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由商務印書館、草鷺文化聯合舉辦的「歐美獵書客們的那些事」暨「小書蟲系列」新書發布會在番禺路幸福集薈書店舉行。會上,公布了「小書蟲系列」第一輯的五本新書:《紀德讀書日記》《書林釣客》《倫敦獵書客》《書海歷險記》《獵書人的假日》,五本書的譯者劉錚、虞順祥、於睿寅、鄭詩亮、顧真也分別分享了他們翻譯新書的夙緣與收穫。以下為活動實錄。
活動現場
主持人:劉錚老師筆名喬納森,在報社工作,被大家譽為「書評人中的書評人」,著有《始有集》《既有集》,編有《日本讀書論》。虞順祥老師是西方書志學愛好者,文章散見於《澎湃新聞·上海書評》《文匯報·筆會》。於睿寅老師是譯者、體育專欄作者,譯有《黃昏的故事:狄更斯短篇小說選》和《噩耗》等。顧真老師是編輯、譯者,譯有《書店日記》《小夜曲》《長眠不醒》等作品。鄭詩亮老師是《上海書評》執行主編,採寫有《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訪談錄》,編有《殊方未遠:古代中國的疆域、民族與認同》。
《書海歷險記》的原作者是安德魯·朗,他將獵書比作垂釣,想問鄭老師,在您看來,安德魯·朗的獵書究竟是怎麼樣的?
鄭詩亮:《書海歷險記》是我的第一本譯作。黃國彬、金聖華兩位編過一本探討翻譯的小冊子,叫「因難見巧」,大意是說,翻譯時經常會遇到各種煩難的問題,恰恰是對這些問題的處理,能夠將翻譯技巧體現出來。而我譯安德魯·朗可以說是「因難見趣」,或者反過來說,是「因趣見難」。為什麼?因為朗是一位極其博學的人,翻譯他的文章就好比參加一場障礙賽,時時處處會遇到各類需要查考的人名、書名、引文與掌故。我一面譯,一面查,加了很多譯註。這自然是很痛苦的,可是一旦順利解決了某個問題,又會感到特別痛快。整個翻譯就是「痛苦」和「痛快」交替出現的過程。這裡要特別感謝商務印書館的朱健與草鷺文化的董熙良兩位編輯,他們幫我糾正了不少譯註裡的錯誤,例如人物的生卒年,又如一些頭銜、稱呼。
那麼,這些譯註都涉及哪些內容呢?有古希臘羅馬文學,這自然是當時受過良好的古典教育的文人學者的拿手好戲,古希臘文、拉丁文都是信手拈來的;有法國文學,朗對法國文學不說推崇備至,至少也是喜愛有加,尤其是對法國的書籍裝幀藝術和法國出版的「書之書」——也就是書話集;而對英國文學,朗的涉獵範圍當然就更廣了。就我的印象所及,跟朗同時代的詩人、小說家,有點名氣的,他大多都提及或引用了。我這次是從朗的《藏書譚》(
The Library)、《書與書人》(
Books and Bookmen)與《書海歷險記》(
Adventures Among Books)三本文集中選譯了部分文章,這三本書整體上涉及的內容極為廣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那些容易遭到文人雅士鄙夷的通俗文學,朗也有深入關注。比方說,他特別喜歡一個叫馬裡亞特的英國作家寫的航海小說,這些作品今天絕大多數讀者是不知道了,即便在當時,朗的許多同道恐怕也未必瞧得上這種面向大眾的通俗文學。
前面主持人也介紹了,朗把獵書比作垂釣,他之所以這樣來打比方,是因為他本身就熱愛釣魚。拿垂釣來比喻獵書,倒還在其次。我舉一個例子。朗給一本英國文學名著寫過一篇極為出色的導讀,就是艾薩克·沃爾頓的《釣客清話》,也有人譯成《垂釣全書》的。繆老師在他譯的《釣客清話》前,放了一篇朗寫的非常全面、深入的導讀,各位讀者如果有興趣,不妨去讀一下。在這篇導讀裡,朗首先詳盡地介紹了作者沃爾頓的生平,包括他交往的朋友、遊歷的地方、收藏的書籍,然後對《釣客清話》的版本演變做了清晰的梳理。接下來就好玩了,朗開始正兒八經地點評沃爾頓筆下關於垂釣的各種知識。他的態度是什麼呢?我引用一句話,「說鮭魚的習性,沃爾頓幾乎開口即錯」。大家不妨想像一下,這就好比王世襄先生或者汪曾祺先生給美食書籍寫序,寫著寫著,忍不住老饕脾氣發作,開始點評,這裡講的燜蔥的做法是有問題的、那裡說的煮乾絲的做法不對。這就是朗的導讀給我的感覺。
《釣客清話》
