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是個好隊長
他在我們家族的同輩中排行老五,我們都叫他五哥。
五哥當隊長有些年頭了。改革開放農村包產到戶不久就當隊長了。開始是副隊長,後來升任隊長。儘管很久以前就將隊改稱組了,但人們還習慣地把組叫作隊,稱他為「王隊長」,既使不當隊長了,人們見了他還是這樣稱呼他,隊長成了他的代名詞。
五哥是一個熱心集體事業的人,從他二十幾歲起就參與集體的工作。看過磨坊,看過機井,當過會計,再後來當了隊長。
我們隊的第一臺柴油機就是他從山東買來的。那年,各地都用電磨(名為電磨,開始時動力為柴油機)代替了石磨,人們終於可以從推磨的繁重而費時的勞動中解脫出來了。聽說山東耒陽的柴油機好,隊裡決定買一臺,要派一個合適人的人親自去購買。但千裡迢迢,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社員誰也不敢應承這事。初生牛犢不怕虎,五哥自高奮勇地把這一艱巨的任務承攬了下來。一個人帶著二千多十元的鈔票,走一千多公裡路,實在是一件令人提心弔膽的事。
當時社會比較亂,小偷到處都是。為了萬無一失,他嘗試了許多辦法,揣在腰裡盛不下,背在包裡太顯眼,最後他想了一個萬全之策,將鈔票卷在破棉襖裡,裝進一個舊麻袋。一路上他將麻袋或扛在肩上,或抱在懷裡,連吃飯的時候他也將麻袋壓在屁股下面,一邊吃飯,一邊向四周張望,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出現,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買好了機器,辦好了託運手繼,也不敢多眈擱,就趕緊回來了。來時沒買到坐票,在人挨人的火車車廂裡整整站了二十多個小時,腿都站腫了。
他的這次艱難的遠行,使我們隊擁有了全村第一臺電磨,告別了人推驢拉的時代。他也理所當然地成了第一個看磨人。他愛動腦筋,愛琢磨,一二年後就成了一個技術嫻熟的技術員。機器壞了,不用請師傅,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我們隊上的人從來沒有因為機器故障而眈誤過磨麵。外隊的機器壞了,也請他去修。他成了我們村小有名氣的人物。
土地承包到戶後不久,他就當了隊長。他當隊長後要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改造隊上的照明電網。隊上原先的網路設計不合理,設備陳舊,加上年久失修,村民亂布亂拉,三天二頭斷電,常常晚上黑燈瞎火的,甚至引發過幾起火災,村民深受其苦。於是,他組織村民開了幾次會,研究解決的辦法。騎著自行車跑鎮上,跑供電所,軟磨硬泡,求爺爺告奶奶。功夫不負有心人,項目終於批下來了。他配合電工們搞設計,測線路,買材料,栽電桿,鋪電線,改造室內線路。經過十幾天緊張施工,關係到全隊六十多戶村民日常生活的標準化、規範化的電網便改造完成了。從此,再也輕易不會發生斷電的事故,也沒有發生過因電網故障而引起的火災。用電更為方便,即使在院子裡巷道裡,也可以使用鍘草機、脫粒機等電器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由於地下水位下降,原來每家每戶在院子裡打下的壓井已壓不出水了,人們只好到機井上去挑,或者用油桶改造的水桶拉。機井每天只能抽一次水,每天早上挑水拉水的人和車輛便排了個長蛇陣,每天光挑水、拉水就耽誤一二個小時的時間,二三年就得換一個水桶,用水成為村民的一個大負擔。還常出安全事故,冷不防,水桶從架子車上滑下來,壓折腿、壓壞手的事常有發生。五哥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盤算著,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他知道,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修一座水塔。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召開了全體村民會議。會上大家議論紛紛,各持己見。有的說堅決支持;有的說要是能要來公家投資,出點力氣倒不怕;有的乾脆說氣話:「誰修就修去,反正我不修」……他組織了三次這樣的會議,結果都一樣:泡湯了。
他知道,這個事情最大的阻力就是解決錢的問題,農村土地改革雖然十多年了,但因為經營方式落後,每年的收入也很有限,要一下子拿出四五百元錢真不容易。
但他心有不甘,老在心裡琢磨著這個事情該如何解決。終於想出來一個辦法——貨款。經過多方協商,他請來信用社的信貨員準備在開會時現場辦理貨款手續。經過一年多的醞釀,大家對修水塔這一有利於全隊家家戶戶的事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會議開始還算順利,大多數村民同意貸款修水塔。但就在準備開始逐個籤合同時,突然跳出來了幾個反對的人,態度堅決,口氣強硬,說這是個陰謀,是某些人為了謀取私利,鼓動了幾個同夥離開了會場。這次會議又功虧一簣,不歡而散了。
那時,隊上開會,一遇到重大事情,不管是於集體多有利的事,總有個別人因為個人恩怨,在關鍵時刻跳起來幾聲斷喝,其他人也害怕得罪人不敢支聲,事情就算泡湯了。五哥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但他心裡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不知是誰給出了個主意:挨家換戶籤名,如果大多數人同意,個別人先別管他。他果真拿著紙和筆挨家挨戶去籤。在他執著地努力下,貨款手續終於辦完了。水塔建設進入實施階段。為了節省資金,他僅將施工任務承包給了本隊的匠人,沙石土建分攤給了村民,鋼筋水泥等其它材料他親自帶人採購。修水塔的那些天,他一邊監督施工,一邊跑裡跑外,整天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但他心裡卻樂滋滋的,多年的心願終於將要實現了。
水塔修好了。開閘放水那天,全村人都聚集在水塔下面,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當五哥將挽著紅布的閥門打開的那刻,在場的人都興奮不已,歡呼雀躍,既而向各家院子裡奔去。當他們迫不及待地打開水龍頭,清涼的自來水立刻衝了出來。他們興奮地跑出院門奔走相告:「我們家的水龍頭出水了!」「我們吃上自來水了!」從此,隊裡的人吃上了乾淨清冽的自來水,結束了祖祖輩輩手提肩挑的歷史。有了水塔,不僅僅吃到了清潔方便的自來水,人們還搞起了庭院經濟,房前屋合栽植了果樹、葡萄,院子裡種上了蔬菜,花卉。走進村莊,就像走進了花園。
當初極力反對拒不交錢的那幾家,看到這些就主動上門交錢來了,說了許多好話。別人以為五哥會堅決拒絕的,沒想到他二話不說帶領技術人員開溝鋪管,安裝調試,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我們隊的水塔是周圍幾個村中修建的最早的一個,直到現在還在使用,都快三十年了!
