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麥爾維爾將《白鯨》寄給了英國最古老的出版社之一Bentley & Son。然而,麥爾維爾等來的卻是一封退稿信。主編言語激烈地告訴麥爾維爾:《白鯨》沒有絲毫的商業價值。
1851年,麥爾維爾經歷了先後被十幾家出版社退稿的尷尬事件,他鼓起勇氣又一次將《白鯨》寄給了Bentley & Son。於是這次機會降臨了,這次稿子得到了該出版社的理察·本特利的青睞。《白鯨》終於面世。
《白鯨》取材於代表美國資本主義發展狀態的捕鯨業,講述的是「裴廊德」號捕鯨船上的全體船員在船長亞哈的帶領下,環行全球追殺一條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鯨,最後鯨死人亡,只留下敘述者存活下來。整個故事以第一人稱寫成,平靜地將這段奇幻故事講述給世人聽。
麥爾維爾在《白鯨》中的敘述手法極其特別,看似是在描寫人與白鯨之間的相互搏殺,但其實這背後蘊含著多層次的社會內容,其綜合性著實令人嘆為觀止。本文嘗試著從從生態哲學、宗教信仰和民族精神隱喻等角度去解讀該部作品,去揭示捕鯨故事背後更為深刻的精神和哲學內涵。
生態的啟示:人類中心主義理想的破滅
麥爾維爾的人生如同他的作品一樣,常常充滿著困頓。他出生在紐約,祖先是蘇格蘭望族。但在他12歲的時候家道中落,麥爾維爾不得不中途輟學,外出謀生。1841年,麥爾維爾第一次登上了捕鯨船,這樣偶然、坎坷而又充滿浪漫色彩的經歷,讓他的筆下呈現出奇幻的世界。
恰逢19世紀是這樣一個特別的時代:這一時期西方資本主義加速發展,人的欲望逐漸膨脹,此時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得到大肆渲染以致於生態環境遭遇破壞。而麥爾維爾便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創作了《白鯨》這樣一部海洋題材的小說。
大海作為人與白鯨共同生活的生態系統的代表,人類與自然原本應該處於一個平衡的狀態。大海以其自身寬廣的胸懷包容著海上的人們和海中的白鯨等一切生命。在這樣一個穩定、和諧、有序的世界裡,人類與白鯨本就該處於一個平等的地位,然而意外出現了。亞哈帶領著船員在海洋上幾乎瘋狂地殺戮白鯨,這些畫面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更加令人恐懼的是船員們是自豪的,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力量與喜悅,仿佛自己已經徵服了海洋。
船長亞哈航海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追殺毀了他一條腿的白鯨莫比·迪克以復仇,而大副斯達巴克等一批人則主要是為了獲取經濟效益。閃閃發亮而富有誘惑力的金幣,為亞哈施展個人魅力與贏得水手們的共情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大聲地喊出白鯨莫比·迪克的名字,並極其煽情地進行獨白:「我要走遍好望角,走遍合恩角,走遍挪威的大漩渦,走遍地獄的火坑去追擊他……這就是僱你們來的目的。朋友們,你們會一起來嗎?」船員們感受到了亞哈的憤怒與痛苦,他們心目當中對於金錢的欲望更是被這種情緒所點燃,紛紛地向著亞哈走近。
在欲望高漲的年代裡,船員們對於白鯨的殺戮行為展示了人類對於自然最無人道主義的一面。而白鯨,則同樣回報給人類以屠殺和反抗。當鯨死人亡的悲劇發生時,恰恰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理想破滅之時。在《白鯨》中,麥爾維爾提倡以平等的眼光看待自然,肯定了萬物均具有自己獨特的生命和內在價值。
神性的復歸:人神關係的重大轉型
「我們應該勇於正視現實。人已經變成了一位超人……他具有超人的力量,但卻沒有相應的超人理性。超人隨著其力量的不斷增強,他也日益成為一個靈魂空虛的人。」弗羅姆在《佔有還是生存》中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而亞哈船長正是如此,在追擊白鯨的旅途中,他不斷增強自己的力量,這個時候他對自身的信心已經超越了對上帝的信仰,亞哈船長儼然是一位「超人」。然而,他確實缺乏超人所應該擁有的理性,在這個過程中他甚至成為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亞哈船長的悲劇,站在生態價值的角度來分析,乃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悲劇。而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正是深深植根於西方的宗教神學思想。《白鯨》中的宗教內質卻並非是單一的,而是具有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若我們僅僅從基督教一元視角去觀照小說,未免顯得過於狹隘了。麥爾維爾本身是從小讀著《聖經》長大的清教徒,但作為一名宗教徒,他卻並非無比虔誠,他時常做出許多叛逆的事情來。而在他的作品中,對於人性的困惑也是俯首皆是。
