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石橋村要在火山舊址上重建鼓樓的消息一經傳出,立馬引來了石橋村極大的關注。石橋村原來有一座鼓樓,但這座鼓樓已經在四十多年前倒掉了。重建鼓樓這個消息是支書劉小書當眾親口講出來的,自從鼓樓倒掉之後,重建鼓樓這件事,大家私底下就已經討論過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沒機會,現在既然劉小書公開講出來了,就說明這事大概能成了。對於修鼓樓建廟宇立碑這種事情,輕易是不能講出來的,要是講了沒做,犯了忌諱,不是屎就是尿,總會出些不好的事。如今眼看重建鼓樓有望,大家都很高興。
四十多年前那場席捲石橋村兩百多棟房子的大火,有人說是因為龍神發怒,但也有人說是因為火山上的鼓樓突然倒掉而引起的,老煙就堅持這樣認為。老煙是遠近聞名的木匠,至於為什麼叫老煙,已經無從追溯了,大概是因為他嘴裡總是隨時都離不了一桿菸袋。
站在石橋村人聚居的臥牛背上,背後是虎山,前面隔著一小片田壩就是火山。火山只是一個小山包,並不高,火山也沒有火,之所以叫火山,是因為一個傳說。據說,只要有人不小心在火山上失了火,石橋村就一定會有火災發生。為了鎮住火山的這股邪氣,乾隆年間,石橋村有名的富戶王文賢請鬼師來看過風水,說是要在火山頂上埋一口裝滿水的大缸,然後在上面建一座鼓樓才可以鎮邪。王文賢當即捐銀五十兩,並廣募善款,歷時兩年,終於在火山上建起了一座十丈高的鼓樓。
這座鼓樓能不能真的鎮邪不得而知,但因為鼓樓的修建,卻意外的給石橋村培養了一批木匠。建鼓樓這麼大的一項工程得需要很多木匠,所以很多原本沒機會接觸這項手藝的人都被派上了用場。這些木匠代代相傳,到後來,石橋村就成了附近木匠手藝人最多的寨子。
木匠分為三等,第一等木匠是修建亭臺樓閣的,亭臺樓閣的飛簷翹角錯綜複雜,難度極大,一般的木匠是做不出來的,像鼓樓這樣複雜的工程,則需要第一等木匠裡最頂尖的師傅才能完成。第二等木匠是修建一般住房的,像石橋村幾百棟吊腳樓,大多都是這些木匠經手的。第三等木匠是修建廟宇的,把這些修建廟宇的木匠列為第三等,並不是因為廟宇的工藝簡單,而是因為廟宇含有不吉之意,陰氣太重,經手過廟宇的木匠,基本上是沒有人家會再請他們來修建住房的。就算是有人請,他們一般也是不會接這樣的活路,因為這是很不道德的事,弄不好,是會對自己不利的。所以,木匠一般都不太願意承接廟宇的活,就算要做,也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木匠去做,年紀大了,做了廟宇就不再建別的房子了。
老煙就是第一等木匠裡最頂尖的那個人。石橋村發生大火的那一年,二十多歲的老煙就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大木匠了。老煙的爹娘死得早,所以他才十一二歲就開始跟著他的師傅,也是他的大伯到處幹木匠活了。老煙雖然沒上過學,但是對木匠活天生就有悟性,也能吃苦,他大伯很是喜歡他,把畢生所學都毫無保留的傳給了老煙。老煙也不負大伯所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就成了石橋村一等一的木匠師傅。
老煙的成名之作,是建王當瓜的房子。那一年老煙剛剛十八歲,他大伯有意讓老煙獨挑大梁,老煙就第一次當了大師傅。雖然是第一次當大師傅,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出過什麼意外。如果這房子就一直這麼順利下去,老煙頂多也就算是出師了,不鹹也不淡。可是,也合該是上天讓老煙出名,就在立房子的最後關頭,出意外了。