朗雖然極其博學,卻一點也不迂腐、沉悶,而是很有幽默感的。這也是翻譯他的文章難而有趣的地方。他不是那種埋頭吭哧吭哧讀書,卻不懂得如何表達的兩腳書櫥。不妨開句玩笑,朗可謂「愛憎分明鬥志強」。對他尊敬、仰慕的人,他是極盡推崇之能事,一點也不吝惜讚美之辭;對他厭惡、鄙夷的人,他也絲毫不加掩飾,而是會「花式」諷刺、瘋狂吐槽;對友人則時不時會調侃一下,開幾句玩笑。舉一個例子:對蘇格蘭的大作家沃爾特·司各特,朗是非常喜愛、崇敬的,因為朗也是蘇格蘭人,司各特說起來是他的「鄉先賢」了。在這一點上,深受朗影響的周作人也是如此。周作人就很留意鄉邦文獻,搜集他的同鄉前輩文人的著作,例如範寅的《越諺》。朗提到,一部法國傳奇之中曾有一個小男孩說司各特「驚人的愚蠢」,朗憤憤不平地說,這個小男孩簡直「可惡至極」,好在他得到了應有的下場。我沒有讀過這本書,不知道這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估計不是害病死了,就是被人殺了。最好玩的是,朗為了捧司各特,甚至不惜去黑與他同時代的其他作家,按照現在飯圈的流行說法,該叫「拉踩」了。他最喜歡的司各特小說是《艾凡赫》,也就是林紓譯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他說書中的阿什貝爾比武大會寫得太精彩了,簡直無與倫比,相形之下,我們熟悉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柯南·道爾「也曾勇敢地試寫過比武的場景,但效果就好比《艾凡赫》中的醫院騎士拉爾夫,不堪一擊」。朗比柯南·道爾年長15歲左右,曾經在寫作上鼓勵過柯南·道爾,又同為蘇格蘭人,所以朗就順口調侃了一句小老弟。我譯到這裡的時候,不禁笑出了聲。這就是朗的幽默所在。
在翻譯的過程當中,最難的是將朗諷刺、影射的「今典」譯出來。我翻譯朗,古典盡可以去搜Google、查Wiki,去翻各種各樣的詞典、百科全書和作家、詩人文集,但是當時的人物與時事,那就麻煩大了。我這次譯了一篇《書人的煉獄》,特別好玩,我很懷疑裡面提到的種種人物表現都是影射朗認識的那些文化圈的朋友,就像《圍城》一樣,可惜我沒有來得及細細查考。這裡就談一個例子。這篇文章的開頭,朗提到了一個叫作喬治·斯蒂文斯的莎士比亞研究者,挖苦了他。為什麼挖苦他呢?因為這個人的人品非常差,說話非常尖酸刻薄,不僅經常故意捉弄自己的朋友,搞得天下人都知道,而且還會偽造古董誤導同行,也就是現在網上常見的「釣魚」。斯蒂文斯跟薩繆爾·詹森博士關係很好,有人對詹森說,斯蒂文斯這個人非常惡毒,活該被吊死,詹森還為他辯護來著,即便如此,詹森也承認斯蒂文斯這個人性格不好,喜歡招惹是非。所以我加了一段很長的注釋,專門去講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樣的事,以至於朗要這樣來諷刺他。
然後,還想再稍微補充一點,朗還有一個非常好玩的特點,就是他特別不喜歡被所謂的專業束縛住。我們今天說他是這個家、那個家,譬如人類學家、民俗學家等等,其實都有點像錢鍾書先生諷刺的「暴發戶造譜牒」或者「野孩子認祖宗」。在朗所處的十九世紀中晚期,各個專業學科都還在形成之中,朗並沒有這樣的意識,把自己算作什麼專家。他雖然一路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最後在牛津大學就讀,還寫了一本關於牛津大學的書,但他卻是非常厭惡學校裡面那種刻板的教學方式的。他曾經說過,他的性格非常散漫,註定無法成為一個深入某個專業領域的學者,只想按照興趣來隨意地讀書,這恰恰也讓他成為周作人所說的「多方面的文人」。我在書的後記裡提到一個網站,叫安德魯·朗小站,The Andrew Lang Site,裡面列出了一個非常長的目錄,把朗的各個著述的門類都列了出來,可以說是涉及文化領域的方方面面,其實他只是憑著興趣去做他想做且擅長做的事情。在專業壁壘日益森嚴的今天,我們可能欠缺了一點這樣的精神。
安德魯·朗
