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4年,武漢城管與河南攤販王天成一家打了一場拉鋸戰,一邊是有著空前決心的執法者,一邊是被稱為最牛攤販釘子戶的70歲老人,雙方上演了諸多超過想像的交鋒。這場拉鋸戰被導演陳為軍拍成了紀錄電影《城市夢》,正在院線上映,中國社會最現實的問題之一——騰退小商販出現在大銀幕。影片以城管幫王家尋找其他場地,後者搬離結束,但這不是王天成一家城市生存故事的終局。
王天成老了,馱著背,個子像縮水一樣小了一截。再也背不動大包衣物,還總是忘事。就在五年前,影片裡70歲的他精神矍鑠,腰杆筆挺,還有一身精壯肌肉。在和城管的鬥爭中衝在最前面,氣勢甚至蓋過對方。
雙方「交戰」地點位於武漢洪山區魯磨路,王天成佔據前任城管局長給予的廢棄報刊亭,在繁華路口闢出二三十平米的地攤,和老婆賣衣服皮帶,兒子王兆陽和兒媳賣水果。2014年,當地城管用史無前例的決心,準備拔掉這個最牛擺攤「釘子戶」。
面對城管,在此地經營十四年的王天成絲毫不退卻,他撕掉執法單,掌摑城管隊長,宣讀憲法支持殘障人士的條款,最激動時躺在馬路中央抗議。
當地城管都稱呼王天成為「王爹爹」,面對這個最頭疼的對手,他們亦計謀頻出,有人臥底成培訓機構老師統計王家每日營收,最後出動一大巴車的隊員,手持防爆盾圍住王天成,才成功測量攤位面積,下達執法通知書。
這些場面都被鏡頭捕捉,呈現於紀錄片《城市夢》。這也是紀錄片導演陳為軍的收官之作,陳為軍的作品多聚焦家鄉武漢,有《請給我投票》《生門》等代表作,而拍攝《城市夢》時,正是中國舊城拆遷最激烈的時候。
爭執背後是城市夢帶來的衝突。來自河南農村的王天成一家渴望成為城裡人。影片有一幕,為辦理貧困證明,兒媳婦回到鎮平老家,站在滿院子齊人高的雜草裡,背靠著已經開裂的老屋說,「就算撿垃圾,也要在武漢生活下去。」 而城管們的職責則指向一個更宏大的夢想,正如城管隊長在鏡頭裡反覆念叨的,「城市要發展,武漢要成為大城市。」
和大多數影片一樣,《城市夢》也有一個算得上「圓滿」的結尾,城管幫助協調了其他場地,王天成一家妥協搬離,至今依舊留在武漢以賣水果為生。
2020年,影片在拍攝結束四年後終於上映,這個河南家庭也變了模樣。王天成老了,妻子因癌症去世,孫女上了大學。守衛家庭的人換成了他的兒子,年輕時就斷了右手現年43歲的王兆陽。不變的是,他們融入城市的夢想依舊在繼續。
王兆陽講述了一家人在武漢20年間的生存故事。以下是他的口述:
老弱病殘佔全了
我們以前沒去過電影院,一張票幾十塊錢,總覺得花那麼多有點划不來。電影(《城市夢》)上映後,城管邀請我和丫頭去看了首映,後來找劇組要了兩張票,丫頭陪著老爺子去看。老婆沒去,她看著店,也不會再買票去電影院,就等著啥時候電腦上可以看吧。
電影院裡大家鴉雀無聲,沒有交頭接耳,和小時候在農村露天廣場看電影很不一樣。電影還是比較抓住人心的,有些東西順序顛倒,好像更緊張了,比如城管和我們兩方面好像在鬥爭,但對我們來說,當時只覺得一直頂著壓力,不知道前路怎麼走,不知道城管會怎麼安排,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弄,沒有想怎麼樣對付城管,但大體上就那麼回事兒。我看網上很多評論說,是不是刻意演出來的,我也沒去反駁,但就是真的事。
我們家真的很典型,老弱病殘佔全了。我媽是癌症晚期,大概06年檢查出來的,子宮肌瘤惡性,一開始做放療,每次都是上千塊,後來就吃中藥。我學過點中醫,自己開方子,像紅參沒少吃,也不敢吃太好,當時三七特別貴,就買來打成粉,放一點點。那些年吃的中藥得有一卡車。
