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巧合的時間與不合時宜的故事
《傾城之戀》發表於1943年9月,次年12月張愛玲將此作品改編成舞臺劇在上海新光大戲院公演。
這是個不合時宜的故事。《傾城之戀》發表前一個月,張愛玲發表了《封鎖》這篇令胡蘭成從南京到上海探訪張愛玲的小說。在《傾城之戀》公演的四個月前,三十八歲的胡蘭成和二十八歲的張愛玲結婚,就是胡張兩人相戀成婚的時段裡張愛玲寫出了《傾城之戀》。現在可以先透露此小說的結尾:「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張愛玲給自己筆下少有的圓滿故事拖帶上蒼涼的尾巴。這是她對胡蘭成「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承諾的不安。
這是巧合的時間——至少有以下幾人曾在愛情修成正果前後寫出了悲涼的故事。沈從文在和張兆和結婚前後寫下了悲劇《邊城》,曹禺在同鄭秀熱戀時寫下悲劇《雷雨》,這悲劇的來源是什麼?看來在追求異性的過程中最應該擔心的不是不成功該怎麼辦,而是萬一成功了怎麼辦?說來荒誕,想來不謬。
《邊城》與《雷雨》都講過,《傾城之戀》的悲劇性介於兩者之間,比《邊城》殘酷一點兒,比《雷雨》溫和許多。《傾城之戀》延續了張氏傳統:愛和不愛都不那麼純粹,都摻雜了一些其他東西,都要衡量一下,三思而行,機關算盡也只是為了那一點點真情,一絲安穩。
《傾城之戀》是一個始於心酸,坎坷其中,始終悲哀不減的故事。故事以白流蘇已離婚的丈夫的死訊傳到白家開始,哥嫂惡言相對,嫌棄流蘇說她不該離婚,成了娘家的負擔。流蘇本想找母親主持公道,可母親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只有正為妹妹寶絡親事忙碌的徐太太上樓安慰了她幾句,並說要為她找個丈夫。
徐太太為流蘇找的是海關一個剛剛亡妻且有五個孩子的姜姓先生。另一邊在徐太太安排下寶絡和流蘇以及兩對哥嫂去相親,男方正是範柳原。在舞廳範柳原和白流蘇一起跳了三次舞,觸犯眾怒。回家後被嫂子罵街式地數落,寶絡一言不發。 徐太太再去白家就說她要去香港,以讓流蘇替自己帶孩順便相親為由帶流蘇一起去香港。一到淺水灣賓館就遇到了範柳原,其實白流蘇早有預料。接下來兩人分別施展三十六計,白流蘇不甘做範柳原的情婦,兩人算是打了個平局。白流蘇要回上海,範柳原不強留,只要去送她。
同時的白家卻以為流蘇和範柳原同居,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就被送回來了,甚至還制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的策略。十一月底,範柳原發電報要流蘇去香港,範柳原在細雨迷夢的碼頭迎接她。當天晚上兩人便有了親密的接觸(書中並無關於性的描寫,暗示性已經足夠)。次日範柳原說要去英國,流蘇只能不情願地住在範柳原在丙巴頓道租下的房子裡等他,但馬上香港就成了戰地,因此範柳原並未登船去英國,而是回去陪流蘇一起逃到淺水灣飯店。停戰後兩人開始了「貧賤夫妻」般的生活,一起買菜時遇到了薩黑荑妮,範柳原介紹流蘇時說流蘇是她妻子。
兩人的結婚啟示登在報刊上,兩人也回了上海。四奶奶決定和四爺(流蘇的四嫂和四哥)離婚。婚後的範柳原從不跟流蘇鬧著玩,省下俏皮話說給旁的女人聽。
——以上是《傾城之戀》主要的故事情節。
02求生欲與求愛心
《傾城之戀》被拍成了電影,後來也被拍成了電視劇。電視劇中飾演白流蘇的陳數是我覺得最漂亮的女星之一,張愛玲若是看到她演的白流蘇大概會給她寫信,像錢鍾書寫信稱讚陳道明讓他看到了一個活的方鴻漸一樣稱讚陳數。優雅的旗袍,古典的髮型,我覺得白流蘇就應該是陳數那樣。可鄒靜之好沒趣,偏偏將只有一部電影容量的短篇小說擴展改編成電視劇,似一碗好粥中加了些白開水!