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的,是朗對童話故事的搜集與整理,因為他出了一套《彩色童話集》。這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題目,關注的人也相對較多,我今天就不多說了。總之,把這本《書海歷險記》譯出來確實是很難的,但是也給了我很大的樂趣。對我來說,整個翻譯過程,既是一場與一位非常博學、有趣的讀書人的心靈的深層次對話,也是一次對很多文學作品的大型補讀與重讀,比方說,我就把司各特和薩克雷的代表作大略過了一遍。這是一個很愉快的過程,希望各位讀者朋友能夠通過拙譯,多少領略到我這份心情。也請大家多多批評、指正。
主持人:安德魯·朗的書裡提到,談藏書就必須談法國,法國是繞不過去的,就像網球和擊劍必須使用法文術語一樣。我們看法國人紀德的日記,從中其實沒有體會出很多文雅的瀟灑,反而感覺到一種讀書帶來的焦灼,一種憤世嫉俗的狀態。不知道劉錚老師您怎麼看紀德身上的這股特質?
劉錚:我翻譯的是日記,從難度上講,沒有其他譯者翻譯的著作、文章那樣難。但是日記也有一個難點:它有時候記述得比較簡略,而且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有很多情境,外人不了解,那麼有些詞、有些句子,它有什麼微妙的意涵,有的時候可能把握不到位。那麼今天來的讀者或者是今後會讀《紀德讀書日記》的朋友,如果發現我哪裡理解有差錯,歡迎你們給我提出來。因為這本書,也是我第一次出版譯著。
這套叢書第一輯五本當中,只有一本是法國的,其他的都是來自英語世界,而且這本書,我想,它的性質跟另外四本的差異也比較大。另外四本是書話類的書,主要是講讀書帶來的樂趣,而這本日記裡則不止有樂趣。在紀德的日記裡,他記述讀書,跟他的生活結合得很緊密,他跟書的關係,超越了消遣、超越了吸收知識的實用層面。他有時候是想從書中尋求心靈的答案,如果大家很認真地讀這本書就會讀到。有一個時期,紀德已經是中年人了,他早年的時候對天主教有一種逆反的心理,所以他很排斥天主教,而到了中年的時候,他突然因為朋友的「改宗」——一個以前不信教的朋友信教了,他受朋友的觸動,有一段時間就發生了精神的危機、信仰的危機,這個時候紀德就開始關注《聖經》,他讀了很多遍《聖經》,而且他還讀英文版的《聖經》,想探索宗教給人的啟示。
所以看這本書的時候,就跟那種抱著單純的樂趣去讀書的感覺不一樣。有時,我自己也為他的真誠所觸動。紀德這個作家,他寫出來的小說也是這樣的,他對事物不是抱著一個玩賞的態度。你看他寫的很多小說,比如說《窄門》或是《偽幣製造者》,這些小說裡面都帶著精神的痛苦。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所以這本書裡有神經繃緊的時刻,有心靈焦灼的時刻,這是這本書和其他書的差別所在。
不過,紀德這個人,並不是一個單向度的人,他並不只有嚴肅的這一面。他對書也是非常喜歡的,比如說,他參加過一些巴黎的拍賣會,而且是跟當時有名的歷史學家一起參拍,他競爭對手裡還有法國著名的律師。他在日記裡都寫到了,這次拍賣會很令他懊惱,因為拍品又被別人給包圓了。他看中的書基本沒得到,覺得很遺憾。紀德的閱讀很廣泛,英文、德文都看,他就說,有很多英文書,已經很不容易在法國買到了,結果在拍賣會看到,又都被別人搶去了。他會提到很多這類有趣的事情。
這個日記裡面關於書的記述是有許多層次、許多側面的,不光對具體的書有所點評,也很能體現書在自己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講了不少關於書的有趣的事情。只要跟書有點關係的,我都儘量把它選進來了。比如四十多歲的時候,紀德還在學英文,他就請了一個英文老師,他跟這個老師說「我讀了彌爾頓的史詩」,英文老師不相信。紀德在日記裡就憤憤然地說,他的老師居然不相信,他的英文已經好到可以讀彌爾頓了。
在他的生活中,讀書也扮演著很日常的角色。讀書,是在一個個日常的情景裡發生的,它不是一個什麼很特殊的事兒。我現在就讀一段,大家可以看到讀書如何進入他的生活。這是1914年的一天,他說:
