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潮中幽靈般顯現的面龐/潮溼黑色樹枝上的點點花瓣」,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的這首《地鐵車站》,或許可以借來概括偵探小說經久不衰的魔力
「人潮中幽靈般顯現的面龐/潮溼黑色樹枝上的點點花瓣」,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的這首《地鐵車站》,或許可以借來概括偵探小說經久不衰的魔力:人潮中的幽靈面龐,帶來令人恐懼的未知,於是便有了潛藏在文學作品裡的窺探目光,並且以一個確定的結局作為終結,才終於能夠心安。當然,對謎團的恐懼和對確定性的追尋不是現代人的專利,中國古代的公案小說,以及世界各地的傳說和民間故事等,都已經有解謎、探案的元素。然而,現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是在十九世紀末期才真正出現的。這一文學類型的誕生,大概要歸功於在這不久之前,警察制度和偵探局的成立。
根據英國歷史學家朱迪思·弗蘭德斯的說法,十八世紀末,倫敦食物價格高昂,就業率低下,由此引發許多暴力犯罪和社會動蕩。此前受僱於教區或治安法庭的治安人員已經不足以維繫社會秩序,英國國會才在十九世紀初建立起隸屬於政府的警察部門以及偵探局。大家所熟悉的常常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出現的「蘇格蘭場」,就是警察總局所在之地,之後成為偵探局的簡稱。
威爾基·科林斯於1868年發表的《月亮寶石》普遍被認為是第一部現代偵探小說,但其實在他之前已經出現過一些有偵探角色的小說,比如狄更斯的《荒涼山莊》(1852-3),以及美國作家愛倫坡的《莫爾格街兇殺案》(1841)。然而,真正在大眾讀者中掀起「偵探小說熱」的,還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這也部分得益於當時「廉價小說」在英國的風行:隨著教育的普及,漸漸出現了一群識字但卻貧窮的年輕讀者,刺激了面向大眾的廉價讀物的出版。發表過福爾摩斯系列小說的《斯特蘭雜誌》,當時僅售6便士。
當時一流的出版社並不願意出版這些廉價大眾讀物,柯南·道爾自己也不認為偵探小說是文學創作,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同時在寫作的嚴肅的歷史小說。但無論如何,福爾摩斯系列最終還是成為了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並且開創了許多被後來的偵探小說沿用的範式。福爾摩斯的演繹推理法,以及對法醫學的應用,都延續了啟蒙時期以來對科學、理性的信心。華生式的「糊塗助手」 ,也成為偵探小說史上的經典形象。
▲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全集》
古典派:「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
所謂「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是指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也就是一戰和二戰之間的一段時間 。阿加莎·克裡斯蒂大概是這個時期最著名的代表作家,被稱為「偵探小說女王」,也被國內讀者親切地叫做「阿婆」。她的許多作品都有令人驚嘆的情節設計,除了最近被改編成電影的《東方快車謀殺案》之外,經典之作還有《羅傑疑案》、《無人生還》等。
同樣是探案,柯南·道爾所追求的主要是冷靜的邏輯分析,阿婆卻總是在作品中融入情感、人性、心理分析的元素,可能這也是為什麼她的小說屢屢受影視導演青睞的原因之一。《尼羅河上的慘案》、《陽光下的罪惡》等小說,雖然推理方面邏輯不太嚴謹,但都曾被翻拍成電影而為人所熟知。對人際關係的關注,也帶來了道德層面的思考。受害者不一定無辜,作案者不一定邪惡,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斷不再適用,正義的邊界往往模糊不清。甚至,法律作為制裁罪犯的手段是否完全可靠,也受到質疑。
▲阿加莎·克裡斯蒂《無人生還》
阿婆所在的「黃金時代」,寫作法則基本可以歸納為:罪犯要作為角色出場,案件線索要完整呈現給讀者。這樣,讀者就能在閱讀過程中也能夠像偵探一樣參與其中,進行推理,嘗試得出誰是罪犯的結論。這種寫作手法也被稱為「古典派」,美國的埃勒裡·奎因就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埃勒裡·奎因是一對表兄弟作家弗瑞德裡克·丹奈和曼弗雷德·李的合作筆名,也是書中偵探的名字 。他們在作品末尾揭曉謎底的時候,總是會設置一個「挑戰讀者」章節,將偵探冒險故事變為智力推理遊戲。 埃勒裡·奎因最有名的作品是「迷系列」和「悲劇系列」,《希臘棺材之謎》和《X的悲劇》是了解他們風格的必讀之作。
▲埃勒裡·奎因《X的悲劇》
硬漢派:大蕭條時期的英雄形象
