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理想主義者還在唱歌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1-01-15 澎湃新聞

在這個故事裡,作為一支樂隊主唱的塗俊南似乎更加符合我們對於「年輕」的想像:探索冒險的生活、反抗既定的規範。但是,單讀編輯劉婧試圖從他身上發掘一些更複雜的面向:矛盾、迷失和落差。在樂隊主唱的身份之外,塗俊南也稱自己為「寫東西的人」和「左翼青年」,這些身份的相容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我們相信,在那些最另類的選擇裡,往往藏著最普遍的青年心態。

「這歌聲就是我們的護身符」

劉婧

1

時間是凌晨12點34分,臺上的塗俊南把最後一件上衣脫掉了。完成這個標誌性的動作之後,臺下的氣氛被推向高潮,躁動迭起。一個頂著雞冠頭的男孩忘我地搖擺晃動,幾乎將自己扭成吉他弦,兩個女孩突然從對面的吧檯衝向舞臺近前,瘋狂起舞。

這是我第一次走入搖滾樂live現場。突如其來的不適感讓我本能地向著舞臺的反方向挪動,並在一首歌后,徹底脫離了觀看演出的人群。我無法放鬆自己,回憶起上一次見到塗俊南時,他用牛仔外套的下擺擦乾電動車坐墊上的雨水,示意我上車的樣子。這讓我感到舒緩。

此刻他畫著濃重的黑色眼線,黑色的牛仔褲和馬丁靴上有灰濛濛的塵土,耳後和手臂上的文身醒目,金屬耳環在燈光下閃動光澤。

今晚是「丟萊卡」樂隊的專場演出。上臺之前,樂隊的五名成員從休息室起身,他們脫掉冬天的厚重外套,將樂器取出,走上不足十平方米的狹促舞臺,嫻熟地試音、調音,迷幻的燈光打在他們年輕的臉上,大杯的啤酒放在隨時可以夠到又不會被打翻的位置,同時煙也是不能少的。

整支樂隊的舞台風格,因為主唱塗俊南而格外出挑。塗俊南極其擅長調動全場氣氛,他會在每首歌前做簡短的介紹,即興開上一兩句玩笑;靈活地配加喇叭、鈴鼓,以增強現場效果;在演唱中忘情地跳躍、搖擺,任性地抽菸、喝酒,宛若一個派對的主人;除此,他還有個人符號性的物件:一頂列車乘務員的帽子。他用黑色膠帶遮住了乘務員的帽徽,配上了前蘇聯共產黨黨徽。他很喜歡這種來自前蘇聯的「硬美學」,並由此設計了樂隊兩次巡演的海報。

▲Temple Bar&Live house(作者拍攝)

這個livehouse&酒吧位於鼓樓東大街的一個院內,熱愛夜生活和青年文化的年輕人大可能輕車熟路地找到它。然而我像一個笨拙的闖入者,在地圖的指示下,仍三次錯過它的大門。在遍地的菸頭中間,化著濃妝、發色各異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嬉笑。我站在角落裡,看著牆上意義不明的巨幅塗鴉,從房間內傳出的音樂聲,像是被悶在被子裡的呼號。

和其他文化形式一樣,青年亞文化以各種符號彰顯獨特性,將自我與他者區分。我自認是青年文化的他者,對這種文化/生活方式懷有複雜的情緒。14歲那年,第一次讀到《麥田裡的守望者》時,我因男主人公霍爾頓的裝腔作勢感到可笑,也對他不顧一切地離家出走羨慕不已。十年後,我仍然在一種旁觀者的嘲笑和驚羨之間搖擺,這一搖擺貫穿了我與塗俊南的每一次對話。

2017年6月,從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塗俊南開始全職經營這支從大學裡搞起來的搖滾樂隊。除了搖滾主唱這重身份,塗俊南身上的其他重要標籤還包括「寫東西的人」和「左翼青年」。

初次見面,我們在一個位於五道口的青年社區簡短聊了幾句。當天,他是「失敗青年」沙龍的圓桌嘉賓,甫一出現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塗俊南的身上有股強大的主唱氣場,自信、不羈,同時又親和、有條理,在嚴肅和調侃之間遊刃有餘,這讓他所呈現的一切都極具說服力和感染力。

分享會上,他將自己描述為「一個沒有工作且沒有穩定收入、從江西來到北京的大學畢業生」:中文系畢業、從小想當作家,但至今沒有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沒有任何發表;作為一支當代搖滾樂隊的主唱,不識譜、不會樂器;身為兒子,沒有像身邊人一樣工作、考研或者出國,給父母一個交代。

