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在人生的漫漫長路中,這是多麼遙遠的一段旅程,放之足球世界裡亦然。
阿爾塞納-溫格的名字,陪伴著無數阿森納球迷,從昔日海布裡的輝煌榮光,行至如今酋長球場的落寞年華;無論你將其視為美麗足球的衛道者亦或固步自封的保守派,無論你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無論你懷著愛又或者恨,22年風雨飄搖,他始終如同一座矗立於北倫敦的燈塔,默默照亮著前方的道路。
離別,總是來得有些突然。
今天傍晚,隨著阿森納官方宣布溫格即將於賽季末離任,這段長達22年的故事也終於寫至尾聲。感激?不舍?亦或慶幸?一千個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一千個槍手球迷心中大抵也就有一千個溫格——無論你曾經對於他有過再多的苛責,值此告別之際,或許也正如克倫克所言:「每一個愛阿森納的人,以及每一個愛足球的人,都應該對他說一句感謝。」
2016年的10月1日,是溫格執教阿森納20周年的紀念日。在北倫敦,這位法國老帥曾帶領球隊贏得過3座英超冠軍和7座足總杯冠軍。用《衛報》專欄作者勞倫斯的話來說,這段執教生涯對於教授而言,是一趟交織著快樂和沮喪的、難以置信的旅程。
在執教20周年之際接受採訪時,回首往昔的溫格笑著做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他認為自己就像「一頭恐龍」,因為「我在阿森納待的時間太久了」。在他的心裡,始終秉承著這樣一種理念:
「阿森納是一家值得尊敬的俱樂部,我的工作就是必須帶領著他向前看,下一場比賽永遠是最重要的,沒什麼可回頭的。我也只不過是在一場一場比賽的打而已,只是,時間流逝得實在太快。」
22年,彈指一揮間。阿森納球迷們很清楚,他們擁有教授的時光早已進入了倒計時,只是這種已經事先張揚的告別,在它真正來臨時,仍顯得有些突然。
5年前,當弗格森離開他鍾愛的老特拉福德時,曼聯球迷理應對這種迷惘的情緒頗為熟悉。這座龐大的紅色帝國褪去了老爵爺近27年時光裡烙下的印記,自此跨入了轉型的陣痛期。而溫格,作為繼弗爵爺之後執教英超同一球隊時間最為長久的主帥,終究沒有人敢去想像,失去他之後的槍手,會為我們呈現出怎樣的一幅圖景。
誠然,並非所有人都對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充滿敬意,每逢追憶往昔,這二十多年的時光,總會被獎盃與榮耀不偏不倚地切割成了兩個階段——在頭十一年裡,兵工廠大殺四方,三攬英超桂冠,挺進歐冠決賽;可在後十一年裡,這支球隊卻只能借著足總杯的獎盤聊以自慰。
於是,酋長球場內懸掛著的「溫格下課」標語便不再新鮮——在多年無冠的紅白歲月裡,他被冠以吝嗇、頑固、軟弱的罵名。他曾為球隊獲勝而激動不已,也曾因害怕球迷失望而充滿恐懼。與對手們奚落著他的悲與怒相比,球迷們咀嚼著他的苦與痛,則更加令老帥心酸。
或許,追溯那些屬於溫格的、或喜或悲的槍手記憶,會對破除這些可有可無的流言蜚語有所裨益。
22年前,從名古屋空降北倫敦的「Mr.Nobody」迅速證明了他的強大,行雲流水的足球藝術讓他在英倫賽場獨樹一幟,人盡皆知的49場聯賽不敗神話則奠定了他的名帥地位。彼時的他,是歐洲足壇名副其實的冠軍教頭。
但他明白,海布裡球場是成就不了一支豪門的,落後的設施與狹小的規模令他們與諸多歐洲俱樂部在商業收入上有著巨大的差距。於是,他與副主席鄧恩共同推動著新球場的建設計劃。
2003年,酋長球場終於破土動工,溫格深知,新球場建設的投資會給球隊的經營運作帶來資金上的壓力,但他沒有料到,這份壓力來得這麼快,同時也這麼沉重。
