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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卷、加速、鄉愁與現代性
作者:劉青(staylight)
簡介:文化行業從業者
最近社會學術語「內卷」成為網際網路流行熱詞,見諸於網絡媒體、新聞報導、文化評論等各種資訊平臺之上。儘管多少有些脫離其概念原意,「內卷」含義的引申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群體情緒的焦慮,隱喻著我們這個時代分裂的精神症候……
「內卷(化)」這個學術詞彙來源于格爾茨的研究專著《農業的內捲化》一書,起初是要回答地區經濟模式為何沒有「進化」這一問題,然而今天我們的社會媒體卻將這個概念引申出去,作為白熱化競爭與階層固化的轉喻,呈現在普羅大眾面前。
當下「內卷(化)」的競爭氛圍發端於對效率至上的經濟活動的追求——在過去四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中,世界各國普遍以充分的市場競爭(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重要理念之一)為核心推動經濟改革。經濟模式的轉變伴隨科學技術的進步,令市場效率大幅提升的同時,也引發了嚴重的社會問題——諸如不斷擴大的不平等與貧富差距、階層固化。而在這其中,對於社會大多數群體(中產階層和下層群體)而言,激烈的競爭預示著少數成功者的勝出和大多數平庸者、失意者的出現。
對多數人而言,「內卷(化)」的競爭令其身心疲憊、精神倦怠。而日常的無奈、人際的冷淡、環境的閉塞也令他們原子化地生存在社會當中。由於未能趕上經濟高速增長的紅利期,在社會資源稀缺的情況下,階層流動不斷放緩,人們基於理性的認知與考量,為了有限的社會地位、財富名望而不斷爭鬥,彼此之間缺乏最基本的信任、聯繫、合作與溝通,「熟悉的陌生人」往往就是我們日常生活、工作中的真實寫照。
這種個體之間激烈的「內卷(化)」競爭從幼年時期便已開始,且伴隨年齡的增長、社會化的深入而日趨激烈——人們不是越來越相互認同和理解,反而如社會汪洋中的孤島一般,陷入各自為戰的孤苦境地。儘管大家都希望能得到他人的理解,渴望別人去觸碰自己孤獨的內心,然而在理性博弈的社會現實面前,情感上撫慰心靈的言語化作默默無聲的獨自忍耐,留存在內心深處的傷痕之間……
「內卷(化)」的競爭意味著對高效的追求,它需要人們對資源進行合理的配置,並在理性觀念的指引下作出符合個體利益的決定和行動,而這會引發另一個社會現象的出現,即「加速」——「加速「這一概念由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家哈特穆特·羅薩提出,其內涵分為三個部分,即「生產加速」「運輸加速」「傳播溝通加速」。
在網際網路科技作用的當下,以上各個領域都已大大「加速」。新的科學技術(自動化、A.I.人工智慧、機器人(生產加速))、新型交通工具(高速鐵路網、航空運輸網(運輸加速)),新式溝通手段(資訊信息的高速傳播、網絡社會「迭代」周期的縮短(傳播溝通加速))的實施和應用令經濟效率不斷提升、市場規模持續擴大,生活節奏逐步加快,它在給大眾帶來便利的同時,也讓人們產生了新的焦慮和不安。這其中首當其衝便是無限延長的工作時間,個體勞動被進一步」異化「和「碎片化」——在資本邏輯追求高效的理性原則的指導下,工時的延長正變得合情合理。正如學者喬納森·克拉裡在其專著《24/7 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一書中所言,信息技術的發展與媒介資訊的更新深度侵入了私人領域(通過手機等移動通訊工具、電子設備,即時通訊App軟體,可以24小時不間斷工作;而網絡社會「迭代周期」的縮短,會令單位時間的工作量不斷增加,壓力隨之陡增;與此同時,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生活和工作逐步碎片化,整體的工作圖景難以形成,在資本邏輯主導的科技系統之中,每個個體都受困於其中,像齒輪一般不停地機械運轉,永無停歇之日),令個體無處不在、無時不刻處於工作、生產和消費之中。
從上面的分析中不難發現,「內卷」和「加速」給人們帶來了更大的生活壓力,也讓身處其間的個體深感壓抑和緊張。其實,「內卷(化)」的競爭和「加速」式的狀態是理性運轉的社會的一體兩面,它們源於個體權衡利弊後的理性判斷。一方面,個人從有限的社會資源出發,依據理性的考量,做出符合個體權益的最優選擇。社會中每個人都這樣做必然會出現利益紛爭,而這種競爭最終會形成超越個體的群體意識、行為,它不管個人初衷、動機、目的、意願如何,令所有參與者都主動或被動地捲入到這場激烈的「內卷(化)」競爭之中;另一方面,個體理性條件下所作出的最優判斷會引發對高效行為的追求,進而形成一種群體性力量,這種力量伴隨科學理性的物質化存在——科技產品的使用,正大大推動社會加速運轉,即「加速」狀態的到來。