立房子那天早上,老煙在地基旁擺上了一張小四方桌,桌子中間放了一個大豬頭和香燭酒水等一應祭祀用品。老煙點上三柱香,嘴裡大聲念道:「魯班香壇在此,魑魅魍魎閃開,吉日吉時,保主家大吉大利!」領工的師傅早已準備好,立馬大聲吆喝一聲:「立新房了……」,聲音拉得很長,接著,大家也跟著一起大聲吆喝一聲:「來勒……」,這一聲雄壯的吆喝,把旁邊那幾條土狗嚇得轉頭就跑,跑了幾步,又戀戀不捨的轉過頭來,盯著四方桌上的大豬頭。
新房一排一排的立了起來,眼看就快完成了,突然房架頂上有人大聲喊道:「怎麼搞的?寶梁短了!」大夥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吃驚的看過去,在下面看熱鬧等著上寶梁拋梁粑的人群也起了騷動。特別是王當瓜,更是急的不行,現在酒席什麼都備好了,親戚朋友也全都到了,就等著把寶梁安好就開席,今天要是立不成新房,這可如何是好?要是其他的事都還好說,寶梁短了那可不得了。寶梁不是隨便講換就能換的,砍寶梁需要看時辰,看方位,上寶梁也需要看時辰,如果寶梁短了,那今天的房子就立不成了。
「短了多少?」老煙還算鎮定。房頂上的人看了看:「大概有五六寸吧,怎麼辦老煙?」老煙回過頭看了看香案,他發現香案上的三柱香中,有一根香竟然比其他的兩根多燒了兩寸,這其中定有蹊蹺。老煙轉頭朝人群中看了一圈,發現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至於究竟哪裡不同,他也說不上來,但他心裡大致有數了。
老煙重新點了三根香,嘴裡念念有詞,但誰也聽不清他念的究竟是什麼。念完後,把香插好,然後從他的工具籃子裡拿出斧子,猛的一下朝馬架上砍過去。馬架就是木匠們幹活用的架子,兩頭是個三腳架,中間放一條橫板,砍刨鑿銑的活就全在這上面幹了。斧子嵌入橫板裡至少有一寸深,斧把朝上高高翹起,那樣子就像是一隻前腳伏地,尾巴翹起,作勢欲撲的猛虎。
做完這些之後,老煙不慌不忙的抬起頭,向房頂上的人喊道:「你們把寶梁拿好了,聽我數到三,你們就把寶梁再往兩頭拉就行了。」老煙話音剛落,在場的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老煙,又看看寶梁,木頭做的寶梁也能拉長嗎?而且是五六寸這麼長?老煙開始數數了,每數一個數,現場的氣氛就緊張一分,就連吵著等拋寶梁粑的孩子都一聲不吭。
老煙數到三的時候,房頂上拿著寶梁的人將信將疑的用力一拉,「哐」的一聲,寶梁不但被拉長了,還準確無誤的穿進柱孔裡。老煙長噓了一口氣,與此同時,人群也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還是小後生的老煙由此奠定了他在石橋村的地位,他也就這樣跟木頭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直到十多年前的一次意外,摔斷了一條腿之後,老煙才停了下來。老煙是休息下來了,但石橋村的木匠師傅還是像以前一樣人才輩出,現在的年輕一輩中,做得最好的就數二婁了。二婁不但活幹得好,還很有生意頭腦,他早早就拉起了石橋村的一幫木匠師傅,到處承接木匠活,既當師傅又當老闆,生意做得是風生水起。石橋村重建鼓樓,要找師傅的話,二婁應該是首選。
但令老煙意外的是,劉小書卻先是找到他,說是想請他老人家重新出山,幫村裡重建鼓樓。老煙先是以腿腳不便推辭,但是劉小書卻很執拗,連著好幾個晚上來找老煙,後來就提著一隻公雞和兩瓶米酒來到老煙家,自己動手把雞燉好了,把酒倒上,並不提建鼓樓的事,而是跟老煙擺起別的事。
「你怎麼非要找我,二婁不就很好嗎?如果你覺得二婁不合適,不也還有別的木匠師傅嗎?比如大銀的活也幹得不錯,為人也踏實……」吃到高興處,老煙就忍不住問劉小書。劉小書就說:「他們的活是幹得不錯,但你是知道的,火山上的鼓樓跟一般的鼓樓是不一樣的,那是用來給石橋村鎮邪的,你說,這樣的鼓樓沒有像你這樣道行的師傅怎麼鎮得住?所以,這鼓樓非得要你老人家親自出馬不可。」話說到這了,老煙只好應承下來,但有一個條件是,像二婁,大銀這樣的年輕木匠師傅也必須參加,否則他就不幹。劉小書就答應老煙,二婁和大銀這些木匠由他去做工作。很快,劉小書那裡就傳來消息,二婁和大銀都答應了,這事就算這樣定下來了。