我是77年出生的,殘疾人,1998年在深圳一個臺資企業打工,衝壓車床碾掉了右手。之前在日本企業,都有紅外線防護,這家臺資企業沒有。官司從春天打到秋天,從勞動所打到勞動局,從初級法院打到中級法院,電話卡都整整一沓,最後公司賠了四五萬,當時還上了報紙。
回到河南老家,用這筆錢結了婚,然後買了輛農用拖拉機,3000多塊錢,加上車棚啥的,一共四五千塊,又買了農具,花的也差不多。家裡有四畝多的地,就想著種種地,維持一下生活吧。
後來不種地了,主要因為那時候對農民不像現在那麼好,村裡面亂收費,除了農業稅,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老百姓承受不了,我們家沒交,就把家裡的一些東西像鐘錶就給抬走了。老頭(王天成)一氣之下就不在家了。
一開始去了漢陽,我媽有親戚生意做很大,說要給筆安家費,但後來也沒給。然後就到了武昌,有親戚在擺攤,就問能不能生存,他們說吃碗飯沒問題,就來了。過了兩三個月我和老婆也跟來了,那時候丫頭還是抱著過來的,只有幾個月大。
老爺子有腦梗,容易激動,脾氣暴,說實話我們也怕他。但他也是保護家人,保護我們,就為了守住這個地盤。老爺子身世比較可憐,家庭也單薄,我爺爺因為饑荒死的早,大伯和兩個姑姑長大都去了外面,家裡就老爺子一個人,完了之後被欺負,他一直和人鬥爭,就形成了這樣的性格。
我們家成分不太好,沒分到房子,始終都是饑寒交迫的狀態。改革開放以後,老頭經營這,經營那,才逐步走向溫飽,蓋了三間房子。
但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回去也沒什麼好做的事,屋子前後都裂了縫,下雨頂上還會漏雨。有時候我回去辦個證啥的,都是在旅館裡住,一天也就二三十塊錢。
所以影片裡呈現的壓力,和現實壓力比差遠了。以前也去工地打過工,沒掙到錢,就這個攤位能掙錢,沒這個攤位,一家人吃喝開銷從哪來?在城市裡生活什麼都要錢,那時候房租不貴,但也要四五百,孩子上學,老人治病,都要花錢。(撤掉攤位)那時候壓力真的太大了,飯也吃不下,想釋放,想喝點酒,我也不敢喝,身體不好,那段時間噁心、嘔吐、便血,我老婆她耳朵聽不到了。就感覺到了人活得太累太累了。
你個老百姓,也不能不知進退
剛到武漢的時候,我們還不在魯磨路,在對面馬路一條小巷子,華中科技大學西三門那。那條街很紅火,都是擺攤的,搭個棚子,叫墮落街,大學生起的名字,主要賣吃的多,燒烤什麼的,大學生喜歡吃。
我們也是像無頭蒼蠅一樣,沒有什麼想法,沒有具體的項目和計劃,什麼都賣,賣過小百貨,賣過鞋、襪子,還有小收音機這種小電器。吃的也賣過,我賣過兩天煎餅,一隻手不方便,全靠老婆沒法弄,賺不到什麼錢,就又改回來了。
現在想想,真的耽誤了那麼十多年,沒對路子,主要沒想到社會變革這麼快。最早的時候,賣百貨,拖鞋涼鞋還有人買,後來沒人到地攤買這些了。充電器、收音機、錄音機、磁帶也做不下去了,一年兩年之內,這些東西突然就賣不動了。
後來那一塊拆遷,幾個村子都拆掉了,這條街自然也是要全部清理乾淨,不光是我們,那些有門店的也全完蛋了。出來以後,反正大家都各找各的門路,想辦法擺攤,我們就跑到魯磨路大路邊了。
當時區城管局長照顧,(城管局長)說在家實在過不下去了,給老頭弄個廢棄報亭吧。老頭賣衣服皮帶,我們最開始在那邊也不是賣水果,賣點金魚、鮮花,一天賣幾十塊錢,賣到100多塊錢都很高興,就維持生活。
