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休斯是英國20世紀著名詩人,也是被列入西方文學經典,與荷馬、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濟慈、惠特曼、葉芝等齊名的作家。1984年12月,他獲得英國桂冠詩人榮譽稱號。他的詩作獨樹一幟,感情強烈、富於形象、曠達硬朗,充滿勃勃生機,一掃英國詩壇崇高、淡雅、平庸的萎靡氣息。家鄉的風土人情、一草一木都在他心底生了根,麥克斯伯勒的汙染和衰敗給了他書寫的動力,
休斯一生多居於鄉下,他熱愛自然界的花鳥魚蟲、川溪林莽,痛心於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他藉助人類學中瑪納的術語描述現代人的困境:瑪納是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它依附在自然萬物、部落首領、療病巫師、各式兵器或祭祀器物上,可以療養精神,醫病扶傷。但是現在瑪納的宿主——自然出了問題,等待詩人的救贖。在他看來,詩人可以通過以下三種方式治療自然與人類:自然書寫治癒人類、詩歌想像力溝通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詩歌因承載古代神話和其他古代故事而具有的治療功能。
休斯對於現代人類社會對自然的破壞痛心疾首。他以密集的、醒目的意象來描述這一積瘤。在《黃水仙》中,他拋棄浪漫主義中黃水仙的美好形象,將其描繪成人類貪婪本性的犧牲品,鞭笞人類的物慾,「而我們仍然不太清楚,我們想擁有一切/主要是我們太餓了,想把一切東西都變成利潤/我們依然是流浪者/依然是異鄉人/對我們擁有的一切而言/黃水仙/為一切鍍上了金邊/是一個寶藏。她們就這麼來,/並不斷地來臨/仿佛不是來自故鄉/而是從天堂墜落/我們的生活吞噬了我們自己的好運」。美麗的水仙,對人們而言,只是換錢的物品,人們對其美麗與存在價值視而不見,並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故鄉。《拖拉機》中他運用「拖拉機」的意象,描述人類對自然的進犯,「一團更髒的凍雨般的雪/卷著煙霧/不斷地/向東部的種植園飛去/而拖拉機一直在下沉/一級級深入它那/冰封的地獄」。代表現代性的拖拉機,帶著徵服的企圖,與冰冷的土地扭結在一起,這是人類中心主義與自然的搏鬥與較量。在詩集《沉醉》中,作者描述了鄉村開發對林地的破壞和對湖泊的汙染:「湖水油乎乎一片死寂/好像被熨平了無一絲漣漪,最後/湖邊的草枯了/樹死了,翠湖變成了廢液池」「湖中的水 只不過是流到這兒的廢液/聚在一起是潭死水/汙染的河水成了水生生物的墳墓。」詩集《沉醉》尾聲部分所附的小詩更讓我們看到氣候異常旱魔肆虐愈演愈烈的危急情形,不僅陸地焦渴,連海洋都焦渴異常。嚴重的乾旱使土地龜裂,海水鹽分增加:海水焦渴/跟橡樹要水喝/炙熱的太陽猶如巨大的火爐烤著大地,水無法在地球上存留:水想活下來/它走向樹木/它們被烤著了在燃燒它哭著回來…… 水想活下來/它走向鮮花可鮮花曬得皺皺巴巴它又哭著回來/水想活下來……日甚一日的自然災難引起的嚴重乾旱最終將人類推向死亡:「最後/湖幹成了鹽巴/它的時代結束了/留下的只是沙漠/地球上人的屍骨在陽光下灼著眼晴。」將人以屍骨的意象呈現,在更大程度上引發人類的警醒。在休斯看來,生態系統是一個環環相扣的整體系統,人類的破壞最終帶來整個地球的衰敗。
《泰德·休斯動物寓言集·詩選》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評論休斯的詩像「霹靂」,因為他通過急速旋轉的想像來描寫掠奪者與犧牲者,運用大膽的詞彙、刺耳的節奏,形成一種猛烈的詩風。休斯詩歌的意象曾經引發激烈的爭論。休斯的詩歌是對生態圖景的本然刻畫,更是以自然萬物為本體的隱喻。他不再將自然描繪成飽含陰柔之美的形象,而是充滿著暴力、果敢、猛烈力量的雄壯美。這樣的自然強勁勇猛,敢於反抗壓制自己的力量。這種描寫,正好解決了近來生態批評家們所詬病的問題——將自然視為被害者的傾向。