02
在石橋村一座名叫秦響的山上,有一根高十餘丈,直徑不下一百公分的大杉樹,立於山頂之上,直入雲端。每天早上,太陽從秦響山背爬上來,這根大杉樹就是石橋村第一根受到陽光潤澤的樹。這根杉樹已經在這裡聳立了不知道多少年,在老煙的記憶裡,好像在他小的時候這根杉樹就已經這麼高這麼大了。那時候他跟大伯一起到隔壁村去做木匠活,都要經過樹下,每次到了這裡,總是要歇歇腳,喝喝水。說來也是奇怪,像秦響這麼高的山,在這山頂上,居然還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哪怕是像五八年那樣幾十年一遇的大旱都未曾斷過水。村裡現在就打算把這根杉樹給砍了,用做鼓樓的中柱,這個主意也是老煙提出來的,而且堅持鼓樓中柱非要這根杉樹不可,劉小書就只好隨了他。
砍這根大杉樹前,老煙可是一點都沒敢大意,專門給樹上了香燒了紙的。燒紙之前,老煙說,如果燒紙的時候紙沒動,這樹就可以砍,如果紙被風吹走了,這樹就不能砍。那天本來也有點風,何況是在這麼高的山頂上,可奇怪的是,那紙直到燒成灰燼,也依然是紋絲不動,就好像地上有一隻無形的手把它牢牢的抓住了一樣。直到這時,老煙才敢叫人下鋸子。
鼓樓的木匠施工場就設在火山上,自從鼓樓開工之後,這裡每天都很熱鬧,除了木匠師傅,還有好些人是來看熱鬧的,一來可以到這裡聊聊天,順便也可以撿些木頭廢渣回去好引火做飯。人多了就總是難免手雜,因為火山離家不算近,工具又重,收工之後,師傅們的工具一般都是放在工棚裡的,有一天早上,剛剛上工,二婁就發現他的一把斧子不見了。他當時也沒說什麼,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正在幹活的時候,就看見保金拿著二婁的斧子來到了工場。只見保金右手拿著二婁的斧子,左手纏著白布,滿臉的羞愧之色,來跟二婁道歉。二婁好像對於保金的到來一點都不意外,只是簡單的說了一句話:「以後別幹這種事了,一把斧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保金連忙點頭,說以後再也不會了。
起初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保金那隻纏著白布的左手,才大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老人們都說過,木匠師傅的工具是不能亂偷的,要是遇上有道行的師傅,只要他想弄你,那你偷的工具一定會傷著你自己,直到你把工具還回來為止。眼前的事基本上也是這樣,保金圖方便偷拿了二婁的斧子,被二婁作法傷到了左手,這才乖乖的把斧子還回來。不過這種事一般只存在於老人們的故事中,很少有親眼所見的機會,今天二婁算是給這些看熱鬧的人大開了眼界。大家議論紛紛,熱情高漲,都圍著二婁問這問那,二婁也只是笑笑,笑著的時候還偶爾不經意的看了老煙一眼。
這事老煙看得很清楚,他也沒說什麼。他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事,那天他正在給先雲家的新房子上梁,上完梁後從房頂下來,還剩一層樓的時候,他竟突然失手掉了下來,左腳剛好結結實實的砸在地上的一條木方上,左腳就這樣殘疾了。掉下來的那一刻,老煙無意中瞥見角落四方桌香爐裡的一根香比其他兩根短了兩寸。
