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送出去了。有三樣東西不能留在身上:火焰,愛情,詩歌。」
——歌德,1823.10.16
▲歌德書房
《馬林巴德哀歌》是歌德晚年最重要、也是他自己最喜歡的詩,這首直陳內心情感的作品來源於晚年的他與一位少女之間的情事。
1823年,大文豪歌德七十三歲時,在馬林巴德的度假勝地對十九歲少女烏爾莉克·馮·萊維措一見傾心。雖然人們總是明裡暗裡議論歌德為何「老不自重」,為何「晚節不保」,但這個在德語文學圈幾乎人盡皆知的名人軼事,實際上並沒有發生什麼,只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戀:
這位像少年一般殷勤、請求大公爵向戀人母親提親、鄭重其事地帶上勳章綬帶,從馬林巴德趕到卡爾斯巴德走訪戀人母親的「老年維特」,最終選擇了退場。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1749-1832),
德國著名思想家、作家、科學家。代表作《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等
愛情,有時最怕命定的分別。人想起戀愛中那些長跑、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他/她不在身旁、或預感到終將不在身旁的記憶最令人心傷。歌德更甚,儘管是特殊的忘年戀,但愛情中應該有的愛戀與嫉妒、信賴與疑慮、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也一件不少。
2007年,八十歲的德國國寶級作家瓦丁·瓦爾澤化身老年歌德,創作了這部《戀愛中的男人》。在他筆下,這不是一段名人的風流故事,而是戀愛中男人的由衷心曲。在他筆下,我們得知維特和綠蒂本是一體,世故與天真並存的歌德在遇到愛情時充滿勇氣,那位女孩也通過收購對方頭髮給予回應……
茨威格說歌德通過《馬林巴德哀歌》拯救了自己,最終放下了與愛人過上夫妻生活的美夢。瓦爾澤說終身未嫁的烏爾莉克在彌留之際將歌德的來信燒毀,然後安詳離去……
熱戀之時,風吹火燎,時不與人,難能再見。人不應該沉溺於過去,也很難都那麼豁達和釋然。不過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別太急著兌現。
▲作家馬丁·瓦爾澤
01
他嫉妒只相差三十歲的訂婚
如果七十四歲的他娶了十九歲的她,她就會才成為他三十四歲的兒子奧古斯特的繼母,成為他二十七歲的兒媳奧蒂莉的婆婆。早餐時,他發現自己正在做這類算術題。
他告訴書記員約翰,他今天十一點開始口述。因為雷布拜恩大夫要來,他是魏瑪的御醫,但也是給歌德看病的醫生。克裡斯蒂安娜臨終前他曾守候多時。雷布拜恩的第三任妻子死去還不到一年。在魏瑪,雷布拜恩大夫也許是最受歡迎的人。
歌德出現在客廳時,等候在此的雷布拜恩大夫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先讓歌德說話,讓歌德吹噓自己徹底擺脫了去年冬天出現的呼吸道問題之後感覺多麼好。等歌德說完,他就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想訂婚。他必須訂婚。如果不馬上訂婚,他會失去卡塔琳娜,也就是比他小三十歲的卡蒂·封·格拉芬艾格……他無法想像樞密顧問先生(指歌德)不出席他的訂婚儀式。他為自己如此操之過急表示歉意……
雷布拜恩大夫走了。樞密顧問真誠地接受了他的邀請,表示樂意參加他的訂婚儀式。歌德坐在那裡思考一個問題:女的小三十歲。湧上他心頭的,不是妒忌。雷布拜恩的來訪讓他覺得自己做得對。沒錯,他也有點妒忌。嫉妒是什麼?不就是一種註定要陷入不幸的佩服之情嗎?五十歲的跟二十歲的訂婚,越多越好!真應該爆發一場訂婚瘟疫。原因很簡單,這樣一來,他的事情就不會因為巨大的年齡差距——七十四減十九等於五十五——顯得那麼荒誕。
▲德國魏瑪的歌德雕像
02
這些謠言在添油加醋
現在人們看見他的身邊總是少不了她。她的身邊也總是少不了他。眾人都看見了。歌德看見眾人在看他。看烏爾莉克挽著他。旁人的目光和低頭私語的樣子都給他帶來莫大的享受,他則保證自己和烏爾莉克始終處於交談狀態。
烏爾莉克當然看出歌德和她一起散步很得意。她也明白他們必須用最熱烈交談、用投入的表情向馬林巴德的公眾表明他們不可打擾,烏爾莉克每天出門都換一件連衣裙,歌德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仿佛烏爾莉克的衣服是他的發明。她的衣服可能全都直接來自維也納,來自她母親的男友,也就是克勒貝爾斯貝格伯爵。