五哥他為隊裡幹的每一件大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都得經過一番周折,但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水塔修好後不久,為了節水,政府號召改造農村灌溉設施。他又不計前怨,積極爭取項目,經過一二年的努力,修建了總長達六七公裡的節水管道。原來每畝地澆水得一個多小時,現在僅用四五十鍾就澆完了。
為了增加村民的經濟收入,他千方百計跟育種公司拉關係,走路子,將我隊確定成為育種基地。那年冬天,他第一次花錢租了一輛小車,從城裡提出了全隊共計五十多萬元的種子款,鈔票裝了滿滿一袋子。全隊人都擠到他家裡,領到了屬於自家的錢款。每家都在一萬元左右。連續這樣幾年,隊上人家的腰包漸漸鼓起來了,買車的,修房子的,置家具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五哥也神氣起來,走起路來格外有勁。
有人說他「官」癮重,連比芝麻都還小的官都不肯丟手。他這麼折騰都是為了年底在鎮上評個先進隊長,拿個獎狀什麼的。這倒不假,他從來沒有因為受到打擊和委屈就「躺下」不幹了;他家的書房牆上果真貼著許多獎狀,他也以此為驕傲。
五哥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在集體的事上可以說六親不認,有人說他是「死腦筋」,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就連本家族的人也得罪了不少。有人就故意和他作對,拆他的臺,電費呀,提留呀什麼的,即使有錢也幾年價拖著不交。為收錢常常和人吵架。但他沒有因此而退縮,決心要治治這些人。想不出更高明的手段,只好採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澆水時,他兩腿叉開,堵在水口上,不交錢決不讓他們放水。這就免不了發生激烈的衝突。要澆水的人罵罵咧咧,有時,連先人都被連帶上了。他平時不善良辭,生氣氣來更是說不出幾句連貫的話來,口中只發出「我一—我——」的聲音,但他就是不讓。
那些人只好把拖欠的錢交了。並不是每次都這麼順利。有一次,他又用這樣的辦法,但那人早有準備,全家人都到了現場,揚言:水要澆,錢沒有。不管你有多橫,五哥就是不讓。後來,雙方發生了肢體衝突。雙拳難敵四手,他被人家像扔口袋一樣地扔到了水溝裡了。他從水溝裡爬起來,氣得渾身發抖,記帳的筆記本一扔,丟下一句:「老子不幹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人們都說這次他肯定「躺下」了。可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起床去開井了。
隊長當的時間長了,得罪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有一年,他終於被人「抬」掉了。之後,隊裡短短幾年時間,像走馬燈一樣,連續換了幾茬隊長。有的是因為幹隊長無利可圖,還耽誤了發家致富,主動辭職了;有的當了隊長,在其位而未謀其職,被罷免了。隊裡的事業漸漸落在了全村的後面,人們又想起了他,他又一次忘掉了從前所受的一切委屈,成了隊長,一直幹到去世。
他因為忙於隊裡的事,常常顧不了家。直到他去世前還住著七十年代修建的幾間舊房子,銀行裡還貨下幾萬元的貨款。兒子兒媳也抱怨他只顧集體,不顧自家,甚至懷疑他把家裡的錢貼到隊裡了。這事他生前從來沒有說過,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年春天,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他去世了,才活了六十五歲。我們是本家兄弟,喪事自然要去參加。進了他家院子,看到院子裡北側的幾間破舊的房子,屋子裡幾樣陳舊的家具,他去世後也沒個正堂停放靈柩,只好在正面堂屋的位置臨時搭了一頂帳蓬,權當靈堂。我內心禁不住一陣酸楚,心想:他一輩子忙忙碌碌,費盡心思,倒底圖個什麼?我也想不出為去了天國的五哥還能做點什麼。於是,我主動提出要寫一篇追悼辭,在他的葬禮上念出來,算作是對他一生的總結和評價吧。追悼辭中我寫了這樣幾句:「他是一個好隊長。一生為集體,大公無私,任勞任怨……他把隊裡的事當成了自家的事,當成一份事業,而不是事情……他是個平凡的人,又是一個偉大的人………」
近幾年,隊裡的電網、灌溉設施和道路又進行了新一輪的改造,但自來水一直用著。矗立在村莊南面高地上的水塔,像一座巨大的豐碑,記錄著五哥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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