他沒有讚美浪漫的玫瑰和吟唱的夜鶯,相反,他的動物意象皆是爪牙尖利、令一般人感到害怕的螃蟹、雄鷹、獵豹、薊等。這些意象湧動著生命的激情和張力,讀來讓人熱血賁張、鬥志昂揚。詩集《雨中鷹》中《美洲豹》一詩就是休斯動物意象的典型例證:「眼睛在火中變盲/大腦中澎湃的血震聾耳朵/他繞著柵欄旋轉,但對於他籠子並不存在/如同他的囚室對夢幻者一樣/他大自由的荒野。」在《雨中鷹》中,鷹成為生態世界的主宰,甚至人類都被其徵服:「撥弄我的雙眼/攫走我的呼吸/攥緊我的心臟/雨擊打著我的頭骨/而那鷹高懸起/金剛石般的意志,如北極星一般指引著溺海者繼續忍耐/它們是這個世界的強權。」作為植物的薊,也不再是食物鏈最底層的受害者,「不顧母牛的橡皮舌頭和人們鋤草的手,像長而尖的刀子捅進夏天的空氣中,或者衝破藍黑色土地的壓力打開缺口」。這些意象表現了自然充滿活力的野性本能,他敬畏這種本能,因為它是真正的生命之源。休斯描繪的自然生靈就像雷電,讓人感覺它們帶著能量從紙上飛騰而起。《棲息的鷹》中,「凌空飛起,將這一切慢慢地轉動只要我高興/我可以隨處捕殺/因為這一切都屬於我/我的體內沒有任何詭辯:我的習慣是撕掉那些頭顱」。重要的是,休斯積極探尋現今人類生存危機的文化根源,思索走出危機的浪漫設想,讓身處生存危機的人類看到了一抹綠色而平添了希望。
《季節之歌》休斯的詩歌不拘泥於固有的審美模式,而是以一種嶄新的意象和風格描述生態的生命活力之美、雄壯之美。這種獨特性的審美體驗符合「陌生化」原則,讓讀者發現新的事物,獲得一種「審美快感」。詩歌《風》就描述了這樣的感悟:「樹木在黑暗中崩裂/群山在轟轟作響/風大步踏過窗子下面的田野/推開黑暗和滿目的夜露踉跑向前/直到白晝降臨/這時橘色天空下/群山面目一新/風舞弄著/刀片似的光/黑亮螢綠的光/像一隻瘋眼的晶體屈曲著。」風就像巨人一般,帶給人類不一般的震撼與觸動。休斯認為,寫作時,對於物象,「就注視著它,觸摸著它,嗅著它,傾聽著它,使自己化作它。當你這樣做時, 詞語就會像魔術那樣關照它們自己」。 在休斯看來,詩歌不是詩人創作,而是在詩人走進自然之時,沉醉於自然,和萬物生靈交流時自然因子的流淌。他著名的《思想之狐》就是他這種思想的寫照。冬日的夜晚詩人枯坐,在孤獨和寂靜之中,冰涼、輕柔的狐狸翩然而至,在遠離一切喧囂和躁動,心靈歸於一片澄澈之際,「突然間/伴著狐狸的惡臭/它(狐狸)鑽進了頭腦中的那個黑洞」。在這裡,詩化作了狐狸,狐狸又化作了詩。
儘管對生態破壞痛心疾首,晚年的休斯依然對生態完整性的修復充滿了信心。《埃梅爾廢墟》點燃起人們對自然復魅的信心,《河流》則是讓復魅的自然療治當代人的心靈疾患。在《垂釣》一詩中,老漁夫認識到理性的分析和思考使自己與自然、本性疏離,他要放棄人類的自我,以自然萬物的無意識方式沉浸在自然之中,「被淤泥/樹葉與卵石所代替」,「涉水/潛入水底/ 使大腦浸入潮溼的河底」,並且「融入大地的脈搏裡」 最終,體悟自然,「沒有語言/ 終了」。在《鮭魚產卵》中,老漁夫醉心於自然的美麗與神奇,隻身行走於大自然中,悉心感悟自然之美:「我的身子前傾注視著河水,傾聽著它/ 直到我的雙眼將我自己迷失。」老漁夫在與鮭魚和自然的交纏過程中,忘卻自我、融於自然、物我兩忘,最終達到與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是人類的希望,更是全球生態系統的希望。
海德格爾說:「哪裡有貧乏,哪裡就有詩性。」休斯以詩歌描述現代社會人類的困境、醫治人類、維持詩性。他不拘泥於人類文化中固有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範式,以新鮮、有力的意象書寫生態系統中本真的生命活力之美。他的詩歌集中對動物生活、自然和非人類生命的基本力量的描寫,把自然當作主體,提醒著人類:生態系統在人類的不斷進犯面前,並非是無所作為的。
(作者系貴州師範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廈門大學生態研究團隊成員, 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生態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