▲「失敗青年」分享會上的標語(作者拍攝)

直到一周之後,我們坐在他的出租屋裡長談時,我才意識到,他遠沒有我所預想的那樣焦慮茫然、難以自洽,我為他所呈現的、我至今找尋不到的自足,感到驚訝。「年輕人」這個標籤在他的身上異常醒目,他無疑是我們這代青年中的某種典型。

2

塗俊南住在雍和宮大街旁的北新胡同深處。2017年3月,同樣搞音樂的師哥租約到期,便將房東介紹給了他,他續租了這間屋子,每月房租1600塊。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環內,這個房租已算相當價廉。

那一年,我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家出版社實習。下班後,我會沿著雍和宮大街,一直走到東四北大街,目光掃過兩旁的藏傳佛教用品店,心中為自己畢業後的工作做盤算。而當時的塗俊南已經下定決心:絕不過上班打卡的生活。

採訪當天,北京的天空飄著細雨,彼時的愁緒如頭頂灰暗的烏雲。塗俊南騎著電動車出現。他經常騎著電動車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歌曲旋律大多是在車上哼出來的。上一個電動車的電瓶在幾個月前失竊後,如今就停靠在他家人來人往的門前,坐墊的皮套破敗得不成樣子,空蕩的車肚成了快遞寄放處。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從裡面取出曹徵路的《問蒼茫》,對這種方式的可行性感到信服。

這間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呈長條形,如一條色彩繽紛的隧道。除了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廚房、客廳、書房和臥室同處一個空間,沒有功能區的分隔,但也溫馨、妥當,充滿了塗俊南濃烈的個人氣息。

搬進來沒多久,他就將屋頂的日光燈拆掉,沿天花板邊緣安裝了LED燈帶;房間的盡頭是一張大床,床後的牆體被巨幅噴繪覆蓋,那是樂隊2017年5月在學校大禮堂舉辦的專場演出宣傳海報;正中央的中國地圖用於定巡演地點,雲南省的下面被他標上了BobDylan,因為「雲南省長得像BobDylan」;韓國光州事件圖冊、紀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海報、Joy Division樂隊和David Bowie的海報、樂隊成員合影、樂隊巡演海報……就好像他把自己的各類喜好展開,鋪滿了整間小屋的牆壁。

那天,他的床頭放著最愛的作家羅貝託·波拉尼奧的詩集《未知大學》和短篇小說集《地球上最後的夜晚》。他為作家創作的歌曲《燃燒的平原》,是樂隊每場的必演曲目。書桌上方的牆壁上貼著幾張照片,一張父母的合影,還有一張女友胡晉溢做出可愛鬼臉的大頭照。

▲羅貝託·波拉尼奧,智利詩人和小說家。

胡晉溢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焦慮男友的生活狀態了。兩人自大一暑假確立戀愛關係,至今已有四年多的時間,在無數的爭吵、磨合之後,終於達到外人無法體會的理解和妥協。儘管她還是時常就「不要浪費時間」這件事,與塗俊南展開拉鋸戰。

「他經常睡到下午一兩點才起床,雖然晚上睡得很晚,但是這一天基本就荒廢掉了。所以我會為這種事說他,但也不能總說,因為他會煩」,「不過他這段時間好點了」,她補充道。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勸導」起了一點作用,但她還是不能完全理解,成天把「寫東西」掛在嘴邊的男友,為什麼忙著樂隊、忙著社交,忙著一切與寫作無關的事情。塗俊南的說法是,「我很難跟一個不寫東西的人解釋我現在的狀態為什麼沒法寫東西」。

唯一肯定的是,搞樂隊確實佔據了他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面對兩者之間的矛盾,塗俊南顯得有些焦慮。「管理好一支樂隊需要應對和處理的繁瑣事務,並不比打卡上班輕鬆。」而且,這幾乎是個毫無利潤可言的行當。對於男友沒有穩定收入和工作這件事,胡晉溢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我自己活得這麼茫然,他好歹有個明確的方向,只是不賺錢而已。」

在進入現在這家文化公司做視頻編導之前,胡晉溢在多個地方實習過,仔細比較、思考後,她覺得視頻剪輯除了技術層面的技巧,更關乎內容本身的質量,她更想做一個內容生產者。彼時,原本對實習表現過興趣的塗俊南轉而投身樂隊事務,並且越來越投入。母親時常會在與女兒的通話中問起塗俊南的狀況,「那個小塗怎麼樣了,還沒找工作呢?」

