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小說《趟過男人河的女人》(p44-47) 作者:張雅文 遠方 人民文學出版社
第三章 陰謀
羊倌很醜,長著一張像掏光了籽的西葫蘆臉,眼睛很小。他無親無故,沒人知道他的姓名和年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人們都叫他羊倌。他整天與羊群為伍,與山林為伴。他羞於說話,一說話臉就紅,還磕巴。但他卻會唱一首歌,每天躺在無人的山坡上反覆唱著,沒人知道他跟誰學的,只知道他唱的很動聽。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個好姑娘,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皮鞭輕輕不斷抽打在我身上……
歌聲悠揚動情,羊兒常常忘記了吃草,抬起腦袋靜靜地聽著。唱累了,他把鞭子往地上一插,隨手扯下一片尖尖的草葉放進嘴裡,這小小草葉一進他嘴,頓時就變得魔幻般的神奇,忽而是布穀鳥叫春,忽而是杜鵑啼血,忽而又是唧唧喳喳一群麻雀在林中嬉戲。吹累了,他就往草叢中一躺,茫然地望著天空的悠悠浮雲,淡淡晴空。不知過了多久,草笛又響起來,但調子卻變了,不再像剛才那樣歡樂明快,而是變得悠遠而深沉,就像一個積蓄了多年情感的戀人,正向自己的心上人緩緩地傾訴衷腸。那草笛聲如泣如訴,如哀如怨,令人潸然淚下。每當這時,他那滿是細細皺紋的眼角上,總會浸滿了清亮亮的淚水。
沒人知道他的心事他也從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
其實,他暗暗地愛著村裡的一個美麗少女,他知道自己永遠配不上她,所以,也從沒向她訴說過內心的苦戀,只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可是有一天,當他從山頂上看到自己心中的女神竟把那潔白如玉的身子向一個男人敞開時,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發瘋般地跑進老林深處,抱著一棵老樹嚎啕大哭:「老天啊,你為啥讓俺長的這麼醜,為啥讓俺長的這麼醜啊!」從此後,人們再也聽不到他的歌聲了。偶爾他還吹吹草笛,但卻失去了以往的鮮活和明快,更多了悲傷。
但是,他忘不了那少女,常常悄悄地跟蹤她,隔著窗戶偷看她的身影,以此來告慰自己痛苦而不能自拔的心。無數個夜晚,他都像賊一樣躲在她的後窗下,為的是能看到她一眼,聽到她的一聲低語。
這天儘管下著大雪,可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思戀,頂著雪,從山坡的馬架窩棚裡跑出來去偷偷看她。可是,還沒等走到她窗下,卻看到她抱著一個小包袱晃晃悠悠地向村外走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動意,就悄悄地跟著她,過獨木橋時,一失神,一下子跌下橋去,一條腿掉進冰窟窿裡,費好大勁才拽出來,可他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了。
羊倌已經爬到了她腳下,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的大腿……
此刻,她非常恨這個醜陋的羊倌,覺得他在阻攔自己逃脫苦難。「你鬆開俺!」她衝他叫道。
「別、別一時想不開……」他抱著她的腿,揚起滿是雪花的醜臉望著她,「為了可憐的孩子你得活著,誰、誰心裡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啊!」恰是這句話瞬間解開了她心中的死亡之結,她想起了他動聽的歌聲。
她雖然被救了下來,但她的心卻死了,從此對人間的一切男婚女嫁都概無興趣,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活潑可愛的女兒身上。
羊倌拖著一條瘸腿繼續放羊,但從此卻多了笑聲。他又唱起了那首情歌。
娘的心在痛苦的往事中徜徉著——
那雪,
那風,
那雪坑裡的孩子,
那搖曳的腰帶……
山杏娘在老樹周圍神色恍惚地走著,轉著,把那個雪坑指給女兒看。山杏盯著地上枯草叢生的小坑,心中的震驚遠遠勝過了娘,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小命就是在這荒山野外的草棵中孕育的,而那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爹!她更不敢相信,那塊爹娘做愛之地,恰是自己和玉生第一次親吻的地方。
娘痛心的血淚往事,不知不覺地淡化著山杏心中的傷痛,彌合著她心裡剛剛劃開的裂口。她覺得自己這點苦痛與娘一生的痛苦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娘曾有過那麼深重的苦難,可她從來都是默不做聲地過著艱難的日子。娘曾告訴她,說她爹是個很漂亮的外鄉人,死在一次車禍中。所以,當村裡的孩子偶爾罵她是野犢子時,並不知道「野犢子」是何物的她,竟不羞不臊地回罵人家:「你才是野犢子呢!」可是眼前的一切,一下子粉碎了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童話,這使山杏猛然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沉重。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瘋丫頭了。
山杏淌著淚,無聲地跪在了娘的膝前,沉沉地叫了一聲:「娘——」
娘弓下身子,也不知不覺地跪下去,輕輕地喚了一聲:「杏兒——
母女倆跪在地上久久地對視著……
一張淚臉對著另一張淚臉。
一顆苦難的心凝視著另一顆苦難的心。
娘撫摸著女兒桃花般的臉頰,女兒擦拭著娘原本十分漂亮、現在卻蒼黃如土的面孔。兩個人伸出雙臂,搭在對方瑟瑟發抖的肩膀上,頭頂著頭,讓淚水盡情地落在黑土地上,凝結成乾涸的泥土。遠遠看去,這對母女用苦難搭成的弓形,就像一座墳丘似的坐落在寂寞的荒野上。
母女倆就這樣久久地跪著,直到幾隻昏鴉叫來一片蒼涼的黃昏,娘才說:「咱們回去吧。」母女倆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裡,從此開始了一種比過去更沉重、更暗淡的日子。
山杏娘對羊倌搭救母女性命的恩情,一直念念不忘。逢年過節,總是讓山杏把家裡唯一的一點兒好吃的分出一半送給他。每到秋天,她就早早地為他拆洗好棉衣、被褥。
羊倌更是拿她們母女為重,每天放羊之餘,總是踮著瘸腿拚死活地去山裡挖人參,採木耳,摘猴頭。摘回來之後,又把它們精心地晾乾。等到過年的頭兩天,他就帶著一年弄來的這些珍貴玩藝兒,來到山杏家,沒有多餘的話,只磕磕巴巴地說一句:「過、過年了,沒、沒啥給、給孩子的……」山杏娘忙讓山杏給羊倌磕頭,說:「快謝謝羊倌爺爺!」於是,山杏就跪下給羊倌磕頭。
羊倌本不想讓山杏叫他爺爺,但他羞於張口,只好背地裡告訴山杏,「你別叫俺爺、爺爺!叫……俺叔,記、記住了,叫俺叔。」山杏卻一直叫他羊爺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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