昨天午後,欲集中心思整理旅行筆記而未能,對著它們沉思默想,委實毫無樂趣可言,於是我又走下山谷。坐在河岸邊,朗讀《呼嘯山莊》。迪蒙家的孩子們遠遠地瞧見我,跑過來在我對面圍了一圈。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好,努力讓自己相信,他們湊過來不全是為了我走時給他們每個人的那個蘇。如果被貧困侵蝕得少一些,他們的臉蛋本來會是漂亮的。他們的小手看上去就像老人的。甚至他們脖子上的皮膚也皺得像老鷹脖子了。那個女孩和最小的弟弟,頭髮上滿是蝨子。他們身披破片,鶉衣百結。而他們總是在笑,不過那笑容似乎一年比一年更悲哀一點,抑或只是我一年比一年更被他們的神情所觸動?這一段就是講他在鄉村的生活,你說這生活跟《呼嘯山莊》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也許沒有太緊密的關係。可是我想,我們大家讀書,不都是在某一個心境下,在某一個環境中,也在跟不同的人的交往中讀嗎?所以我覺得這些情境對我們的閱讀,也會有所浸染。《紀德讀書日記》對讀者也許能起到這麼一個作用:它把讀書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我覺得特別珍貴的一點。
我最近收拾我以前的藏書,發現我很早之前買過一本《紀德日記》英譯本的第二卷。這本書還有點來頭,上面蓋了一個章,上面有「宋淇先生遺贈」字樣,簡體字的一個章。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宋淇先生把他的藏書捐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北外?那是我還在北京的時候買的,有二十多年了。後來我沒怎麼看這個書。我讀過很多紀德的傳記,紀德這個人「認真生活」的特徵,始終在我心裏面有一個烙印。所以在「小書蟲」叢書籌備階段,主編大人向我詢問的時候,我就提出了這麼一個主意——選譯紀德日記,也可以說是「如有夙緣」罷。
劉錚在為讀者籤名
主持人:於睿寅老師譯的《倫敦獵書客》介紹了倫敦當地的獵書勝地和拍賣的情形。想問一下於老師,這些獵書勝地,還有這些競價人,給您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於睿寅:之前詩亮和劉錚老師介紹的兩本,一本是安德魯·朗這種能展現他知識的龐雜、博學的,一本是紀德這種更多帶有濃重個人色彩的讀書體驗。但是威廉·羅伯茨這本《倫敦獵書客》甚至很難找到第一人稱的敘述,這與他的本職工作相關,他長期在倫敦的《泰晤士報》做記者,主要從事藝術方面,特別是藝術品的拍賣銷售的報導。所以說,一方面,他的記者身份讓他寫作相對更冷靜客觀,能夠全面、細緻地去描摹當時的社會氛圍;另一方面,他很少寫到自己作為一個藏書人、獵書人的生活,更多是作為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去看待藏書圈的各種生態。
這本書除了談到大牌藏書家、收藏家、書商、書店,還會關注一些當時倫敦藏書圈的邊緣生態。第三章是《竊書者、借書者與競價者》,我想,但凡有藏書經歷的人,或者說圖書買賣經歷的人,應該都遇到過這三種角色。像竊書者這種世俗意義上比較討厭、容易遭到譴責的人,羅伯茨反而友善、幽默地描摹他們在書店裡的一舉一動。書中可以看到非常鮮活的插圖:當時的竊書者的衣服是特別縫製的,便於不動聲色地把手伸出來,直接把書藏到口袋裡。在羅伯茨的敘述中,竊書者是一個非常可愛的群體,尤其是那些偷書不是為了出售的人,他可能真的是因為各種不方便的理由無法獲取心愛的書,於是動腦筋去把他人所愛佔為己有。比竊書者更可惡的是借書者,當然,羅伯茨著重寫的主要是那些借書不還的人——相信各位在自己的藏書生活裡都碰到過這樣的人,尤其是那些名氣大到讓人不好意思問他討還的人。羅伯茨對那些大牌的、借書不還的人的揶揄是比較狠的,像查爾斯·蘭姆跟柯勒律治。在羅伯茨筆下,蘭姆是一個相當友善的人,柯勒律治有時候找他借書,還回來的時候塗塗改改做了很多標記,蘭姆也不會說什麼。有時候,一些大牌作家派手下的小弟到蘭姆家裡來借書,遇上蘭姆不在家,會從蘭姆的助手或家人手裡把書直接順走。在羅伯茨看來,這是一種不可容忍的行為,但是蘭姆的脾氣很好,默默忍受了這些事情。出人意料的是,那本柯勒律治從蘭姆手裡借走,做了很多批註的書,過了幾十年之後,在競拍的時候還增值了,賣出了一個好價錢。這是借書人之間一次比較有趣的互動。