他很清楚,從漢堡到蘇黎世,誰都知道他和自己的烏爾莉克是一對,他們已經成為流言蜚語的源泉,成為人們寫信的談資和日記的內容。他太了解這個社會了。這麼一個溫泉療養地就是一口大鍋,裡面熬著謠言的高湯,熬好之後再分送到各地。他可以想像置身這個林蔭大道世界的哪些女人會向身在別處的哪些女人寫信議論他和烏爾莉克。外面那些女人會在閱信後繼續給這些謠言添油加醋。
貝蒂娜·封·阿爾尼姆會確保柏林不會出現知名人士收不到信的情況:
歌德,七十四歲,一個叫封·萊韋措的姑娘,十九歲,她的母親兩次守寡,現在又在追求一個在維也納政界飛黃騰達的富人,此人還會給自己來點鋼琴伴唱。
卡羅利妮·封·沃爾措根,她是席勒遺孀的姐姐,她的手法會細膩一點點,但的確只是細膩一點點,她寫過很吸引人的小說。她會致信與她同名的卡羅利妮·封·洪堡。她將以自己一以貫之的多義性風格告訴對方:
一方面可以看出歌德的腦袋已經不太正常,另一方面,他的頭腦還能活躍到產生戀情的地步,這的確令人賞心悅目。歌德想要的不是女人,他需要的是可以用他的想像來為其梳妝打扮的女人。
他沒法跟人說自己在體會蔓延在他的社交圈子裡那些可想而知的思緒時感覺多麼舒服。無論是在德國的文化重鎮,還是在這神奇而炎熱的波西米亞盆地,他們都沒有必要因為他而保持克制。他們應該高喊:醜聞!低級趣味!可恥的老色鬼!一個偉大人物的可悲結局!一切和烏爾莉克有關的事情都讓他精神抖擻。他感覺烏爾莉克是他的生命給養。已經有不止一個目擊者直截了當地說他現在氣色很好,說他光彩照人,精力充沛,甚至顯得很帥!
烏爾莉克被露臺上的鮮花深深吸引,仿佛鮮花就是她失去的家園。她不得不順著露臺四周的鮮花跑來跑去,貪婪地吸著花香,然後又閉上眼睛說出花香來自什麼花。這些都是綻放的國王和王后兩陛下,她重新坐到他身邊之後說。
我最喜歡的兩陛下是魯冰花,他說。
我最喜歡的是山金車菊。
因為他坐在她的正對面,在她的注視之下,他就說,由於馬林巴德有美國風情,所以他現在需要反其道而行之,需要拿宮廷儀式做一場遊戲。她點點頭,他覺得她非常高興。
他說:女王陛下對臣下恩寵有加,令臣下感激涕零;臣下頓生奢望,懇請陛下關注這多誕生於神秘的種子、再由臣下精心培育的嬌嫩的笑話。望陛下用關愛澆灌小花,使之茁壯成長。
烏爾莉克說:我喜歡盛開的鮮花,我也祝願這朵花兒快樂地成長。我對一切獲得生命的事物都懷著無盡的關愛。最傑出的人應該能夠得到我發自內心的關愛。
▲烏爾莉克畫像(出自:史蒂芬·茨威格《人類群星閃耀時》配圖)
03
只要她還近在眼前,他就刀槍不入
雷布拜恩大夫走到剛剛建成的美味餐廳中央,宣布他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的訂婚慶典開始。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怎麼說話,雷布拜恩大夫就怎麼說話:
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弄到手了!大家看著她,再看看我。我是歌德的中篇小說《五十歲的男人》裡的形象,但卡蒂不是希拉麗亞。希臘麗亞先是投向那個五十歲男人的懷抱,後來卻墜入桀驁不馴的弗拉維奧的情網。
卡蒂趕緊插話:我這輩子只有這一次墜入情網。她說話還帶巴伐利亞口音。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她沒有行屈膝禮,而是像演員那樣鞠躬行禮。他們手拉手站在那裡,真是絕配。他,一頭捲曲的黑髮,她,滿頭金色的波浪。兩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歌德觀察烏爾莉克的表情。他看到的只是她的側面,因為她轉過身去看大廳中央。她總是給人正襟危坐的印象。總讓人覺得她往上看比朝前看來得輕鬆。她在想什麼?他沒料到這一對的年齡差別會成為訂婚典禮上的話題。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一對,他為他們把純粹的幸福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眾人眼前而傾倒而感動。
他不怕有人觀察他。即便大廳的眾人突然轉過身來看他和烏爾莉克,那也可以理解。隨他們便。他可以把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態成為超凡脫俗。烏爾莉克是否有點過於正襟危坐?唉,如果她現在迅速扭轉一下身子該多好,他就可以讓他看看他刀槍不入的超脫狀態。就可以鼓勵她跟他一樣超凡脫俗。只要她還在眼前,還看得見,他就刀槍不入。是的,有人老想傷害你,但不可能在這裡。馬林巴德,這不是他們為所欲為的地方。
趕緊轉過身來,烏爾莉克,讓我看看你的表情,看看這場訂婚大戲對你意味著什麼。這是在上演一場以我們為原型的喜劇嗎?