2006年,在歐冠決賽中鎩羽而歸的槍手進駐了他們的新主場,俱樂部試圖將海布裡拆除並改造成公寓項目進行經營。依照計劃,這部分收入將能很好地填補修建球場的貸款虧空,但席捲而來的次貸危機卻使公寓項目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阻力。海布裡的改造與新球場的建設所帶來的雙重壓力讓俱樂部捉襟見肘,在最艱難的2007-2011年間,槍手每個賽季需要償還超過5200萬英鎊的巨額債務。與此同時,金元足球浪潮的來襲更是令他們雪上加霜。由阿布、曼蘇爾領銜的金主們強勢入主英超豪強,充裕資金在足球世界裡的地位愈發顯得舉足輕重。
中國有句老話叫急流勇退,讓溫格降臨英國的鄧恩不敢揣度阿森納這條大河究竟將何去何從,但凡一著不慎,便會在競技場和生意場上滿盤皆輸,於是,他選擇了離開。
溫格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在模糊的未來面前,最值得信賴的夥伴出走,無疑給了他當頭棒喝。他早已證明過自己,以他的名望與能力,完全可以另謀高就,選擇一家前景更為明朗的頂級豪門來延續執教生涯,即便當時選擇功成身退,他也註定會是槍手的一代傳奇,畢竟十餘年的戎馬歲月,早就足以讓他被載入阿森納的史冊。在那時若選擇離開,既可以為舊主掛念與景仰,又能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徵途,豈不是一件盡善盡美的快事?
然而,他選擇了堅守,選擇了與這支鍾愛的球隊共同探尋那伸手不見五指、充斥著黑暗的渺茫前方。
他明白,現實如此殘酷,他無從期盼再以50萬英鎊的白菜價引入阿內爾卡級別的球星,更沒有大把鈔票能夠招徠心儀的青年才俊。他的野心與理想,只能更多地寄托在青訓體系的成功之上。
然而,董事會關起門來,以嚴苛的薪資結構和對老將合同一年一籤的政策,令軍中功勳心生去意,表現上佳的球星們因得不到更理想的待遇而憤怒、不解,少有願意終老球隊之人。教授的溫情牌也終究抵擋不住人才的流失——因0.5萬磅周薪差價而揮別阿什利-科爾,這成為了教授一生的遺憾;維埃拉、亨利、吉爾伯託-席爾瓦、加拉、法布雷加斯、範佩西、維爾馬倫……教授在年復一年地失去他所信賴的隊長。作為一名教練,桃李滿天下本是執教生涯之幸,可到頭來,始終匍匐在這片紅白色草坪之上的,仍是唯他一人而已。
孤獨歲月裡,槍手漸不復當年榮光,但教授還是連續第19年把它帶進了歐冠正賽,不僅奪得了大筆獎金緩解債務壓力,也向世界宣告著阿森納仍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勁旅。儘管人們往往選擇性地忽視了這些,以過往的高標準苛責著他,但溫格仍始終能在焦點戰的失利乃至一賽季努力付之東流後,於公眾面前保持儒雅的微笑。
他說:「按照宗教的說法,上帝創造了人類。而我只是一個嚮導,讓他人能夠展現出自己的能量。我沒有創造任何東西,只是作為一個促進者激發出人們美好的東西」。更多意義上,自始至終,他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堅信不疑。他為沃爾科特在16歲時便領到前往世界盃的門票而欣慰,也因困難時期以區區1500萬英鎊引入歐洲杯上大放異彩的阿爾沙文而振奮。他蟄伏著、企盼著、憧憬著自己所傾注的心血能逐漸驅散黎明來臨前的黑暗。
如果只有一個信念是他從未動搖過的,那就是槍手的復興指日可待。
當厄齊爾以5000萬歐元高價加盟槍手之時,許多球迷們始料未及。從2006到2013,阿森納在與手握重金的對手們鬥爭中頭破血流;而今,忍辱負重的追趕終於令他們擺脫了窘境,臥薪嘗膽的溫格迎來了一支財政健康的球隊。
誠然,談判桌上的揮斥方遒並不能保證積分榜上的奇蹟。過往幾年間,槍手仍只能在足總杯賽場上有所斬獲,聯賽與歐冠賽場卻均未獲佳績,而在上賽季結束後名列聯賽第5從而無緣歐冠舞臺的殘酷現實,則將球迷進一步推向了失望的深淵。侮辱與責罵隨之紛至沓來,可全盛時期的槍手尚不是常勝將軍,又怎能苛求教授如今帶領著百廢俱興的青年軍一步登天?