羅伯茨帶著輕微惡意批判的,是那幫為書採取非常極端的行為,甚至迷失了自我或者剝奪別人生命的人。我不知道「小書蟲系列」其他幾本書有沒有出現過命案,《倫敦獵書客》裡是出現過的。在書的序言中,羅伯茨就提到了一個西班牙的僧侶,也是一個書商,叫唐·文森特,為了一本心儀的書去縱過火。案子很快就破了,在法庭上,法官直接問他:「你就是為這本書才殺人的嗎?」一般人這個時候可能會認罪伏法,求得輕判,這個文森特不顧辯護律師的勸阻,在庭上直接咆哮:「對,就是為了書!書是上帝給我的榮耀!」這就是羅伯茨筆下非常極端的藏書人。
還可以講一點。羅伯茨在書中提到了一個組織,由當時的一幫風雅文人組成的羅克斯伯勒俱樂部。他對這個組織有一個非常滑稽的描寫,譬如,這個俱樂部的主席活動的時候,每次都會說出這樣一套祝酒詞:首先,強調這是全世界藏書癖的共同事業,然後連著十行,都是祝福當時著名的藏書人、印刷商和書商永垂不朽。羅伯茨用非常滑稽的筆觸描寫了這個俱樂部很有儀式感的分享會。這幫比較極端的藏書癖,在一些媒體報導中的形象也不太正面,羅伯茨也援引了倫敦報紙對這個俱樂部的評論,比如,一篇評論就說,「藏書癖是時下各類裝腔作勢之風中最荒唐的一類」,「最近在愛丁堡一處叫羅克斯伯勒的組織裡,又展現出其流毒之甚」,然後用惡毒的筆調,去描述這幫衣食無憂、出身高貴的人對某本小冊子產生的近乎宗教的崇拜。這是當時的一些報紙所不能理解的。
羅伯茨還在書裡提到,狄更斯早年出過一本《鄉村豔妓》,收藏這本書的藏書家非常稀少。但是,機緣巧合,某個印廠搬遷還是修整的過程中,有兩個愛書的印刷工人發現倉庫裡有一大堆還沒有裁開的《鄉村豔妓》之前印製的稿紙,沒來得及做成書。這兩個人誤打誤撞地獲得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所以,在羅伯茨的這本書裡,你可以看到很多作家的名聲、地位從低走高的過程之中,他們的作品怎麼從無人問津一變而成藏書家架上的無價之寶。他也舉了一個例子,像彌爾頓《失樂園》剛出版的時候,英國鄉間的圖書拍賣會上那些成捆論斤賣的書裡,就塞了幾本可能是第一版的《失樂園》,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後悔自己當時沒有買下來。
我譯的這本書所選的四章,都在描摹藏書界的生態,各有特色。我把他的序言譯成《書痴面面觀》,這一部分聚焦於他對藏書人的流派、動因以及獲取書籍的手段的分析。第二部分是描摹大概跨了兩個世紀的藏書家風格的流變,原先的英文標題叫
From the Old to the New,從老一輩藏書家到新一輩藏書家,我把這一節譯成了《舊書煥新生》,因為這本書主要成書於今年年初疫情期間,大家對生活本身的意義有了更多思考,我自己也希望能夠通過這樣一個具有朝氣的標題,寄託自己投入的心血。最後一部分,我前面已經講到很多了,就是對藏書界的邊緣人——竊書者、借書者和競價者——的關注。每個行業可能都有一些你覺得不應該存在的角色和生態,其實它們長期存在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去觀察每一個生態圈,難免給有些生態貼上正面標籤,有些貼上負面標籤,最後跳出這個語境去看,會發現大家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
「小書蟲系列」第一輯:《紀德讀書日記》《書林釣客》《倫敦獵書客》《書海歷險記》《獵書人的假日》
主持人:虞順祥老師是書志學方面的專家,收藏了巴頓·伍德·柯裡的《書林釣客》1931年的初版本,還是個籤名本。想問問虞老師,您作為一個藏書愛好者,對柯裡的藏書動機,他收藏的一系列的名家初版本,他的藏書之道、獵書之道,是怎麼看的?
