考試和司法部的法律職業資格考試,我不能這樣荒廢自己的公安業務,自己要自薦,要爭取。我一邊打點滴,一邊向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寫自薦信:「雖戍邊十餘載,且均在艱苦邊遠三類、四類區,按政策我可安置在地級市,但為顧全,我誠懇組織按我部隊工作之特點,本人之意願安排在配偶所在的縣公安局工作,我將不懈餘力,發揮部隊之優良傳統,在公安事業上繼續發光發熱。」信出,未見回音。有一晚,我夢見自己被安置在城鄉建設局,我突然被嚇醒,竟然流下眼淚,還好得知是夢境而狂喜。
月底,12月25日,收到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安置通知書,自己如願安置到縣公安局,要求一周內回原單位辦理手續。
2020年,又是鼠年,又是1月,縣委組織部正式下文安置我到縣公安局工作。整整一個輪迴,從滇西南的阿佤山到肅北以北的馬鬃山,用12年的時間,36歲的我回到家鄉完成了一個邊防警察到地方警察的蛻變。以一名人民警察的身份投入到戰「疫」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
伍
滇西南和肅北以北的戰友們將橄欖綠換成藏青藍成為共和國第一代移民警察,依舊守護著祖國的邊境線,和佤族、蒙古族同胞譜寫著新時代邊疆警民和諧的讚歌。
剛剛過去的六月,我被省公安廳批覆具有人民警察資格,七月上旬在省人民警察職業學校參加了新警入警培訓,取得新錄用人民警察培訓合格證書。
在中國人民警察節頒布前夕,清晨在陽臺上的書桌前,抬頭望見朝陽高掛,不由想起祖國西南的朝陽在湛藍天空的襯託下分外耀眼,不由想起西北戈壁紅火的朝陽在地表趴起,仿佛觸手可及。
想到自己今天回歸家鄉重啟警察人生,以及當年遙赴邊陲走過的艱難歲月,便忍不住站了起來,將右手舉起,莊嚴地朝太陽升起的地方敬禮。
作者:隴西縣公安局政工監督室民警 李愛軍
原標題:《《我和我的警察情懷》——寫在「中國人民警察節」設立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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