更多時候,人們往往只看到眼前失意的現狀,而忘卻了過往感恩的情懷。
阿森納就像是一度落魄的貴族,曾經歷過至高無上的輝煌,又在內憂外患的情境下跌落雲端。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是溫格於困境中收拾舊山河,掩蓋著大觀園裡的慘澹,靜靜走向東山再起的好時光。是他,曾陪伴著我們走過那段艱苦的漫長歲月,在本應功成身退的年齡堅守於此,為阿森納敬獻一份自己最後的力量。
《衛報》曾在溫格執教阿森納20周年之際寫過這麼一段話:「當你注視著阿爾塞納-溫格時,你看到了什麼?是因為長期執教一支俱樂部而閃爍的獨特光輝?還是一位66歲的似乎已經落伍了的掌門人,被一個又一個年輕、有雄心、狡猾的教練超過?是一個固執的人?一個忠誠的人?浪漫的?革命性的?一座豐碑?還是一個時代的倖存者?」
然而無論外界的看法如何,22年間,溫格卻仿佛始終未曾改變過自己的初衷與本心。他曾說過:「每當我看到球迷身著阿森納球衣,我都在想他們背後的故事是什麼。他們看的第一場球賽是陪爸爸或者爺爺來看的嗎?這時會有一種恐懼感湧上心頭,那就是我讓這些球迷失望了,他們是我的家人。留在阿森納的時間越長,恐懼感就愈發深刻,這或許就是俱樂部的魔力。」
這便是他為這支球隊塑造的文化,比那些陳列在榮譽室裡的獎盃更熠熠生輝。
曾有人說,溫格是在修建一座通天塔,而我們只能靜靜觀看他修建的虔誠。
慢慢地,我們開始感到悲傷,悲傷於溫格可能已無法修建出那座通天塔了。
恍惚間,卻又似乎突然明白了,阿森納是通不了天的,可溫格自己,卻已然成為了那座巴別塔。
看球的大多是年輕人,可能剛走向社會,面對金錢和物慾的矛盾常不知所措。幸好,每每想到那個倔強的老頭,勢單力薄卻又不屈服地堅持著理想,縱然前路渺茫,縱然遍體鱗傷,縱然甚至有時會遭到最親近人的倒戈。不免想到那次做客老特拉福德時被罰上看臺的他,陣風吹起,胸前安靜矗立著的鮮紅領帶上沒有褶皺,他站得筆直,緘默的背影身後,是山呼海嘯般的冷嘲熱諷——宛如這幾年間因無冠而被人詬病的縮影,可他卻頭也不會回,像被風浪拍擊的燈塔,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在給誰指引著方向。
即使最終無法如願以一座沉甸甸的冠軍獎盃告別,也並不影響他成為一個值得後輩景仰的偉人。他開創了一個時代,或許尚不足以用「王朝」形容,卻飽含著赤誠與熱血。用他自己於2011年接受《隊報》採訪時的話來說:「我在想,回溯到1996年,可能有一個10歲的小男孩跟著他爸爸第一次來看我們的比賽,他現在該25歲了,而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位阿森納主帥。這讓我覺得,我不僅僅是這支球隊的主教練,更是這整整一代人的阿爾塞納-溫格」。
名為Arsene,就註定了你將是Arsenal的傳奇。
寒夜常夢見,你鶴髮童顏。若是結局已註定是曲終人散,那麼,請允許我們向你好好地道別。
畢竟,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自你之後,恐怕再無能堅守二十二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