那天晚上,好多人都來家裡看望老煙,二婁也來了。二婁也算得上是老煙的徒弟,不過他是三十多歲了才找上老煙,在找老煙之前,二婁在石橋村,在附近一帶,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了,他找上老煙也算是帶藝拜師,不過拜老煙為師,他不是想學藝,而是想學老煙一身的魯班道術。在二婁找老煙拜師之前,好多人都勸二婁別去,說老煙傳藝容易傳術難,想讓他傳他的道術恐怕是太難,之前好多人找過他,結果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第一個去找老煙拜師的人是牟生,當時他曾經不以為然的說:「就老煙,我兩瓶酒一隻雞就能讓他把我收了。」老煙不僅嘴上從沒斷過煙,酒也是少不得的,每頓飯總是不能少了酒,哪怕是一小口也行,老煙好酒,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剛好牟生家還算寬裕,別的不說,至少酒還是常年不斷的,所以他才敢如此誇下海口。只是牟生的這句話比牟生本人去老煙家的速度還快,在他到老煙家之前,這句話就傳到了老煙的耳朵裡。老煙把牟生帶來的雞也吃了,帶來的兩瓶酒也喝了,但口卻始終沒有松。牟生吃了個啞巴虧,卻也無可奈何,只是逢人便講,老煙白吃了他的一隻雞白喝了他的兩瓶酒。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老煙竟然很爽快的酒答應了二婁拜師的請求,也同意傳道術給二婁,此後,二婁就算跟著老煙了,老煙也沒有食言,傳了不少魯班之術給二婁。但今天二婁用來傷了保金的道術卻不是老煙傳的,二婁算是在老煙面前小小露了一手,從二婁不經意看向老煙的眼神裡,老煙似乎也感受得到二婁的用意。
收工後,老煙約大銀到家裡去喝酒,大銀回家放好了東西,便裝了兩斤米酒提到老煙家裡,喝到半晌,大銀忍不住問起老煙十多年前把腳摔傷的事情:「老煙師傅,我們有些木匠師傅私底下在傳言,說你當年從樓上摔下來是因為有人做了法,而且這個做法的人就是二婁……」
「誰說的?」老煙笑著說道:「沒有的事,不是所有的意外都是因為有人做法」。老煙這樣說了,大銀也就沒有再問下去。雖然從沒跟人說過,也從來沒有承認過這樣的說法,但是老煙心裡是知道的,他的摔傷確實就是二婁做的法。那天他摔下來後瞥見那根短了兩寸的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而且那天晚上二婁來看他的時候,從二婁的眼神裡,老煙能感覺得到二婁那種儘管想儘量掩飾卻又掩飾不住的復仇的快感。
老煙不想再講這件事,突然問大銀:「你想學魯班道術嗎?」大銀端著酒碗的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中,嘴巴張得老大,就像是在嘴巴裡面塞了個大鐵錘。作為一個木匠,最大的夢想就是學得一身魯班道術,他豈能不想?他是做夢都想,只不過是拜師無門罷了,他也曾想過拜老煙,但是無親無故的,想來也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沒再動過這個念頭了。有一次到外地去做木匠活,因為都在工場吃飯,吃過的肉骨頭飯粒什麼的就隨手丟在一邊,這樣一來就總會引來一些餓狗。這些狗撿些骨頭也不要緊,煩人的是,它們總會在工場裡到處拉屎,一不小心踩上一腳噁心大半天。雖煩人卻又拿它們沒辦法,最後來了一位好心的木匠師傅,幫他做了個法,拿張尋常白紙畫了幾個字不像畫不像畫的東西,用把鑿子將紙釘在一個馬架上。也就奇了,從這以後,半條狗都不曾進入過工場,所有的狗遠遠的看見大銀的工場就跑開了,就好像工場裡面有一隻老虎一樣。
狗是沒來了,但大銀的心裡卻不是滋味,小小道法別人信手拈來,自己卻連這小小道法都做不了,枉稱師傅,真是羞愧不已。翻來覆去的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大銀就去找那個幫他畫符驅狗的師傅,一來是想向他道謝,二來也是想向他討教一二,但人家跟他說,那個師傅的活已經幹完了,昨天下午就走了,這事也就這樣作罷。大銀是個臉皮薄的人,那師傅走了,他竟然感到如釋重負,雖然心裡想學,可也一直在擔心見面了該怎麼向別人開口,這下好了,不用為這些事犯愁了。所以,薄臉皮的大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木匠活做得好卻一點道術都沒有的木匠師傅。