再奇巧的詭計也有窮盡的時候,這時,在美國興起的「硬漢派小說」,就逐漸取代了古典派偵探小說的位置。此時正值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傳統白人男性的身份自信受到威脅,文學、影視作品中的「硬漢」形象,正好填補了大眾的想像。達希爾·漢密特是「硬漢派」偵探小說的開創者。之前的偵探小說作家,大多只能通過想像來描寫偵探的工作:柯南·道爾的正職是醫生,阿加莎·克裡斯蒂則是家庭主婦。在他們的作品裡,偵探往往家境良好、有些書卷氣息,很少與罪犯發生正面對抗。漢密特本人卻曾經是貨真價實的私人偵探,並且把他真實的經歷和感悟融入到了創作之中。在他的作品中,偵探們要做的卻不再僅僅是拿著放大鏡到現場勘查,或者和受害者家屬談話以尋找疑犯,他們面臨著實實在在的來自犯罪團夥的威脅,常常要進行打鬥甚至槍戰。這些出生入死的經歷,也使他們成為了美國文學中、銀幕上新的英雄形象。
雷蒙德·錢德勒是另一位「硬漢派」的代表作家,但他小說裡的主人公,與其說是「英雄」式的,倒不如說是處在「英雄」和「反英雄」的夾縫之間。他筆下的偵探菲利普·馬洛依然總能識破罪犯的伎倆,但他從中獲得的卻不是伸張正義的成就感,而是屢屢見證人性罪惡卻無能為力的挫敗感。在錢德勒之前,再好的偵探小說,也只能停留在通俗文學的範疇,但他顯然有將偵探小說提升到嚴肅文學高度的野心。破案本身在他的作品中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案件裡包裹著的愛、嫉妒、貪婪、仇恨等人類情感,以及人性本源的悲劇,才是故事的重點。錢德勒自己曾經在文章《簡單的謀殺藝術》(The Simple Art of Murder)中這樣描述他的偵探小說:「這些角色生活在一個糟糕的世界裡,這個世界——遠在原子彈之前——就已經創造了會致使其自身毀滅的機器……法律是追逐利益和權力的工具。街道陰沉,那是比夜晚更黑暗的什麼東西。」
▲雷蒙德·錢德勒《漫長的告別》
「本格」和「變格」:東渡日本的偵探小說
偵探小說迷可能都知道「歐美系」和「日系」的派別,這種按地域劃分的方式或許過於籠統,卻也可以反映出日本的確是英美以外,偵探小說創作十分興盛的地方。現代偵探小說最初被譯介到日本,是在十九世紀末的明治維新時代。對於那時的日本來說,「西方」是文明、進步的象徵,最早將偵探小說翻譯到日本的記者、作家黑巖淚香(1862-1920),看重的就是這些小說對科學和演繹推理的推崇。他認為,它們可以促進日本邁向更理性的時代。
這些翻譯過來的偵探小說廣受喜愛,不少日本作家也樂於以此模式創作。江戶川亂步可以說是日本現代偵探小說的第一人,他的原名是平井太郎,以愛德華·愛倫坡名字的諧音取筆名為「江戶川亂步」(日語發音Edogawa Rampo),表達對這位開創偵探小說先河的作家的致敬。他創作的作品中,有些和歐美偵探小說一脈相承,有些則融入了日本的神怪元素。其餘的日本作家的創作,也大致可以粗略地分作與歐美傳統偵探小說相近的類型,以及企圖加入變態、血腥、超自然元素來自立門戶的類型,前者被稱為「本格」,後者則被稱作「變格」。
社會派:現實問題的影射
二戰期間,日本政府認為偵探小說的道德指向可疑,其源頭又是英美等敵對國家,因此不適合在戰時發表。偵探小說的創作一度停滯,戰後才恢復過來。
這也是 「社會派」小說興起的時期。這一派的作家注重對犯罪現象和心理的探討,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松本清張。松本清張出生於貧困家庭,高中沒有畢業就開始打工,對社會底層的生活有著深刻的感知。他一開始寫的是更為嚴肅的「純文學」作品,後來才轉向偵探小說的寫作。他所創作的小說重心不在解謎遊戲,而在於對人物悲劇性命運及其社會因素的探討,不少作品都有現實社會問題的指涉,比如貪汙腐敗、性醜聞等,這些不公正的現象,往往成為導致罪惡和悲劇的核心。
▲松本清張《砂器》
新本格派:詭計的回歸
1979年,島田庄司發表《佔星術殺人魔法》,其中驚為天人的「不可能犯罪」設計,讓本格派推理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此後,綾辻行人在他的「館系列」中延續本格推理的寫法,出版商為了推銷這些作品,就給它們打上了「新本格」的標籤。
新本格派將重心放回到詭計的設計,以精巧、華麗、富有想像力的殺人手法設計見長,人物刻畫和社會心理的描摹則相對較弱。而且,之前的主流偵探小說,無論何種派別,都是建基於現實條件之上的,也就是說,案件必須能在現實生活裡發生,但對新本格派的偵探小說來說,只要在虛構的世界裡完成能夠自圓其說的案件推理就可以。綾辻行人的「館系列」,兇手為了犯案甚至能建造出一整棟專門用於謀殺的建築。有人吐槽,既然有這個財力,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直接僱一個職業殺手不就好了?但綾辻行人卻認為,在推理小說的核心,還是要找到智力遊戲的樂趣。案件在現實中是否能夠發生,他並不關心。
▲綾辻行人《鐘錶館事件》
雖然說了這麼多派別,但它們也只是我們理解偵探小說發展史的一個憑依。也有很多作家,不拘於特定流派的寫法,比如最近的暢銷推理小說作家東野圭吾,就很難簡單地被分進「社會派」或「本格派」。當然,所有的流派都在一定程度上共享一些不變的宗旨:酣暢淋漓的解謎遊戲、日常經驗以上的另外可能、對人類悲劇喋喋不休的探問、生活謎團裡一點確定性的慰藉……無論怎樣,你總能找到一個喜歡偵探小說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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