兩人可以維持目前的生活,一個原因是胡晉溢每月的收入足以負擔自己的開支。在塗俊南手頭緊張的時候,她還可以在吃飯、看電影這樣的約會項目上買單。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塗俊南的房租長時間由父母支付。「這是我每個月都要經歷一次的屈辱」,塗俊南告訴我,自己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心安理得了,也會有一些來源不定的收入,比如微信文章的打賞,參演朋友的片子獲得的酬勞。「現在每個月零零散散的收入也有……兩三千吧」,他思索著說。

收到錢的那一天,塗俊南會給父親發去微信,「謝謝爸」。除此之外,父子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胡晉溢幾乎從未直接見過塗俊南與父母交流,他們的相處狀況大多來自塗俊南的轉述。有一次,塗俊南告訴她,他因為生活費在電話裡跟母親吵了一架。根本問題不在於錢,而在於母親對兒子現狀的憂心。

採訪結束幾個月後,我看到塗俊南和胡晉溢的朋友圈裡頻繁出現了一家酒吧的信息。發稿前幾日,塗俊南給我發來消息,告訴我他在東四開了一個酒館,酒館及其他方面的收入讓他的經濟狀況好轉了不少,現在的房租都是自己支付了。他希望我補充上這個「好消息」,「這半年多以來還是發生了不少變化,不想讓父母和其他關心我的人為我擔心。」

在形容自己與父母的關係時,塗俊南用的詞是:不熟。「我們之間不是修復關係,而是先得增加了解。」這種彼此之間的陌生感由來已久,始終無法得到改善。

小時候,體弱多病的塗俊南經常請病假在家,繁忙的父母很少出現在他這些獨處的時光裡。作為南昌市最優秀的高中生物老師之一,塗俊南的母親慣於強硬的管教手段;10歲那年,因為父親的工作出現了一些意外的變故,家境陷入漫長的低迷。長久地,陪伴塗俊南的是小男孩旺盛的「破壞欲」,和大量母親買回家的書籍。他從一次次規模微小的破壞行為裡收穫樂趣,也從鄭淵潔的兒童讀物裡獲得有關是非黑白、現代社會的基本觀念。

進入高中後,他曾有一段時間寄住在離學校更近的大伯家,他至今懷念那段時光,「那裡沒有天然的、無可辯駁的權力壓制。我喜歡朋友關係勝於親情關係,因為它是基於純粹的人的狀態」,其結果是,「我對親情沒有什麼信任。」

如今,父母主要通過塗俊南發布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的公開信息,以及發布這些信息的時間,來獲知兒子的近況。偶爾,塗俊南會收到母親的微信:「怎麼這麼晚睡?」「怎麼又文身了?」「生病啦?」她對塗俊南的知情力,與他的7464個微博粉絲基本相同。

在關於父母的話題上,我們的對話總是進行得非常艱難,他長時間的沉默讓我感到不安。但是我覺得,他在這些時刻所呈現的矛盾、迴避、猶豫,才是一種更普遍、更真實的青年狀態。

3

在那些父母沒有留意的成長歲月裡,塗俊南強壯起來,不論是身體還是心智。

初中畢業那年,學校出臺新政策以阻止優秀畢業生流失到其他高中,並在初三上半學期安排重新分班。為了反對這個舉措,塗俊南發起了一場抵制運動。「一天放學之後,我在每個班的黑板上寫了一些號召大家抵抗的話,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言論造勢進行得異常順利,之後的好幾天,塗俊南繼續前往每個班級「煽動」,並實名給校長寫了一封信,意思簡明:我們學生都不同意,所以你不能這麼幹。

後來,新政策不了了之,這場小動亂以學生的大獲成功告終。

進入高中後,塗俊南寄住在大伯家,徹底掙脫了父母的束縛。他擔任學生會主席和多個協會的會長,逃課,辦活動,帶同學玩,晚上漫步江邊談戀愛。在這所南昌最好的高中裡,他揮霍著自由,鞏固著自己對是非黑白的理解和對權威的無視。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意識到這種生活的難得,「我以為大家都這樣,後來發現並不是。」

現在回想起來,在這條反叛之路上,塗俊南沒有付出過沉重的代價。唯有高二升高三那年的暑假,一直被他「挑戰和得罪」的政治老師,將他調離了「重點班」。「我記得他的臉上是一種得意的表情,我覺得自己『被打敗了』」。

為了扳回這一局,塗俊南開始每天6點起床,一直學習到晚上12點,他瘋狂地借筆記、做試卷,查缺補漏,兩個月後,每次考試徘徊在一百名左右的他一下子進入了年級前十。那天,他帶著勝利者的姿態,重回「重點班」。在幾個月後的高考中,他被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提前批次錄取。