現在聽老煙問起,他真是喜出望外,別說能學得老煙的一身道行,哪怕老煙願意傳些皮毛,對他來說也是天大的收穫。他先是楞了一會,等回過神之後,立馬雙膝跪地,倒頭便拜。老煙扶起大銀:「我老了,這身道行是我大伯傳給我的,也不想把它帶進棺材裡去,雖然這樣,但道法也不能就隨便傳給不合適的人,那樣會害死人的。我觀察了你好久,覺得你性情平和,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所以想把我這一身道行傳給你,這道法也算後繼有人。」大銀就這樣,花了兩斤米酒就成了老煙的弟子。
03
鼓樓的工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有老煙做大師傅,所有人都把心放到了肚皮裡頭。不過近日有消息說,自從秦響山頂上的大杉樹被砍之後,山頂上的那口常年不斷水的水井突然幹了。就連像五八年那樣幾十年一遇的大旱年都沒幹過的水井,竟然就這樣幹了,在重建鼓樓這樣的當口出了這樣的怪異之事,這讓很多人的心又提了起來,總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問老煙,老煙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要大家凡事小心便是。
這口井是石橋村與隔壁謝寨的分界線,山這邊是石橋村山那邊是謝寨,從石橋村爬上這座高高的秦響山,站在這口井邊,就能夠把石橋村和謝寨兩個寨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歷來都是石橋村出木匠,謝寨出篾匠,篾匠就是用竹子編織各種工具的工匠。所以,謝寨那邊的房子大多是石橋村的木匠師傅建的,而石橋村這邊的各種生活用具大都是謝寨的篾匠師傅編的。老煙從小就經常跟大伯翻過秦響山到謝寨去建房子,本來一直都是過著這般不鹹不淡的討生活的日子,要不是在十七歲那年遇到了秋桃的話。
其實講老煙成名於建王當瓜的房子也不完全準確,他開始嶄露頭角是在十七歲那年,比他獨立承建王當瓜的房子還早了一年,不過當時他嶄露頭角的地方是在謝寨。那天上梁之前,工匠和幫活路的人正準備吃飯,酒都倒好了才發現菜沒熟,不是一般的不熟,從鍋子裡夾起一片肉,竟然白花花的還在滲血。如果是一口鍋是這樣還好說,可是所有的鍋子都是這樣,再說了,鍋子下面的炭火還燒得正旺,鍋裡的湯水也在不停翻滾,可肉就是怎麼煮都不熟。大伯心裡有數,不過他想先試試老煙,就說:「崽,你看看怎麼辦?」老煙自然知道大伯的意思,就起身去拿了一把鑿子放進鍋子下的土爐裡,等鑿子燒紅後,他拿出來一下子插進鍋子裡。只聽「嗞……」的一聲響,然後,老煙用筷子夾起一片肉一看,肉已經熟了,不光這個鍋子,所有鍋子裡的肉都熟了,老煙把鑿子從鍋子裡抽出來,說道:「菜好了,大家放心吃吧。」大家沒想到,這麼一個小小年紀的學徒,竟然已經有了這麼高的道行,都讚嘆不已。