儘管清教主義與作品本身錯綜複雜的內在思想確實存在著些許相悖之處,但麥爾維爾卻一直十分關注美國人的精神救贖問題。而對於被宗教打上精神烙印的美國人來說,宗教救贖是絕對不能拋棄的問題。對於《白鯨》的寫作,作者本身有著非常深厚的宗教背景。在這部作品當中我們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到作者對於宗教拯救的認同感。
然而,作者本身的宗教信仰是具有內在矛盾性的,麥爾維爾雖然有著加文教的家庭背景,但他卻不篤信純粹的上帝救世的觀念。他就是這樣一個非常複雜的矛盾體,他時而是虔誠的信徒,時而是宗教的孽障。對於基督教的救世主觀念,麥爾維爾又有著自己別樣的思考,《白鯨》就是各種宗教思想雜種的產物。
誠然,小說中的神性權威確實存在,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時人們對於上帝的信仰已經發生了動搖。在19世紀,隨著生產水平的快速發展,美國人膨脹的自信已經逐漸將上帝擠下了神壇,人們的自覺性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東西,它甚至與人處於一種共生的狀態。
在《白鯨》當中,麥爾維爾不再迷信上帝創世的神學觀念,在他的作品中,上帝的絕對權威已經傾覆。他所建構起來的是一個人、神、世界三元一體的新架構。在以往的年代裡,白鯨本身往往被看作是一個具有神性光環的生物,船員們對於白鯨,經常存在著敬畏與忌憚。然而在麥爾維爾的筆下,白鯨已經成為具象化的生物,甚至在船長亞哈的眼中,它是該死的。而大海這個意象,便是三元體系的最後一個關鍵環節。
在資本主義飛速發展的19世紀,美國對於大陸的拓殖已經到達了一個飽和化的狀態,這時他們不再敬畏大海,而將侵略的眼光轉向海洋。大海以其自身看似寧靜的軀體承載了這一切人與白鯨之間的廝殺行為。平靜之下,尚無完卵。
精神的自傳:美利堅民族精神的隱喻
從最開始的時候所有船員滿懷著樂觀的理想到中途發現矛盾、遭遇重重困難和挫折,再到最後只能等待著救贖的回歸,這分明是作者對早期美利堅民族思想的演變過程進行了一次極其完美的詮釋。
就麥爾維爾的個人創作經歷而言,這部作品仿佛是一個蓄謀已久的轉折點,他試圖從思想、宗教和哲學的角度去探索人類內心複雜的世界。也正因為如此,這部作品衍生出了一個「精神追尋」的主題。
《白鯨》並非是單純的航海冒險小說,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各種捕鯨學知識的闡述、各種驚險航海故事的發生僅僅是作者為了講故事所建構起來的一個框架,而真正將這部作品支撐起來的則是其背後的「精神追尋」主題,它所隱喻的恰恰是美利堅早期民族精神的艱難變遷史。邁爾維爾曾經這樣自述過他的作品:「我寫了一本邪書,不過,我覺得像羔羊一般純潔無瑕。」
儘管祖先都是出生於蘇格蘭望族,但邁爾維爾本人卻早早地混跡於美國底層社會,過早地見識到了社會上的種種黑暗,嘗遍了底層世界的艱辛。在他筆下所展現出來的人性的迷茫、對於善惡複雜的思考其實都更像是一個手足無措的普通人所面臨的困惑,而並非屬於處在社會上層、心懷浪漫主義的知識精英階層。這是這樣一種複雜相生的矛盾狀態,也因此更能讓我們看清19世紀的時代背景下,普通人民面對文化衝擊和生態破壞時的真實心態。
每一個民族其精神的成長都並非是一蹴而就的,美利堅民族也並不意外。從早期的移民時代開始,他們的成長過程並不平坦。《白鯨》當中作者所展現的種種的矛盾和困惑便是這個民族思想轉換的外層包裝。在平靜的大海中,很多東西都在慢慢地改變。當拓殖者無比自豪地宣告自己的新身份時,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挑戰和更多的困惑,而在這個過程中所產生的信念的動搖和精神的崩塌,便正是一個民族自我審視的精神成長歷史。
餘論
麥爾維爾的一生其實並不能算得上名聲顯赫,他的很多作品並沒有多少人問津,甚至在他去世的時候,當時的很多人已經淡忘他了。對於麥爾維爾的這種不公正待遇已經被後人所糾正,《白鯨》正是麥爾維爾藝術創作的一個巔峰。他是描寫航海曆險的出色小說家,更是一位竭盡生命的能量去探索人類內心、去思考人類未來進程的不朽的思考者。人與自然、善與惡、美與醜的相悖相生仍然是今天的我們所要面對的一個共同考題。
文|姜岐
圖|來源於網絡