虞順祥:巴頓·伍德·柯裡的這本《書林釣客》寫於上世紀紐約華爾街股市大蕭條以後,他是編輯、記者出身,對藏書有著狂熱的興趣,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他逐漸深入了解藏書的一些門道,他的熱情逐漸地冷淡了下來,這也是我選這本書來翻譯的原因之一。因為現在市面上很多書話類作品,無論是講國內的古籍善本,還是西方的珍本舊書,普遍都是去講書怎麼好、如何稀有、賣出多高價錢,作為一個對藏書感興趣的人,我卻對這些舊書商、古書商、收藏市場背後的故事非常感興趣。
《書林釣客》普通版書影
《書林釣客》限量版作者籤名頁
柯裡生活的時代是二十世紀的上半葉,從十九世紀末開始,西方的藏書活動逐漸步入一個黃金時期,這也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隨著工業革命的開展,很多人慢慢變成了中產階級,有了更多的資產去從事一些消遣活動,藏書就是消遣活動之一。一些珍本書籍,像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手稿,還有《古騰堡聖經》,都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拍出了非常高的價格。但是在這個階段以後,據我觀察,這些書的價格並沒有維持很長時間的高位,又開始逐步走下坡路了。
羅森巴哈就講過一句,一本書的價格,並不是說市場上別的書店賣多少錢,而是說你願意去為這本書支付的最高的價格。在市場機制的作用下,通過一些舊書商、拍賣行的運作,一本書很可能拍出很高的價格,但是,接下來這本書在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裡是不是能夠維持這個價格,這就取決於一些藏書家對它的狂熱程度。
所以,如果在座各位也喜歡藏書的話,我建議不要盲目地去參與,既要對文獻價值有一定了解,也要詳細打聽自己心儀的書籍在收藏市場中的整體行情,這也是柯裡談到的一個重點。
柯裡還提到了一些買書、淘書的技巧,比方說,如果你是藏書家,千萬不能把自己對某一本書的渴望過早表露在舊書商的面前。書裡就舉了一個例子,一位「獨狼」藏書家很喜歡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初版本,跑到各大舊書店去一一詢問,於是這些舊書商都知道他很想要這本書。過了沒多久,在著名作曲家傑羅姆·克恩的藏書拍賣會上就出現了這樣一本書,這位「獨狼」興衝衝去參拍,他並未意識到場內很多競拍者都認識他,於是不斷有人跟他抬價,這本書他沒拍到,但又不死心,找得主花了高價才買下來。沒想到,沒過多久,市面上就又出現了一部相同規格且品相更好的《傲慢與偏見》初版本,價格只有他當時成交價的三分之二。為了拍到這本書,這位「獨狼」花了很多冤枉錢。所以,如果你喜歡一本書的話,一定要沉住氣。
《傲慢與偏見》1813年原始硬板裝幀初版本書影
說到這裡,我想起韋力先生曾經提到,他去拍賣會就喜歡坐在最後一兩排,可以觀察到整個拍賣會上的動態,頗有點掌控全局的感覺。
書中有一章的標題是《何為初版本》,我們都知道,一本書的初版本必須符合書志學的幾個要點,但是有一些珍本書的相關資料由於一些原因並沒有能夠及時被那些從事書志學研究的學者獲取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會有新的版本要點出現,例如伊恩·弗萊明的007系列的初版本,直到現在正在倫敦蘇富比拍賣會上拍賣的一本書都有一個版本要點是以往所有書志學著作中尚未提及的,除非你對一本書有著極其迫切的需求,否則不要心急火燎去買下它。
藏書自然也需要獨具慧眼。柯裡在《為何藏書》一章中講到了他對康拉德作品的收藏。在他生活的時代,康拉德的作品在收藏市場上普遍不被人看好,但是他仍然堅持收藏了很多康拉德的籤名本、手稿,其中不少是從羅森巴哈博士手上高價購買的。事後他邀請朋友們到家裡來參觀,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戰利品」,沒想到他的好友——美國著名藏書家愛德華·紐頓,還有一個美國名作家布斯·塔金頓到他的藏書室看過之後,對這些康拉德作品的態度都很冷淡。但是柯裡並未因為身邊這些人的觀點而改變自己的想法。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康拉德作品的市場價在此之後逐漸在收藏市場上走高。如果各位有興趣藏書,這也是要留意的一點:純粹從收藏角度來說,有些書籍,有些作者,可能目前不是特別熱門,但是也不要因為周圍人的眼光而去改變自己的堅持。