他希望她臉上掛著一絲笑意去觀察大廳裡發生的事情,因為這一絲笑意總是表明她不反對眼前的事情。您說是不是,烏爾莉克。
▲在波西米亞石榴石博物館裡,藏有一顆傳為烏爾莉克的石榴石。據說她每次和歌德見面時都要帶上石榴石,因為她相信石榴石可以傳遞彼此愛的信息。
04
這話他終於說出了口
聽著,烏爾莉克,有個事情我不得不告訴您,現在非說不可,也許此時此刻殿下已經差遣使者向您母親通報他將登門拜訪,也許他已經登門,此時此刻正在宣布他代表封·歌德先生向您求婚。
這些話他終於說出了口。用的是最好、最沉著、最肯定的口氣。沒錯,他真誠地希望自己注意觀察這是多麼精彩的一刻。現在看看烏爾莉克的眼神。這是一對藏不住思想的眼睛。也許並非她注視的每一個人都會這麼說。對於他,這是一雙會講故事的眼睛。現在她的目光過於清楚地告訴他:
我當然感到驚訝。您看,我很詫異。我壓根兒不想掩飾一個事實,那就是您的話如喜訊一般進入我的心靈。我不知道這喜訊是什麼。我太過詫異,我滿心歡喜,但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我也在做夢,做夢的時候我們沒有必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我知道我再在做夢,但這是一個美好的夢,閣下。
她什麼話都沒說,但她卻用講述故事的眼光看著他,所以他說:
幸好我們倆都沒有悲劇衝動。
是的,她說。這是如釋重負的口氣。她的臉,這可能是她表達喜悅的方式。而且顯得無所畏懼。她總是喜歡往上看。現在正適合。
突然間他不得不告訴她,那位在信中常常稱他為朋友的最仁慈的君主堅持在向她母親提親的時候下聘禮。他這個求婚者永遠不會把話說的那麼直白。總之,他請她把這番話視為他真實心態的表露,這整個的求婚事件是一次前往錯誤區域的遠遊,對他和她都一樣地不合適。
他知道,婚姻是一種把不可能變為可能的形式,可謂無上光榮,但是有情人不必終成眷屬。對有情人而言,沒有什麼事情像婚姻這樣多餘。您看,即便在這極其艱難的,但因為您的目光而徹底失去悲劇色彩的時刻,他也無法徹底放棄沉思者的弦外之音。只有當一方的感情不如另外一方認真的時候,婚姻才成為必要。
……他們在一八二三年八月十八日午飯之後告別(烏爾克莉一家要到卡爾斯巴德結束暑假)。彼此的擁抱超出了客套範圍。他沒有濫用和烏爾莉克擁抱的機會,沒有熱烈地緊緊擁抱。
由於大家在賓館的露臺也就是露天告別,所以不可能行吻手禮節。她們快上車了,這時烏爾莉克又一次轉過身,又一次走到露臺邊上,說:
K V d O o M (Keine Veränderung des Ortes ohne Mitteilung 的省略說法,意為「行蹤無不相告)
她小聲地、幾乎深情地對他說:明白嗎。閣下。
他說:明白。他的幸福溢於言表。
她戲仿客套,對他說:Au revoir。(法語:再見)
▲魏瑪歌德故居
05
我想聽閣下為何想念我?
(歌德前往卡爾斯巴德拜訪烏爾莉克一家)
他去拜訪萊維措母女,受到歡迎。
歌德從最矮的一個開始,因為她們是按高矮順序排列。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很想念你們。
阿馬莉立刻問:想我們還是想烏爾莉克?
想萊維措家的每一個人,他一本正經地說。他感覺這聽起來太一本正經,所以就換上更輕鬆的口氣,而且只對阿馬莉說:我想念你們每一個人。
阿馬莉不肯罷休。怎麼想我,她說。
歌德只看著她,說:就像一塊石頭盼著被小女孩拿到手裡端詳,因為它知道只有這個女孩理解它,理解石頭的語言。
阿馬莉似乎心滿意足。但是現在貝爾塔不得不提出同樣的問題:怎麼想我?
就像一隻快要渴死的鹿想念一股能夠將它從渴死的境地拯救回來的泉水,他說。
貝爾塔驚詫無語。現在輪到母親。她說:我們不會跟著湊熱鬧,要求樞密顧問說出如何想念我。
真可惜,歌德說。
那請講,她說。
歌德說:我手忙腳亂,做了一件唯有其滑稽能夠蓋過其尷尬的事情。我想請您原諒。
現在大家都圍過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但是烏爾莉克站著沒動。等大家發覺這一情況,轉過身來看她的時候,歌德朝她走過去,她背過身去,說:我也必須聽聽閣下為何想念我。
眾人變得鴉雀無聲。
歌德說:為了愛。
……
內容來自
《戀愛中的男人》,作者: [德]馬丁·瓦爾澤,譯者:黃燎宇,出版社: 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年: 201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