在一片讚嘆聲中,老煙感覺到人群裡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正看著自己,他轉過頭,就看見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姑娘正慌亂的轉頭看向別處,老煙突然就覺得心狂跳不止。上完梁就該回石橋村了,老煙叫大伯先去秦響嶺上的水井等他,他稍後就來。大伯走後,老煙就坐在山腳下卷他的旱菸,卷著卷著,就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越來越近,這個身影就是秋桃。從此以後,老煙就巴不得大伯能接到謝寨的活路,好讓他有機會去見秋桃。當然,要是大伯沒接到謝寨的活路,老煙也不會幹等,只要不下雨,等收了活路,他就要往秦響山上跑。到了山上,不管是春夏秋冬,老煙總是要先生一堆火,等火燒旺了,就在火上蓋上一些生樹葉,再撒上些泥巴,火堆馬上就變得濃煙四起,濃煙向天上慢慢散開,老煙覺得,這散開的煙霧就像是無數朵盛開的桃花。然後,老煙就安心的在水井邊慢慢抽完兩袋旱菸,秋桃總是會出現,那張紅撲撲的笑臉,就像是一朵巨大的桃花。
那些漫天散開是煙霧在老煙看來像是無數可愛的桃花,可是在孝景看來,那些煙霧就像是惡魔一般可惡。孝景就是二婁的父親,那時的孝景也是十七歲,跟老煙是同年。孝景也常常跟著他師傅到謝寨幹木匠活,秋桃的房子就是孝景和他師傅建的。在秋桃家幹活的時候,孝景的眼睛總是離不開秋桃,秋桃偶爾的一個笑臉,就能讓孝景心跳半天。但是,孝景後來發現,秋桃好像對誰都是這樣笑,這讓孝景很是失落。自從發現了秦響山頂上煙霧的秘密之後,孝景就由失落變成了憤怒和嫉妒,他覺得,不管秋桃跟誰好他都能接受,就是接受不了她跟老煙好,老煙有什麼?甚至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到現在還在跟他大伯家住,他有什麼資格跟秋桃好?可是嫉妒歸嫉妒,秦響山頂上的煙霧還是經常升起,孝景覺得,那煙霧就像是在跟他示威一樣。實在氣憤了,總有些話忍不住要傳出來,自然也就傳到老煙的耳朵裡,老煙不以為意,這男女之事,總要講個緣分,是強求不來的。
在獨自完成王當瓜家的房子後,老煙就開始著手給自己建房子了,準確的說,他是要給秋桃建一棟房子,總不能讓嫁過來的秋桃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吧?房子剛完成了個架子,老煙就在四周夾了點木皮住進去了,然後就迫不及待的迎娶了秋桃,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就在同一年,孝景也成了家,娶的是石橋村的枚柳,也就是二婁的媽。以前孝景的父親曾跟人家講過,像他們孝景家境這麼好,娶的肯定是石橋村的姑娘,但是像老煙那種連家都沒有的人,也就只能到外村娶媳婦了,石橋村有哪個人家的姑娘會嫁給他。如今這話也就真的應驗了,可是孝景那時卻恨不得自己是老煙,能娶外村的姑娘。
原本這些都是年輕時的舊事,隨著各自成家就已經翻了篇,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孝景跟老煙徹底結下了仇怨。那年孝景去外頭接了單活路,幹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時間才回到家,問他接了什麼大活路,怎麼不帶帶寨上的師傅跟著去見見世面,孝景說是那邊出了火災被燒了幾棟房子,都是親戚介紹的活,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帶大家去。但後來老煙得知,孝景那大半年其實是在隔壁縣裡接了個建廟的活。這件事一直壓在老煙心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要說出來吧,孝景以後就別想再接到建房子的活了,建過廟的木匠師傅,別人都會嫌陰氣重,是不會再請他建房了的。但要是不說吧,讓孝景再去給別人建房子總是件不道德的事。秋桃也勸老煙別說出去,說現在是新時代了,也信不得那麼多了,老煙也就沒有講。