最後我想談談我個人對藏書的一些看法:包括柯裡在內的很多藏書家都曾提到,收藏一本珍本,原始裝幀最佳,例如十八、十九世紀的書就必須是原始的硬板裝幀(original boards),二十世紀的那些現代文學作品就必須要有原始護封,並且護封的價格標籤必須保留,不能被裁剪掉,原始裝幀和重新裝幀、有護封和沒護封,兩者在收藏價值上相差懸殊。愛德華·紐頓有本書叫《搜書之道》(
This Book-Collecting Game),直譯是「藏書這個遊戲」,如果我們想要參與其中,當然要遵守遊戲規則,但是,我們也有質疑不合理規則的權利。比方說原始硬板裝幀這種裝幀形態與十八、十九世紀的英美社會形態有關,當時大部分書籍從印廠出來以後簡單裹個封皮就交給書店了。如果讀者有自己的個性化需求,再去找人裝幀,因為對當時的讀者來說一本書的價格並不便宜的,這並非每一個老百姓都能夠負擔得起,有財力的人或者貴族可以去專門的裝幀工坊,根據自己的需求做個性化的定製裝幀。有的老百姓可能攢了好長時間的一筆錢,也就只能買一本沒有任何裝幀的,有點像「毛坯本」一樣的,因此許多公眾圖書館應運而生,在此不再贅述。沒想到的是,一兩百年以後,這些沒有經過任何裝幀的、原始形態的珍本,反而能賣出很高的價錢,像一套原始硬板裝幀的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初版本可以賣到十幾萬英鎊,而書商的珍本圖錄中,有著原始護封、標價未裁的《皇家賭場》初版本至少三四萬英鎊,如果是關聯本甚至可以賣到八到十萬英鎊。
但是如果我們回到當時的那個環境去看,護封的標價被裁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再正常不過了,我送你一本書,因為是饋贈禮物,並不想讓你知道這本書的價值有多少,所以我會把這個標籤剪掉;有些舊書店收到一批舊的滯銷書,標籤上的價格並不是實際出售的價格,也會剪掉標籤,或在書上貼一張新的標籤。這些都是源於當時的社會環境,而現在的情況就變成了,任何書籍必須是原始裝幀,必須是護封完好,必須是標籤不裁,才有很高的收藏價值。這一點我實在不敢苟同。
柯裡的自用皮面燙金藏書票
主持人:在《獵書人的假日》中,顧真老師您最喜歡的段落是哪一段?和書店有關嗎?
顧真:嗯,跟書店有關,是他舅舅摩西的故事。在「小書蟲系列」中,我翻譯了《獵書人的假日》,此書作者的身份可能跟同系列的另外幾位作者不太一樣,因為他雖然寫過一些文章,但在社會上的影響力主要來源於這樣一個身份:他是一位超級大書商,是羅森巴哈公司的老闆。
這本書的草稿我是去年夏天翻譯的。開始翻譯這本書之前,《書店日記》剛交稿,所以我相當於連續翻了兩本書商的作品。當然,這兩位書商等級差很多,《書店日記》的作者每天苦哈哈搬書運書,去英國鄉下別墅裡從亡故者的家人手裡收書,自己經常弄得滿身灰塵和臭汗,背傷不斷。他是這樣一個生活狀態的書商。而羅森巴哈給人的感覺就完全是在運籌帷幄,作為當時世界上最厲害的書商,每次他一出手,都是斥巨資買下拍賣市場上最重磅的拍品。
《獵書人的假日》裡收錄的四篇文章是從他三本書裡面選出來的。事實上他真正的原創作品也就是這三本,剩下一本《早期美國童書》是他編的書目,當然此書也已經成為書志學的經典。三本書中,有兩本是書話,一本就叫《獵書人的假日》,另一本叫《書與競價者》(
Books and Bidders),還有一本是他早年創作的小說集,叫《無法出版的回憶錄》(
The Unpublishable Memoirs)。通過書裡的四篇文章,讀者應該可以大致看到一個大書商的成長軌跡:羅森巴哈是怎樣從一個普通猶太人家庭的孩子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書商的。