開始賣水果也有故事,那年夏天,天熱,我到對面門店水果攤買了個西瓜,賣西瓜說是10斤,那時候還不太貴,花了10來塊錢,回來放在秤上一看,7斤多,連8斤都沒有。開玩笑呢,差這麼多,老頭脾氣能饒了他,直接找去了,結果人家還理直氣壯,說賣水果的都是不足秤,你想足秤,自己到水果行裡面批發去。
第二天我一生氣,說乾脆這樣,咱們把這個當作機遇,反正金魚、鮮花也沒什麼生意,乾脆不搞了,咱們也賣水果。找到原來賣過水果的老鄉,一起去行裡面進貨,你們不是差秤嗎,老子不差秤,該多少就多少。我手寫塊牌子——「少一兩賠一斤」,到現在牌子還一直帶在身邊。
一開始生意就比較差,比如說香蕉,我2塊進來的,必須要賣到2塊5才行,但是其他差秤的店就賣2塊。
但賣了一年吧,口碑就出來了,大家才知道同樣花10塊錢,單價高的反而買得多。這樣就有矛盾了,那條街有四五家賣水果的,我動了人家的奶酪,他們聯合起來告我佔道,後來我知道,告我的材料有一大堆。其實他們也佔道,就因為我賣得實惠,把我當成了眼中釘。
這還問題不大,後來關鍵是路口要修珠寶大樓,上面賣珠寶,底下是超市,跟我們挨得很近,我們影響到市容市貌了,那時候城管管理也很嚴格了,就可能下定決心拿掉我們家。
電影裡面,城管裝作培訓機構的老師發傳單,統計我們家的收入。那時我們平均一天大概賣1000多塊錢,可能賺個150到200。一盒香蕉最多就賺5塊錢10塊錢,一天賣兩三盒。一盒香蕉20多斤,壞果損失個兩三斤肯定得有,有的人就買幾個,2塊3毛,那3毛我不收,相當於不掙錢。而且像香蕉,第二天1塊錢1斤你也得賣,5毛錢也得賣,不賣自己吃的完嗎?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電影裡我就去和城管局長談判了,老頭子沒去,他那時候精神已經走到崩潰邊緣。我還比較理性,就想辦法爭取到最好的結果。
後來城管給的條件,比當初我想的結果還要好,他們幫找了好幾個地方,包括現在我們在的這個民族大道荷蘭風情園的崗亭,還給了三米乘以四米的棚子,這真的想不到,全國這樣的也不會太多吧。
換了新環境,人脈顧客各方面都沒了,心裡肯定有所牴觸,但畢竟國家給了這麼大的善意,讓了最大的一步,你個老百姓,也不能不知進退不是。
她是不可能回到農村的
從魯磨路搬走後,又出了幾回事,真的可以說是危機重重。
我剛搬來這,焊鐵架子,就扎了腿,差點要命,離大動脈只有一毫米,花了一兩萬塊錢。然後16年,老太太(王天成妻子)不行了,那會兒很痛苦,醫生用了蛋白粉還有胺基酸什麼的,又花了大幾萬,後來農合(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保險)返還來一兩萬塊錢。
喪事是回家辦的,要是我們在農村,像我奶奶死之前十幾年棺材就備好了,現在要新買,老頭子親自到棺材行裡面去挑,花了7000塊錢。老頭子那時候哭的死去活來的。這幾年他老得很快,年齡也到了,瘦了,駝背了,個子也小了,健忘很厲害,一個人做不了事情了。
那時候老頭在另外一個地方擺攤,我說你過來吧,就把城管給的崗亭給了他,隨便賣點甘蔗什麼,也有個住的地方。但他脾氣不好,我們跟他沒法待一塊,老挨批,就在湖北開放職業學院後門租了門店,轉讓費是4萬,月租倒不貴,三四千塊一個月。
那個地方一開始還行,雖然沒有社區,但有個學校,還挨著美食街,而且我考察過的,方圓一兩裡地都沒有水果店。但是運氣特別不好,做了兩個月生意,就來了一家水果大賣場,面積是我的三四倍,還找了幾個人喊喇叭,搞什麼會員之類,小店哪搞得過他們?