此外,考察「內卷(化)」競爭和「加速」式狀態,會發覺它們集中體現在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後現代文明之中。城市是一個商品和信息快速流動的空間,是一個由理性原則構築起來的抽象結構。其所展現的表象——鋼筋水泥狀的建築叢林,車水馬龍式的交通運輸,絡繹不絕般的人流攢動——在令個體見識到繁華多元的文化的同時,也深感陌生疏離的現實存在。
也因此,濃鬱的「鄉愁」情節漸漸出現在了當代都市人的思緒和情感之中。2019年,李子柒的古風短視頻引發了城市人強烈的「鄉愁」情節。儘管視頻裡的鄉村並不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村落,而是一種被消費文化浸染過的對理想鄉村生活的嚮往,是一種世外桃源般,遠離塵世的田園牧歌式生活的景觀。然而,這並不會淡化人們的思鄉之情。被「內卷」和「加速」折磨而痛苦的「理性」的現代都市人,正強烈渴望生活在這種原始單純、情感互通的前現代社會之中。
這種歷經「內卷(化)」競爭和「加速」狀態後的「鄉愁」情節也曾出現在歷史上的其他先發國家之中。19世紀後半葉,德國實現了統一。在政治上完成民族國家建立的同時,日耳曼人也開始經濟領域的工業革命。這一時期,產業的迅猛發展致使傳統的社會結構開始瓦解。作為回應,德國社會的文化結構、精神氛圍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變化發生在傳統的前現代社會向現代性社會轉變的過程之中——傳統社會中人們從屬於具體的生活空間,有著直觀的人際關係和明顯的等級秩序,人們依靠這些顯而易見的形象建立了相互認同。然而,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之後,城市文化也代替了鄉村生活。這時,人們處於快速流動的社會時空之中——他們成為了無根的個體,化身為都市中漂泊、孤立的陌生人,而其所有的社會關係也因此變得短暫而疏離,這種壓抑虛無的現代性意識讓此時的德國人懷念起前現代社會的共同體生活。
19世紀德國著名社會學家滕尼斯在其著作《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對共同體和社會進行了劃分——共同體是一種以鄉村為主體、由親緣結成的、相互依靠的群聚模式,而社會則是一種以城市為中心、由陌生人組成的、相互獨立的群集模式。共同體(鄉村)中的大眾強調彼此之間的合作,而社會(城市)中的人們則重視相互間的競爭。在滕尼斯的分析中,我們已能看出「內卷(化)」的競爭已存在於現代性早期的德意志都市之中。
同一時期,工業革命的迅猛發展令科學技術不斷進步,而電力技術的應用正促使生產效率不斷提升,生產活動正以幾何級數的方式實現增長,「加速」時代已然到來。19世紀後半段德國工業城市「內卷(化)」的競爭和「加速」式的生產生活節奏,伴隨著以理性為標誌的現代性時期的來臨,正式書寫著近代德國歷史中嶄新的一頁。
而在此之前,德意志民族的「鄉愁」便已伴隨時代的發展而日漸濃烈。早在19世紀初期,德國浪漫派便把目光投向遠古的中世紀,濃鬱的「鄉愁「圖景浮現在人們眼前——田園牧歌式的風光、淳樸善良的美德、和諧有序的自然環境以及親密無間的人際關係。前現代單純美好的生活景象令德國人流連忘返。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候鳥運動」在青年人中開展開來,廣大孤立無援、原子化的城市年輕人也加入到懷舊群體之中,追憶起往昔美好的舊日時光,懷念起溫潤故土的點點滴滴。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上世紀90年代之後的日本,當時的東瀛列島已完成工業化進程,業已進入後現代信息社會。伴隨泡沫經濟崩裂後低迷的經濟狀況,「格差社會」正逐漸形成,而以東京為代表的都市圈激烈競爭的存在,則令「內卷(化)」的社會不斷成型;1990年代之後資訊時代的到來,以及職場「過勞精神」的持續盛行,則令「加速」式的發展態勢愈演愈烈。城市環境中人際關係的冷漠,令人們懷念起戰後初期朝氣蓬勃、與人為善的社會面貌。那種積極樂觀、奮發進取的時代精神令當下身處「下流社會」的御宅族們不禁唏噓美好歲月的不再到來。而以2005年日影《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為代表,一種懷舊的「鄉愁」情節令人們想起那不曾遠去的過去,期盼一種冷暖自知、撫慰靈魂、溫潤心靈的舊日時光的再次到來…..
編輯:烘箱
世界很煩也很可愛
-FIN-
原標題:《內卷、加速、鄉愁與現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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