可是,有一次孝景剛給一戶人家建好了房子沒多久,那一家的一個剛滿四歲兒子就不明不白的死了。這讓老煙終於忍不下去了,他私下裡上門去找孝景,委婉的跟孝景講起建廟的事,他希望孝景以後別再給別人建房子了,現在外面別的活也還有,不建房子也是可以做別的活路,但孝景說他自有把握,無需老煙操心。當孝景準備接石橋村的一棟房子的活路時,老煙終於把孝景建過廟宇的事悄悄告訴了主人家,主人家當然就馬上換了師傅,本來想換成老煙,但老煙堅決不幹,他擔心這樣會引起孝景的更大不滿。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煙原本只是想讓主人家知道就行了,讓他別傳出去,可是,這種事怎麼能瞞得住?很快,整個石橋村的人都知道孝景建過廟的事了,孝景和老煙的仇怨就這樣結下了。
孝景死的那年,二婁已經二十多歲了,也學得他父親的一身手藝道行。孝景死得很突然,那天他正在自家的房頂上換些木皮,好多年沒換木皮了,有些已經爛了,一到下雨天就老是漏雨。趁著天晴,孝景拿些新木皮想去換換,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突然從房頂上摔下來,一句話沒留下就走了。事後,木匠師傅們都悄悄在傳,這是因為孝景去建了廟又來幫人建房,受到魯班道術的反噬才遭此報應的。這種傳言,同為木匠師傅的二婁當然也聽到了,他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老煙,是老煙說破了他父親建廟的事,但這種事僅僅是個傳言,他也不好說什麼,對老煙還是像以前一樣的客客氣氣。
儘管只是些傳言,但對於孝景的死,老煙也覺得很內疚,如果他不把孝景建廟的事說出來,也許就沒有這樣的事了。因為這種內疚,所以當二婁找到他說想跟他學道的時候,老煙很爽快就答應了,他覺得這樣,才能減輕自己心裡的內疚感,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
04
立鼓樓的日子已經定好了,就在石橋村翁普節的前兩天,立完鼓樓,正好過節。
隨著日子一天天臨近,劉小書也經常來到工場,看看鼓樓的建造進度。為了慶祝這個節日,慶祝這座鼓樓的重建,石橋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前前後後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做準備了,許多平時極少回來的人,都打算今年回家過節,石橋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熱鬧過了。秋桃也打電話來說要跟兒子孫子一起回來過節。老煙的兒子有出息,從小就喜歡讀書,也就沒跟老煙學木匠,現在在縣裡當幹部吃皇糧呢。不過,就算兒子想學,用老煙的話來講,他也不一定教他,因為兒子的性子比較急,要是學了道法,也許會害了他。孫子呢,就更有出息了,前兩年剛大學畢業,畢業之後就留在了省城。讓老煙覺得高興的是,孫子在大學裡學的也是建房子,雖然建的不是老煙這樣的房子,但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承了老煙的舊業。前兩年孫子暑假回來的時候,就給老煙看了他電腦裡的許多建房子的圖紙,但老煙一張都沒看懂,孫子就問爺爺平時是怎麼建房子的,老煙就跟孫子講,什麼房子都在他的腦袋裡裝著呢。秋桃去年就去了縣城跟兒子住了,本來兒子是說要接老煙也一起去,但老煙在老家待慣了,不想去,最後就秋桃一個人跟兒子去了縣城。秋桃電話裡還說,這次回來,她就不打算回縣城住了,就想在家陪老煙。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第二天立鼓樓了,那天晚上,老煙特意請了二婁和大銀到自己家裡來喝酒,二婁和大銀都像往常一樣,各自提了兩瓶酒去了老煙家。酒喝到半晌,老煙就跟二婁和大銀說,明天他要做一個大法,也有意將這大法道術傳於二人,但是,想要學此法,得先在魯班像前立誓,公心為上,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問二人是否有意。