說完文本,再說作者,前面列舉了張愛玲的一些資料,近來突然又想到一人對張愛玲的評價: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斯菲爾德、安妮·波特、韋爾蒂、麥卡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這是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評價。我很喜歡夏志清,他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偏好,他不說無關痛癢的話,不發無根據的讚美,不講無理由的批評。是他最早倡言張愛玲、沈從文和錢鍾書的文學價值。
有本文學史中寫道:張愛玲的筆下,女性在面對「謀生」與「謀愛」的選擇時,生存始終被放在第一位。——這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可能是最近看了幾本李敖之的書,遂有了天王老子都敢罵一罵的勇氣。自己知識匱乏,就權且坐井觀天,又有何妨。
寫這段話的人大概像郭德綱演電影——不看劇本,友情客串而已。「謀生」與「謀愛」的掙扎在白流蘇身上只能視為「勢均力敵」:白流蘇在未遇到範柳原之前,確有「謀生」的壓力。這是時間順序上的先後而不是人物心理抉擇的偏向。遇到範柳原之後,白流蘇並未只想依靠範柳原而衣食無憂,她在積極謀求成為其擁有名分的妻子,這最多只能算得上「謀生」與「謀愛」各佔一半。白流蘇曾為範柳原「不能決定自己」而離開香港——她似乎不想在「謀愛」不成的人身上「謀生」。那麼在面對「謀生」與「謀愛」的抉擇時,生存始終被放在第一位的說法是從何說起的?或許《傾城之戀》這部在張愛玲小說中地位不高的作品並未被納入上面的體系,若是這樣,「始終」一詞未免把話說得太滿了。
文藝評論家寫出的話語並不關於審美,他們只是將一份從森林裡採回的蘑菇做成菜而已,他們有的只是「廚藝」『』精湛的「廚藝」固然讓人讚不絕口,但這也遮蓋了「蘑菇」的真味。《傾城之戀》這朵「蘑菇」的故事很動人,更具體地說,《傾城之戀》最動人的有三個方面:白流蘇之命運、白範愛情之一波三折和範柳原的情話。
白流蘇之命運起伏扣人心弦。從一個沒落的家族離婚少婦又嫁給範柳原這個「貴族」,這個過程值得揚眉吐氣,算是對命運完成了復仇,這次勝利來自於賭:「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一個女子把命運都寄托在一個若即若離的人身上,令人深覺悽苦。
白流蘇和範柳原的戀愛是我讀過的愛情故事中,將肉慾降低到最低的一類,兩人大概屬於精神戀愛(書中提到了「精神戀愛」這個詞語;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徹和直子的愛情同樣給人這種感覺)——這種說法放在現實裡怕要被批評——哪有什麼精神戀愛?「哪有什麼愛情,只不過是生殖衝動!」(《圍城》中方鴻漸語)範柳原說: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這並不是範柳原的觀點,不過借他口說出而已)。或許這句話還不準確,婚姻應該是長期的合法賣淫。
女孩子談戀愛一定要找一個範柳原式的人,他對誰也都沒什麼惡意,只是玩世不恭,善耍點小手段。他開口閉口都是情話,他和白流蘇說月亮,說花朵,說覆滅,說永恆——他應該是一個很有才華而懂得學以致用的人,《詩經》的字句信手而來——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這情節拿到現實中可稱為傳奇了,可以品味品味一輩子,驕傲矜誇一輩子,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是心頭的一顆硃砂痣,一束白月光,因為山河歲月有更改而詩篇永不變更。梁思成曾說,和才女林徽因相伴很辛苦(不知這是梁思成另結新歡時的花言巧語,還是經驗之談),據此可知和範柳原式的男子相伴也是費力的。範柳原像一盞燈出現在白流蘇的世界裡,出現得刺眼,讓她心潮澎湃打擾了睡眠,可若哪一天這盞燈熄滅了,白流蘇可要失眠了。
張愛玲為故事留下了個最後一個波折:婚後的範柳原又開始拈花惹草。男人自是男人,女人自是女人,在片刻的愛情中兩者都會帶上面具,將自己全部的審美幻覺注入眼前的軀體中去感受。而之後呢?就像白流蘇感嘆以後如何打發餘生無聊的時光一樣,如何面對兩個人的無聊?一個人的無聊可以獨自處理,無論如何都沒有負擔,兩個人的無聊卻常常引發互相嫌棄,嫌棄便容易被其餘誘惑,男也好,女也好,老也罷,少也罷,大概如此。——然而這只是常例,總有漏網之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了「無聊」就要想辦法「有聊」,有了「誘惑」就要想辦法除去。我所見之人大致採取兩種方法:閉關鎖國法和「太監」法。
使用「閉關鎖國法」的是比較博愛的一類人,他們將兩人之愛情推而廣之施於四海,把世界看成二人世界:世上只有一個男人便是「他」,世上也只有一個女人「她」,此外更無他物。「他」對女性竊竊地虎視眈眈,對所有男性都不屑一顧;「她」對漂亮的女人都心懷嫉妒,也將其餘男人的優點竊竊地與「他」相比。
「太監法」就比較有趣了,使用者似乎比前者更有水平。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見到什麼情景也沒有性的衝動,即便上天眷顧,也不能有實施衝動的能力。太監法者,互相待之以「太監」:兩人民主且理智,互訴如何如何平凡,承認自身之種種不足及他人之美,且不排斥另一半欣賞自己性別的其他人。似乎兩人成了「第三性」,能跳出男女外,不在兩性中。等到「民主與理智」降服不了肉之審美,「太監」就要煥發第二春了。
——這也是常例,總有漏網之魚。
這不是演戲,可以掐掉平凡的頭,去掉慘烈的尾,而是從頭到尾都要自己好好演好「自己」這個角色的,不會有卸妝下臺或中場休息的機會。
03《傾城之戀》精彩語句
1、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2、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一蓬一蓬浮上來,直薰到腦子裡去。她的眼睛裡,眼淚閃著光。
3、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4、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5、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的,因為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6、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7、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
8、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弔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9、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範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10、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11、範柳原在細雨迷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12、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
13、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
14、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15、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16、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17、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18、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19、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20、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