自那之後,更廣闊的自由才真正降臨。塗俊南終於順利地離開家,離開南昌,前往北京,那裡聚集著他從網絡上看來的、令他心嚮往之的一切:音樂、藝術、思想。

▲塗俊南所開的暫停酒館

在一篇自述裡,他這樣描述中學時期的自己:組織學生活動、熱心破壞校規、365天談戀愛不間斷、最後憑小聰明和笨功夫過考試的搞文學的小混混。

在競爭更加激烈的大學裡,他做中心人物的意願沒有減弱,但似乎一直沒有用武之地。胡晉溢記得,為了幫助男友競選學生會主席,她曾熬夜幫他製作演講的PPT。那期間,塗俊南幾乎玩遍了中國,還去了日本、朝鮮和俄羅斯。但是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在一種混沌不清的生活中。「每天都在瞎玩、瞎混,整晚整晚地不睡覺,跟朋友或者不認識的人看演出、喝酒,獨自徵服一個又一個天台,假裝自己是城市裡孤獨的拿破崙。」

直到大三,一個突然的轉機出現。塗俊南是大學吉他協會的成員,吉協在鼎盛時期是學校一支很有影響力的團體,在他們的大本營——108排練室裡,樂器、音效以及其他娛樂工具一應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床位。塗俊南大三那年,這個用了將近十年的基地被勒令停用,吉他協會裡「厲害的前輩」也都紛紛畢業離開,在這個青黃不接、危機重重的階段,塗俊南站了出來。這正是他發光的時刻。

常年的四處晃蕩有了回報。他偶然發現了一處還未被使用的行政樓,於是跟李堂華——比他小兩屆的師弟、現在「丟萊卡」的吉他手商量,用其中一間最靠邊的屋子5052排練。很快,塗俊南在網上買了一張行軍床,當年5月份住了進去,一住就是半年。後來,一個回老家的朋友把自己的電風扇、電飯煲、沙發床貢獻了出來,他們又去各個宿舍樓收了二三十個床墊。5052教室不僅是樂隊的排練室,而幾乎變成了一個青年旅館。

5052,是「丟萊卡」樂隊的起點,也是塗俊南的新坐標。在這裡,他用三四天的時間,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首歌,《盲虎》。儘管如今樂隊不再演出這支曲目,但是當時,它給塗俊南帶來的喜悅無以復加,「覺得自己太厲害了,這歌太好聽了!」歌曲的三段歌詞分別寫的是人的童年、青年和中年,「都是盲目的,什麼都看不清,一生就過去了」,塗俊南這樣解釋他的創作。這首歌多少表露了他當時的心境。「我記得,在那個排練室裡,我還往牆上撞過,覺得自己很差勁,想實現的東西無法實現。」

不過,有了新的據點,有了處境相似的朋友和創作的滿足感,生活的主線慢慢出來了。「做樂隊這件事情的不同之處在於,它必須要幾個人共同協作,一起創作加上一起演出。所有人共享一種喜悅,讓人覺得沒有那麼孤獨。這種感覺太美了,直到現在我也沒找到其他能給我類似感覺的事情。」

2017年3月底,樂隊正式定名為「丟萊卡」,樂隊成員也基本固定下來。這期間,塗俊南通過各種渠道聯繫livehouse,演出,參賽,「丟萊卡」的名字漸漸為人所知。那一年的5月23日,樂隊在北京師範大學的大禮堂舉辦了自己的專場演出。「那是我們的第九場正式演出,竟然就做專場。很不成熟,自己的歌只有四五首,剩下的都是翻唱。」當天,八百人的禮堂只坐了二百來人,但是塗俊南回憶,場下的觀眾很買帳,一直跟著音樂嗨。

▲「丟萊卡」首張EP《健忘的平原》

在樂隊演出的初期,胡晉溢每一場都會到現場捧場。見證「丟萊卡」一路的變化,胡晉溢覺得他們的變化很大,不論是歌曲的完成度,還是塗俊南的舞台風格。他們逐漸從周中演出的冷門樂隊,成長為周末演出的熱門小咖。

2017年11月,「丟萊卡」被北京school award評為年度最佳一年級樂隊。來年1月,首場巡演「思念宇宙」從北京一路向南,直達廣州。半年之後,他們又完成了第二場巡演「健忘的平原」。出完專輯再巡演,這是音樂圈的規則,但塗俊南就是要打破它。

從學生生活到舞臺經驗,他所講述的一切,對於我這個循規蹈矩、經歷貧乏的人而言,都是不可想像的,它們讓我得以理解他所渴求的刺激與滿足,以及那種無法撼動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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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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