但是他們也倒黴,搬來沒多長時間,小吃城拆遷了,基本上一大半人都沒了。還有一點生意能維持下去,是因為有個幾千人的宿舍,學生雖然買的少,但也架不住人多。結果,去年底學校搬遷到郊區了。
那時候是不賺錢,但我想耗死他們,他大門店虧的多,我小門店虧的少,結果今年就碰到了疫情,大家同歸於盡了。
疫情爆發前,大年二十幾,我們正好回了老家,丈母娘生病去看望。我們平常過年也不回家,就在武漢休息一陣,一年到頭沒個休息,過年再不休息,人活著有啥意思。後來形勢嚴峻了,老頭子也去坐火車,火車票便宜,只要五六十塊錢。他上午就去火車站等,結果下午就封城,火車站再不讓進了,他在火車站裡面坐著倒也沒人管,晚上坐火車順利回來了。
本來老頭想走走親戚,結果直接就封在家裡了。一開始隔離了14天,到了時間,又隔離14天。後面一周可以出門買趟東西。農村裡東西便宜,10塊錢能買五個白菜,在武漢可能一個都買不到。
女兒開學,要上網課,從村衛生站拉了網線過來。我說要不給人家錢吧,他們說不用,之後再送點東西吧。誰也沒想到這回疫情這麼厲害,所有武漢人都低估了。
損失太大了,之前租的門店做不成了,沒人了,轉讓費4萬塊全賠進去,還有去年底充的1600塊電費,也相當於打了水漂。我們是5月份回的武漢。租的一室戶,每個月1250塊,房東免了一個月房租,又補交了後幾個月的。那時候好多跑路的,我看有房東半夜堵人的,不讓房客搬走。
老頭說,你們給我租個房子,(你們)還搬回來(崗亭)。就給他租了個平房單間,一個月700塊,他搬走了。
現在這裡和魯磨路肯定沒法比,那地方有兩個大學,還有很多國企。石榴一上,很多退休教授就來買,他們很注意養生,說石榴對腦血栓、心血管有好處。所以我說,我在武漢也見證了武漢人從吃得飽到吃得好。
但現在這裡,石榴就賣不動。附近有個社區,懶得去超市就來我這,主要是晚上生意好,對面有學校公寓,有老師學生來公園跑步,累了買瓶水,買點水果,買一牙西瓜這樣。
以前在魯磨路,一天賣兩三盒香蕉,現在也就一盒,有時候一盒也賣不完,拿貨就拿青一點的。每天早上三四點進貨,不像人家大超市,一下子買個十箱,要和他們磨價格,回到店裡就8點多了,再擺貨,白天有空就躺椅睡一會兒,晚上大概11點多收攤。
大概6月底才開始重新做生意,7月份不行,一天就賣300、500塊,不夠(水果壞掉)浪費的,虧了三千多。8月份好一些,我估摸著不賺錢也不虧錢吧。
我覺得疫情影響可能得持續一兩年吧。大部分人都有房貸,半年都沒有收入,得緊著交房貸,在吃的方面自然就縮減。以前一個禮拜買個兩回三回,現在半個月吃一回。還買的少,過去買一個瓜,有時候兩個瓜三個瓜,還讓我送過去,現在一個瓜我分成4份,還有人嫌大,「老闆能不能再切一點?」 再切我怎麼賣啊。
我估計下半年學生開學,生意會恢復快一些,老百姓再怎麼緊迫,學生的錢他總是還要給的。
我女兒現在每個禮拜給她兩百塊錢。她自己也在奶茶店打工,因為疫情也排不滿班,一個月去10多天,一天五六個小時,一小時20多塊錢,已經是最高的了,來回地鐵還要8塊錢。
她大二了。正好趕上政策,外地人也能在武漢中考和高考。中考考上了普高,但是路太遠,怕不安全,沒讓她去,念了中專。開家長會老師也說,沒考進重點高中,進中專也不錯。現在進了大專,學的電信。也不錯吧,我看很多碩士畢業生在送外賣,這上的是啥學?
現在生活基本上沒什麼壓力。老太太也算壽終正寢,老頭養老也比較安靜,也沒生大病。我們倆也沒什麼大病,有個經濟生活來源,這就很幸福很好。
落戶、買房什麼,現在還沒考慮。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女兒培養出來,下學期又要交七千多塊學費了。讀中專時候,怕她談戀愛,現在怕她不談。20歲了,在農村裡都抱娃了。最好是25歲以前能結婚,但丫頭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也只能旁敲側擊說說。
要是能嫁到城裡當然最好,但也看她自己吧。不過我看她是不可能回到農村的,她從小在武漢長大,挺喜歡武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