二婁和大銀喜出望外,哪裡還有不答應的。於是老煙打開了一個房間門,房間裡的一張四方桌上供著一個真人般大小的魯班雕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經過多年的香火燻烤,雕像的木質早已發黑了,不過雖然木質發黑,但也是被老煙擦拭得鋥亮。雖然都是老木匠師傅了,可是二婁和大銀卻是第一次看到魯班像,站在雕像前,心裡竟油然而生起一種肅然的敬畏之感。
老煙帶著二婁和大銀跪在魯班像前,每人手裡各拿著一炷香,老煙念一句,二婁和大銀也跟著念一句:魯班大仙在上,今弟子欲學乾坤行水之法,以造福蒼生,公心為上,不做傷天害理之事……
立鼓樓那天,幾乎全寨的人都去了火山,誰都不想錯過這樣的盛況。這次跟以往不同,老煙的魯班香壇沒有放在角落裡,而是直接放在鼓樓的地基上,鼓樓的中柱就立在香壇的旁邊。香壇上照著往常的慣例,放了一個至少二十斤重的大豬頭,還有香燭酒禮等一應祭祀用品。有一點與往常不同的是,老煙的那把磨得鋥亮的二分鑿穩穩噹噹的插在四方桌的中央,猶如一根定海神針般紋絲不動,這是二婁和大銀他們都沒有見過的大陣仗。
老煙神情肅穆,站在場地正中央,手裡拿著一支墨筆在空中比劃著,嘴裡大聲說道:「神木神木,生在何方,長在何處。生在仙山,長於東方。千人路過不識寶,萬人路過不識物。魯班仙人路過,樹腳歇涼,抬頭一望,好根神木。斧子一斧,請到寶處,刨子一刨,八面華光。建得神樓,保我仙鄉,兒孫萬代,福澤綿長。」念完之後,再大喊一聲「立!」,各工位早已做好準備,眾人齊聲大喊:「立勒……」,喊聲中,那根從秦響山頂上砍來的巨大中柱就穩穩噹噹的立在了場地中央。立起來的中柱,猶如四方桌上的那把二分鑿一樣,紋絲不動的立在火山上,而火山頂上的那塊大平地,就像是老煙香壇的那張四方桌。
鼓樓一層一層的往上加高,站在地上往上看,好似已直插雲端。到了臨近中午的時間,鼓樓就已經立好了,一條長十餘丈的紅布從鼓樓頂上沿著那根巨大的中柱飄然垂下,驟然之間平添了許多喜慶的氣象。老煙讓人把火山正中央那塊圓形的大石板移開,移開石板,就看到了石板下面的那口乾隆年間放置的大水缸,缸裡的水早已乾涸。現在水缸的位置,就在鼓樓下面。
老煙點燃三柱香,從四方桌上拿起一個裝滿水的大碗走到水缸邊上,嘴裡大聲念道:「魯班法壇在此,邪神伏誅,今行乾坤行水之法,保吾鄉萬世太平。」念完後將手上的那碗水倒進了大水缸裡。瞬間,天上風雲突變,本是晴空萬裡的六月天氣,突然間就烏雲四起,狂風大作。稍傾,本已乾涸的大水缸裡突然衝出一股水柱,水柱高達十餘丈,直至鼓樓頂端。水柱落下來之後,就見水缸裡已是滿滿一缸水,水雖清澈,卻又看不到缸底,猶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潭一般。
人們先是驚愕,然後就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劉小書此刻就站在老煙的不遠處,見時機已到,便手勢一揮,火山四周早已擺好的鞭炮頓時一齊炸響,同時,無數煙花帶著尖銳的呼嘯聲騰空而起,在雲端綻放出無比絢爛的顏色,就像秦響山頂上飄散開來的朵朵桃花。就在這時,老煙看見了秋桃,也看到了兒子和孫子,他們隨著歡呼的人群,圍到鼓樓下面,整個火山頂上被擠得水洩不通。
隨後的兩三天,冷清了許久的石橋村變得熱鬧非凡,四鄰八寨的親戚朋友們都趕到石橋村來共慶翁普節。據從謝寨翻嶺過來的親戚朋友們講,秦響山頂上那口斷水了許久的水井竟然又出水了,井水還是像以前一樣清冽甘甜,那根被砍掉的大杉樹的樹樁上,也長出了一根小杉樹,那根小杉樹長得出奇的快,短短半年,竟然已經長得有半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