1927年初版的《書與競價者》
我剛才講到,在這本書裡面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段落是關於他舅舅的。羅森巴哈很幸運,他有一個開舊書店的舅舅,他從小就泡在那家舊書店裡,讀各種書,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人說這個舅舅是他杜撰出來的,但應該確有其人。羅森巴哈在文章裡寫過他舅舅的一個傳奇故事,說他當時用了一兩杯酒,就騙來了愛倫·坡的手稿。
舅舅過世後,羅森巴哈繼承了他藏書中的很大一部分,這就是他成為書商的開始。羅森巴哈在大學裡一路念到了博士,研究「伊莉莎白一世與詹姆斯一世時代英國文學」,這是他和大部分書商不太一樣的地方,也成為他日後從事舊書行業的一大優勢。一個書商要做到他這種程度,可能光有對書的熱情和一股子衝勁還不夠,真才實學是很重要的。羅森巴哈能夠讓一些很挑剔的賣家引為知己,原因就在於他具有高超的專業素養,可以同他們在一個水準上對話。
羅森巴哈
剛才說到書裡打動我的段落,我稍微念一下:
書店裡那些僻靜、蒙塵的角落是我所有童年回憶的中心,我可以隨心所欲偷聽大人講話,流連其間。店裡多了個到處亂翻故紙堆的小男孩,舅舅一開始是感到很煩的,可最後,拿給我看他從拍賣會和私人藏家那裡入手的珍稀版本成了他的一大樂事。又上了點年紀後,他變得有點怪異,明明我才沒幾歲,他卻非要把我當成愛書人和行家對待,引我為學識相當的同道,他雖活到了很大的歲數,卻始終擁有我見識過的最為出色的記憶力。他能夠不假思索地說出一本書出版於何時,出自哪位印刷商之手,是在哪裡覓得的,有哪些物理特徵,經歷過的所有流變,又是怎樣到了最終的歸宿。書裡第二篇文章叫《本該燒掉的信件》,作者的結論是:年輕時候寫過的情書最好不要保留,因為一個人後來一旦出了名,寫的情書會成為拍賣市場上別人的競價目標,淪為後世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他是帶著調侃的意味來寫這篇隨筆的。
後面兩篇比較短的文章選自他的小說集,一篇叫《無法出版的回憶錄》,一篇叫《婚姻的十五種樂趣》。為什麼選擇這兩篇?因為《無法出版的回憶錄》應該是他自己早年經歷的真實寫照。主人公是位年輕大學生,叫胡克,他在書店裡面看中一本書,但書卻被另外一個財力遠勝於他的人用粗野的手段給奪了去。胡克立志要走上另外一條道路,決定不再做一個「老實巴交」的愛書人,要成為一代藏書大家。他後來用了一些手腕把這本被人高價搶走的書給騙了回來。
最後一篇文章叫《婚姻的十五種樂趣》,我以前給《上海書評》寫過介紹的文章。主人公是位愛書人,他結了婚,在度過三年快樂的婚姻生活後逐漸迷上了買書,後來越陷越深,終於有一天,他妻子跟他說「no more books」,他則反唇相譏,說「no more wife」。他開始往家裡偷偷運書,藏在書架後面,心想反正妻子也發現不了。可有一天他敗露了,因為他出了很高的價格買了一本書,這本書就是《婚姻的十五種樂趣》。他在拍賣會上的豪購行為上了報紙,他妻子看到新聞徹底怒了,把他痛罵了一頓。他一生氣就把那本高價買下的書向他妻子砸了過去……讀了這篇故事,我對主人公買的那本書有點好奇,就上網搜了搜,確有其書,是一部中世紀的法國諷刺文學作品。雖然名字叫《婚姻的十五種樂趣》,其實這本書是勸讀者不要結婚的。
總結一下,羅森巴哈有幾個特點:第一,他堅信自己的書是最好的,而且能夠用自己的信念來說服你,讓你也相信,這是一種強悍的能力;第二,他的熱情同他的學問是成正比的,所以他可以成為一位頂級書商;第三,他形成了自己的「磁場」,可以把好書「吸」過去,他做出品牌後,人家只要看到一本書,就會說,拿給羅森巴哈博士看一看,只有他才能兌現這本書的真正價值;第四,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熱愛生活,喜歡與人交往。他很看重書商的作用,覺得很多學者一生的貢獻遠遠比不上一個優秀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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